第7章 去他媽的上進
梁遲依照郵件約定的時間地址開車前去赴約,仁愛路19號,他在兩年前回過一次這裏,當時鐵門背後的療養中心已經變成了一片工地,塵土飛揚,他帶着口罩停在門口看了看,車都沒下,直接掉頭走了,再也沒來過。
郵件裏讓他去19-9號,一個叫“椿”的餐廳。
原來這裏已經成了一個新型園區,各種工作室、咖啡館、奢侈品店琳琅伫立,跟市區的商業區又不一樣,距離衆多民國名人故居那麽近,自然而然地帶了濃郁的文化風情。
梁遲停了車,下來走了一圈,一絲曾經安谧存在過的痕跡都沒了,不知道什麽人重新買下了這裏,徹徹底底地鏟除了舊日痕跡。
在園區入口的地圖标識上看到了“椿”的路标,梁遲心下一驚,“椿”在湖邊,在舊花房的位置。
他心中湧起一個不可能的疑問,但是……不可能,他跟自己說。
通往湖邊的樹林做了一條人行棧道,梁遲穿過去,看到了湖邊那幢映襯這湖光山色的全透明玻璃建築,斜上角挂着一個鎏金的“椿”字。
沒想到花房竟然原模原樣地保存了下來,至少在外觀上是如此,還做了建築和造型設計上的升級,梁遲走過去,感應門自動閃開,映入眼簾的仍舊是一大片郁郁蔥蔥的熱帶植物,一瞬間久遠又熟悉的感覺回到體內。
幹燥而恒溫,馥郁而暧昧。
還是做了改動,空間被分割成了兩層,樓上不知道是什麽,樓下在熱帶植物叢中設立了餐桌、沙發,可餐飲可休閑,整體面積雖然大,但可容納的人并不多,由此雖然不斷有服務員穿梭其間服務客人,但并不鬧騰。
梁遲跟服務員報上“陌上”的預約,被直接帶到了二樓,二樓只有一個完整的空間,一樣郁郁蔥蔥的植物,臨落地窗的一處被僻出來一小塊,鋪着柔軟的長毛地毯,一張矮方桌,散亂扔着彩色墊子,還有寬厚柔軟的日式無腳沙發。
不是個适合商務會談的地方,倒适合喝酒。
梁遲走過去,坐在面朝落地窗的一張沙發上,從這裏能看到毫無遮擋的湖景,昨夜陰霾過去,今天有極淡的陽光,還有極輕柔的風吹皺了湖面。
服務生問他喝什麽,梁遲搖搖手,要了杯白水。
他有些難以避免地觸景思人,兀自發着呆,沒留意身後已經走來了人,那人不知道站在他身後多久,而後輕輕咳嗽了下,說:“好久不見,梁遲。”
梁遲猛然回頭,難以置信地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黎春?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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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瞪着眼睛,呆呆看着人,來人臉色平靜,走到梁遲對面,坐到另一張沙發上,職業又商務地從西裝內袋中掏出一張名片遞了過來:“江曠,陌上影視負責人。”
這什麽鬼?!梁遲怔怔接過來,掃過一眼,燙金的黑色硬卡上果然寫着:陌上影視執行總裁 江曠。梁遲捏着卡片,一開口舌頭打結:“黎,黎春,你搞什麽?!”
對面的人看了他一會,沒說話,似在給他反應的時間。
梁遲将手裏的卡片扔到桌上,手指叩着桌面,表情嚴肅且生氣:“黎春,你解釋下!”
江曠面色平靜,微微朝梁遲欠了欠身:“那就,我們再認識一下,你好梁遲,我是江曠。”
“什麽江曠?!你是黎春!黎春!!”梁遲耐心盡失,幾近咆哮。
他有許多話争先恐後地堵在嗓子裏,焦急又窘迫地抓了抓頭想到什麽:“那天!影視節頒獎那天,是不是你把保安趕跑了把我帶出去的?”
