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喝三口,才算數”

這位新病友送進來時已經被護工換上了安谧的療養服,藍白條紋,松松垮垮,他側躺在床上,長睫毛掃着枕頭,一條腿從被子外壓過來,把整團被子都抱在了懷裏。

睡姿還挺萌。

腿是真長,腳也很白,瘦長的腳跟腱,梁遲的眼神一路往上,病號服的領口被扯得亂七八糟,凸出的鎖骨內凹下去一大塊。

他應該比自己高,但比自己瘦,梁遲想,尤其在自己胖了一圈後。

不知道為什麽他看這人的睡容看得有些入迷,所有人喝醉了睡覺都是這個樣子嗎?梁遲不知道自己如何,但這位新病友就真的還……挺好看的。

夜又深了些,走廊外僅有的一些人聲、腳步聲都熄了,樓下也沒有人吵鬧,春雨催人眠,世界安靜得仿佛只剩下房間裏的兩個人。

梁遲睡不着,開了盞夜燈,躺在自己床上閉目養神,到了半夜口渴,起床倒水喝,他握着水杯坐在自己床上,卻是面朝新病友的方向,這人還睡着,姿勢都沒變過,臉上的粉意褪下去一些。

突然那張床上的人掙了眼,“弟弟,看什麽呢?”

梁遲吓一跳,這人的聲音有些嘶啞,暗沉,帶着剛睡醒時的慵懶,卻半分醉意沒有,清醒得很,梁遲有些難堪地轉過頭,還沒想好要編個什麽理由,這人怎麽回事?睡個覺還帶透視?

新病友長長伸了個懶腰,又裹着被子在床上卷了卷,似乎并不打算追究梁遲剛剛的無禮放肆,面朝天花板呈一個大字型躺了會,像是在發呆,而後又突然開了口,這下倒是帶着幾分似醉非醉,“這夜可真美。”

嗯?

他在床上滿足地嘆息一聲,跟着又翻了個身,側面朝梁遲,說:“春雨灌進大地,萬物生長草木發芽,你聞到它們的氣息了嗎,那是植物正在發情。”

梁遲:“……”這特麽是個詩人?

梁遲沒聞到什麽發情的氣息,只覺得這些雨都下進了這人腦子裏。

“春天就是用來浪費的,每一滴水,每一寸光,每一個這樣的夜晚……”他閉着眼說,過了會再次睜開眼,盯着梁遲:“可惜沒有酒。”

“我不喝酒。”梁遲冷淡地說。

Advertisement

這人笑了,反問他:“那你怎麽來的這?因為飯吃太多,來戒飯?”

他的目光落在梁遲微圓的腰上,梁遲瞬間炸了毛。

“我明天就走了。”梁遲繼續冷淡。

這人聽到這句話,繼續盯着梁遲看了一會,而後坐起來:“離別,我最喜歡離別,我埋過一箱寶藏,今夜全都給你。”

說着他動作麻利地起了床,卻在站直身體的時候暈眩了下,晃了晃,梁遲下意識伸手去扶,這人卻踩着八字步奔到了房間門口,打開往外瞧了瞧,又縮回頭,在唇間比了個手指:“噓——有敵人,來,跟哥哥走。”

梁遲一頭霧水,這人像風一樣掃過客廳,穿過房間,直奔陽臺。

他像一只醉酒卻輕靈的羚羊,瞬間已經手腳并用地翻出了陽臺,梁遲大驚,茫然地想喊救命,卻聽到他在陽臺側面小聲招呼自己:“來這裏,快,跟上。”

陽臺側面有一根從天臺直通樓下的雨水管道,這人就徒手扒在滑溜溜的管道上,在細雨中仰頭,滿臉濕漉漉地眨着眼蠱惑梁遲。

梁遲在陽臺轉圈,艹,這特麽什麽情況?!這人是個瘋子吧?!

水管上的人沒等他,自己已經蹭蹭蹭往下滑下去,梁遲一咬牙,這瘋子今兒別墜樓死在這了,他也翻出了陽臺,依樣畫葫蘆抱住了水管。

冷冰冰的水管貼緊全身,瞬間冷透了心,瘋子手腳挺利索,已經穩穩落到地面,正伸手招呼他。

等梁遲落了地,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瘋子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把他往牆面暗影裏帶了帶,這時兩個穿着雨衣的巡夜保安走過,一個說“太冷了咱們去屋裏暖暖”,另一個說“我那兒還有點酒,整整?”兩人說着笑着很快走得沒了影。

梁遲有些怔怔,戒酒中心的工作人員以酒渡寒夜,怎麽聽怎麽有些諷刺。

瘋子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碰了碰他胳膊:“規矩都是給守規矩的人的,咱們走。”