江曠點點頭,“是我。”
“為什麽……”梁遲想問你怎麽會出現在那裏,為什麽會帶我走,你這些年去了哪裏,為什麽當年突然不見……一時間竟不知道先問什麽好。
江曠靜靜看着他,梁遲問:“名字是怎麽回事?”
“哦,你說這個啊。”江曠視線落在梁遲扔到矮桌上的名片:“沒有人叫黎春,江曠是我本名。”
梁遲瞪大了眼睛,江曠又說:“誰去那種地方會用真名啊,哦,也不對,你會。”
提起這個,江曠自從今天出現以來一直平靜的神色現出一絲松動,一抹梁遲記憶裏的笑意神情在他臉上一晃而過,轉瞬即逝。
極淡極淡的嘲弄,混着些覺得對方傻乎乎的好笑。
梁遲怔了怔,以為自己眼花。
此時江曠的身影跟梁遲記憶中的那個人一會重疊,一會分開,割裂極了,梁遲喝了一大口水,今天明明滴酒未沾,怎麽感覺暈得厲害?
江曠招呼服務生過來,出乎意料地,他要了一壺茶,金駿眉,并不是梁遲以為的會是酒。
似乎是跟梁遲解釋,他說:“我很久沒喝酒了,誤事。”
梁遲怔了怔,想反駁什麽又克制住了,只帶了帶嘴角:“什麽話都讓你說盡了,’我不要萬壽無疆,只要醉生夢死,然後像湯普生一樣,把骨灰用炮彈轟上天空’,也是你說的。”
輪到江曠怔了怔,似乎短暫地陷入某種回憶,而後一抹自嘲出現在臉上,“你還記得。”他說。
梁遲沒說話,心裏卻想,記得,我就是記得太多,而你是早已經忘了的。
金駿眉端上來,附帶一人一只小茶盞,江曠給梁遲倒好茶,再推到他面前,單手做了個“請用”的手勢。
得體,娴熟,優雅。
梁遲的恍惚感更甚,三年的時間并未在江曠身上留下衰老的痕跡,他還是一樣清隽,輪廓英挺儀表堂堂,倒茶的手指修長白皙,指甲泛着自然粉色的光,光看手就知道這是一個好看的男人。
“誰都會年少輕狂,雖然……那時候我也已經不小了。”江曠說,仍在回複方才梁遲對他的嘲弄。
梁遲卻陷在自己的矛盾中,他覺得這個人很陌生,他曾四處尋找這個叫黎春的男人,依照他曾給自己的點滴信息,卻四處碰壁,仿佛根本不存在這麽一個人。
原來果然是沒有存在過,存在過的是現在眼前這個叫江曠的,陌生人。
梁遲的心裏冷靜了下來,他打斷腦中的回憶,問道:“今天約我來是為什麽?”
江曠示意他喝茶,自己也将盞中的熱茶一口飲盡,而後說:“跟郵件裏提到的一樣,我現在是這家影視公司的負責人,有一個電影,想找你出演。”
“什麽電影?”
“一個……勉強算是藝術片吧,因為我也不知道怎麽把它歸類,我是出品人,導演和制片人已經基本定了,喻也和關平山看過本子,有興趣來加入,至于演員,我只想讓你來做主演,其他交給喻也來決定。”
這句話信息量太大,梁遲楞了好幾秒,然後脫口而出:“喻也和關平山?你竟然請得動他們??”
顯然江曠也很知道這一組名字的分量,喻也和關平山是電影圈公認的黃金搭檔,兩人只要合作必拿獎,國內外大大小小的電影節囊括了個盡,但是他們沒有合作也有很多年了,外界揣測頗多,但都不知道确切原因是什麽,只是每次講起來都會覺得可惜。
如今他們又要聯手合作,這個新聞本身的轟動性就已經超過了這部藉藉無名還未開拍的電影本身,更不要說背後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和小出品人,還有梁遲這個馬桶影帝主演。
江曠點頭:“對,游說他們很費了點功夫,但是他們答應了,所以——”他滿含期待地看着梁遲。
然而梁遲搖了搖頭,滿臉都是自嘲,往後靠在沙發上:“我不能答應你,因為——我不配。”
不等江曠再開口,他繼續說:“我家裏有三座獎杯,三座豐碑,那是我根本不會演戲的證明,你随便去網上搜搜我名字,看看我的熱搜都是些什麽東西,黎……江曠,你是不是從來都沒關注過我?怎麽會想到讓我來演喻也的電影?你瘋了嗎?”