這話……梁遲來不及反應又被他拽着胳膊帶着小跑了起來。

很快到了連路燈都沒有的地方,瘋子卻腳步飛快,熟門熟路,過了會梁遲依稀辨認出來,這是去往湖邊的方向。

雨已經小了,樹林裏埋伏着各種不知名的昆蟲聲,隐晦的動物聲,此起彼伏,白日裏平平無奇的樹林此時化身為神秘且危機四伏的冒險園。

水滴從樹葉上滑落,大顆大顆滴進人的衣衫,脖頸,腳下土地松軟潮濕,瘋子跑了一陣,突然站住,轉頭朝身後的梁遲說:“你感覺到沒?它們正在宣洩欲望。”

誰們?才一會,梁遲已經習慣了這人的胡言亂語,但此時他被一種奇怪的氛圍籠罩,的确感受到所有的動植物都正生機勃勃,腦子裏迸出知名電視主持人兼配音演員的名句——“春天到了,萬物複蘇,又到了動物們繁殖交|配的季節。”

然而他覺得自己是這春夜裏唯獨置身欲望之外的人,這感覺真奇怪。

瘋子要帶他去的還不是這片樹林,過了不一會又繼續招呼他向前,一路經過蟲鳴鳥叫,樹搖蛙跳,到了湖邊。

雨已經徹底停了,夜色深沉,瘋子往深藍色的水塔走去,梁遲深一腳淺一腳跟在後頭,“你要幹嘛?”他疾呼。

這人完全不管他,在湖邊摸黑找了找,手裏拎了塊石頭單手沿着鐵梯往水塔上爬,梁遲站在塔底仰頭看着,覺得他分分鐘就會一個不留神摔下來,然而這人翻牆越貨的本事不小,才輕輕松松滑水管下五樓一樣,這會又輕輕松松爬到了塔頂。

梁遲知道塔頂有一個鎖着的小鐵門,他不知道那裏藏着什麽,瘋子已經用石頭把它砸開了,跟着在塔頂爆出一陣大笑,朝下喊:“弟弟,過來接着!”

梁遲一愣,水塔頂部那個人只看得見一個黑影,朝他扔過來一個東西,梁遲慌忙接住,發現是一瓶酒。

跟着,上面接二連三扔下來好幾瓶酒,有些梁遲接住了,有些砸進了岸邊潮濕松軟的淤泥中,也被他拔了出來。

竟然藏了這麽多酒!

忽然之間,濃雲密布的夜空被風吹過,半只月亮露出來,梁遲摟着一懷抱的酒,看着瘋子又從水塔頂上三兩下就爬了下來。

他覺得自己才是瘋了,明明是風平浪靜的最後一夜,怎麽就莫名其妙地跟着這個人跑到了湖邊,還抱着這麽多酒?

那人跟他一起站在岸邊看了看天,湖面清粼粼閃着微光,繼續招呼他:“來!”

梁遲都來不及問他為什麽這裏竟然有酒?哪裏來的?整個人就跟被招了魂一樣,情不自禁地跟着他走。

岸邊有條延伸進湖裏的木棧道,梁遲抱着酒跟在人後,瘋子跑到棧道盡頭,跳進拴在木樁下的一條小船,熱烈地朝梁遲伸出手:“來,下來!”

梁遲一怔,月光更亮了些,然而眼前這人的眼睛比月光更亮,像是裏面住着星星。

他接過梁遲懷中的酒,把他們随意散在船板上,梁遲猶豫了下,撐住棧道上的木樁也跳了下去。

小船的繩索解開,梁遲手中被塞進一只槳板,兩人面對面坐着,朝湖水深處劃去。

輕微的水流聲在船底蕩漾,沒有人說話,劃了不多會,那人扔了槳板,利落地從船底撈出一只瓶子,俯身用湖水洗了洗瓶身上的淤泥,擰開瓶蓋喝下一大口,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而後将瓶子遞到梁遲跟前。

梁遲猶豫了下,還是接了過來,瓶身上的酒标已經被刮得模糊殘缺,看不出是什麽,他喝了口,發現是朗姆。

看來這人喜歡烈酒,梁遲平日裏只喝過過濾後的白朗姆,這種陳年黑朗姆并不是他的喜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氣溫和環境的原因,此時他的口舌尤其敏感,烈酒中的橡木桶和蔗糖芬芳萦繞在唇齒間,倒不覺得烈得過頭,只覺得剛剛好。