過了片刻,江曠說:“所以演戲這件事,你是已經完全放棄了?”
“對,我退圈,不玩了。”梁遲的眼神越過江曠,看向窗外的湖面,目光空洞:“你來晚了。”
若是江曠兩年前,一年前,甚至哪怕半年前出現,跟他說我有一個電影,你來試試,梁遲都會鼓起勇氣披上铠甲重新上陣,但是現在,他已經洩掉了全部精氣,只剩一顆死屍般的心,唯一想做的事情是開個像藤原一樣的小店,形單影只,晝伏夜出。
“四年前,你說你完全放棄了唱歌,再也沒開過口唱過哪怕一句。”江曠不緊不慢地說:“現在我們難得重逢,你又跟我說放棄了演戲,梁遲,我覺得自己衰得很,見你一次,你少一樣東西。”
梁遲笑了:“你的确運氣不好,不過,我不演是對的,演了才是災難,我不知道你怎麽突然做了影視這一行,你去問喻也和關平山,我不相信他們若是知道我來做主演還會同意接這部片子。”
江曠沉默了,梁遲哂笑:“果然,他們不知道,你這麽難得請動他們,不要毀在我手上。”
“我只是先來敲定你,再去告知他們,他們知道主演是我來定,并不介意。”江曠說:“我既然這麽做,就有我的理由和把握,你不要管別人。”
江曠往前探了探身:“我只想問你,你真的對唱歌這件事一點都不懷念?真的相信自己在演戲這件事上毫無天賦可言?”
梁遲冷笑一聲:“我怎麽想的重要嗎,江曠,你自己說過,解釋是一件徒勞的事情,嗓子壞了就是壞了,演出來是垃圾就是垃圾,你希望從我這裏聽到什麽答案?”
他心裏隐隐難受,他想象過很多次跟黎春的重逢,不是這樣的,他們會一起擁抱大笑,再像以前一樣不問前程來路地喝個一醉方休,他想聽黎春再說那些荒誕又蠱惑的話語,以一種極其不合時宜的詩意浪漫,對抗這個現實又無趣的世界。
黎春是他心裏渴望成為卻不敢成為的人。
而不是像此刻,曾經潇灑浪漫的人變得咄咄逼問,催人上進。
去他媽的上進!
梁遲對今天的見面失望透了,他準備起身離開,想了想還是收起了桌上的卡片。
江曠見狀同時起身,說:“那個故事,是我寫的,是黎春寫的。”
黎春兩個字就像梁遲心裏的一道閥門,方才江曠還嘲笑了這個名字,此刻卻祭出來留人。
黎春是江曠的殺手锏,一種只對梁遲有效的厲害武器。
梁遲果然停住了,他茫然地問:“你說什麽?”
“你等一等。”江曠說完,走向二樓角落裏的一扇門,走進去,從裏面拿了一疊東西出來,遞給梁遲:“這是劇本,是我寫的,你先看看,好嗎?”
“我想過今天也許無法說服你,畢竟你……一直都這麽固執,但是至少可以先看一眼這個故事,如果最終你還是決定不演,我尊重你。”江曠說。
梁遲接過劇本,勉強點了點頭,“好。”
“三天後我跟你聯系。”江曠說。
然後他先走了,說還有些事情要處理,臨走時跟梁遲說:“如果你喜歡,随時可以來這裏,待多久都行。”
他指的是“椿”,暗底的意思是他還記得這裏曾經是什麽地方,也記得梁遲喜歡在花房裏喝酒的習慣。
江曠走後,梁遲重新陷在沙發裏,怔怔愣神,他有許多該說的話沒說出口,兩人講了半天的電影,合作,然而他并不關心這個。
他只想問,你有沒有想過我?
然而今天沒問,以後也許永遠也不會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