三個月沒碰酒精,咋一口入喉,簡直還魂,梁遲腦中冒過一絲慚愧,很快被甩到了腦後。

這人喝烈酒跟喝水一樣,兩人輪換喝完了一支朗姆,他又開了一瓶,這一次梁遲喝不出來是什麽,一口下去口腔又香又苦,對面的人卻朝他伸出三根手指,慢悠悠說:“喝三口,才算數。”

于是梁遲再喝一口,又一口。

吞下去的仿佛不是酒精而是惡魔,很快有一種梁遲從未體驗過的高潮直沖頭頂,他看見漫天烏雲化為各種詭谲形狀,對面的人笑了起來,湊到他跟前,搶過他手裏的瓶子舉着說:“這是苦艾,梵高的最愛。”

梁遲維持着最後一點清明,模模糊糊看到一些綠色的液體,那人也連喝幾口,說:“你知道王爾德嗎,也是苦艾酒的忠實擁趸者,他說喝苦艾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跟喝平常酒一樣;第二階段開始發現這世界的殘酷;到了第三階段你可以看到你所有你想看到的美好東西。他還曾說,酒後走在寒夜的大街上,卻感覺大簇大簇的郁金香,在他腳邊挨挨擦擦。”

梁遲發着楞,聽到旁邊人緩緩低聲地笑起來:“不知道梵高看到過的星空跟我看到的是不是一樣。”

此時并不是晴朗夏夜,也沒有漫天星河,只有烏雲間隔的縫隙能看到偶爾閃爍的幾顆星辰,它們在梁遲的眼中轉着圈,跳着舞。

兩人仰面躺在船上,随波逐流。

“弟弟,你怎麽不說話?”那人又問。

梁遲的确不想說話,他覺得這樣就很好,沉默半晌,說:“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唐珙的這首詩實在太應景,梁遲腦子裏自動冒了出來,随口而出。

船那頭的人似乎也怔了怔,嘆息一聲,“真好啊。”

船底的酒還有好幾瓶,梁遲問:“我們要一直這樣喝到天明嗎?”

“是的。”那一頭的人毫不遲疑。

梁遲略一猶疑,“好。”他說。

然而春夜天氣變幻無常,剛剛停了才不到一小時的春雨驟然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把沉醉在船兩頭的人瞬間澆醒。

氣溫更低了,梁遲打了個噴嚏,“冷嗎弟弟?”那人問。

梁遲來不及說話,又打了個噴嚏。

那人起身拿起槳,遙遙朝岸邊另一個方向指了指:“我們去那裏,那裏暖和。”

岸邊似乎有一幢模模糊糊的建築,那裏又是哪裏?他怎麽什麽都知道?

梁遲來不及問,今夜心情大起大伏,又刺激又舒爽,實在是他二十歲的人生裏從沒有過的體驗。

兩人一起合力劃到另一側岸邊,一人抱着幾瓶酒上了岸,梁遲還是跟在他身後一起往上爬坡。

是一間看起來半透明的屋子,都沒上鎖,他們輕松推開大門走了進去。

原來是一間很大的花房。

花房裏四季恒溫,溫暖如晚春,那人熟門熟路地往花房深處走,撥開一些大顆植物和交纏在一起的各種藤蔓,他們坐到一小塊休息區中,地上鋪着柔軟的地毯,還有幾個小墊子。

這裏的植物似乎都不是本地品種,散發出一股來自熱帶或亞熱帶的頹靡香氣,互相纏繞,只讓酒意更上頭。

梁遲很快暖過勁來,他們坐在花房中的地毯上,在芭蕉葉與天堂鳥之間喝完了那支綠苦艾。

奇妙的幻象在加劇,酒精化為腦海中的火焰,梁遲眼中那些熱帶植物都化為了樹妖。

“喂,你背後有一只妖精,頭發很長。”

“噓——那是一只小鹿,正在盯着你。”

“明明是一頭羚羊,額頭中間有一只眼睛……”

“是一只獨角獸,帶着珍珠項鏈。”

……

梁遲歪倒在地上,覺得所有的妖都朝他圍了過來……

他仿佛睡了很久很久,稀奇古怪旖旎荒誕的夢一個又一個,直到它們全都散盡,消失在白晝刺眼的光裏。

醒過來時發現自己仍舊躺在安谧中心五樓的房間,面上帶着氧氣面罩,渾身疲軟,稍微動了動,周身的力氣仿佛都洩光了。

房間裏有一個護工正在給他調輸液管,見他醒了說:“別亂動,剛洗過胃。”

梁遲轉頭看到另一張床上躺着跟他渾身裝備一模一樣的人,穿着病號服,帶着氧氣面罩。

那人似乎已經醒過來一陣子,見到梁遲剛醒,他扯下臉上的面罩,展出一個笑,說:“hi,你好,我叫黎春。”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