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夏瑜最終還是沒有同意帶夏琰去凡界。
修仙界與凡界所用歷法相同,可十年時光于凡人而言已足夠讓世道生變。
上次帶夏琰去凡界是多年前的事——用作夏琰總算初次的獎勵——看在炎草眼中的唯有凡界歌舞升平,正是繁華盛世。
數年過去,凡間早已不是當初景象。戰亂烽火自邊境燃至京城,君王匆惶棄城離去,唯留老臣空嘆,士卒血淚。
夏琰又癟癟嘴:“那,主人……”
夏瑜抱着炎草化作的孩童站起身,兩人額頭相抵,道:“這一路抱你去,回來時要自己走。”頓了頓,補充:“撒嬌沒用。”
夏琰重重點頭。
夏瑜像是無奈:“別的孩子哪會像你這樣。”
夏琰笑嘻嘻道:“因為他們沒有主人這麽好的人陪着。”
夏瑜擰他鼻尖:“怎麽又賣乖了?”
夏琰回答:“因為你是主人啊。”
這番自修煉洞天往長洛城去為的是采補一應事物。夏瑜不缺用以代步的法寶,但此行畢竟并不急切,便未将法寶使出。
修仙界中,旁人往往是醉心修煉,不濟些的也操勞于門派瑣事。夏瑜倒是全然的心不在焉,除了教導夏琰,更多的時光往往是被無謂的打發過去。
而夏琰,也并未察覺到其中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自洞天往長洛城的距離說不上遙遠,卻依然要耗費許多時間在行走上面。夏琰在短暫的歡欣之後很快開始覺得不安,扭扭捏捏的小聲問道:“主人,不禦劍嗎?”
他擔心主人覺得累,又有些愧疚于自己的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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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瑜反問:“快點到長洛城中很好嗎?”
夏琰咬着下唇,不知道該說什麽。
夏瑜揉揉他的頭發:“回去後也教你禦劍?”
夏琰眼睛先是一亮。可他抓着夏瑜的衣服,想了好久後終究是搖搖頭:“小琰想和主人在一起。”
夏瑜頗哭笑不得:“總還是要學的,我不在了怎麽辦?”
夏琰:“……主人為什麽會不在?”
夏瑜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他幾乎從未與妖修接觸過,何況是草木成靈,夏琰能活多久于他而言都是個未知數。可無論如何,總不會長過他的歲數。
至于生死別離?
夏瑜眸色一沉,面上還是那份溫柔的笑意:“是我說錯了,不會不在的。”
夏琰意猶未盡的追問:“小琰不會離開主人的!所以……主人,咱們不會分開的,對不對?”
夏瑜看着對方執拗的眼神,只是笑了笑,并未答話。
再長的路都有走到頭的時候。夏琰從夏瑜懷裏下來,一時間分不清自己心裏是輕松多些還是不舍多謝。
他伸出手,拉着主人的袖子向前。
長洛城中的熱鬧一如既往。夏瑜買過一應需要的靈藥仙酒,轉頭問夏琰:“有想要的東西嗎?”
夏琰指着店中的一味丹藥,眼巴巴看着夏瑜:“主人從前買過這個。”
夏瑜:“唔?”
他順着夏琰指的方向看去,小小藥瓶的确有些眼熟。再細看,卻是幾年前、夏琰剛化形時,吃過一段時間的五靈丹。
五靈丹是低階修仙者常用的丹藥,用以輔助修煉。彼時夏瑜擔憂夏琰身體初成,恐受不住藥性,才選了這味最是輕緩的。後來循序漸進,用上更好的丹藥後就将五靈丹放置一邊。
夏瑜問:“怎麽想到買這個?”
剛一出口他就有些後悔,尤其是看夏琰的眼神……那絕對不是他想聽到的答案。
果然,夏琰一拍手,歡喜道:“我記得這個是甜的!”
夏瑜一噎。再去看那鋪中掌櫃,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
他嘆口氣,摸了摸夏琰的頭:“就這個?”
夏琰眼睛一亮:“主人答應了?”
夏瑜頓了頓,想再說些什麽,最終還是咽了下去。
他轉過頭向掌櫃颔首示意,掌櫃十分利落的裝好數瓶丹藥,遞予夏瑜時還感慨道:“……本以為這位是小公子的。”
夏瑜“唔”了聲。他也知道自己與夏琰的關系在外人看來必是十分奇特,夏琰口中喚他主人,可賣乖起來絕不含糊,各樣親密的舉動更是絕不像主仆所為。
掌櫃壓低嗓音,接着問了句:“我觀他身上的火木之氣,卻是與以往所見之人大不相同……”
夏瑜一笑:“他是我的靈寵。”
掌櫃便道:“那還真是它的福分。”
夏瑜取了一瓶五靈丹遞給夏琰,一邊回答:“誰說不是呢。”
他扪心自問,往往覺得遇見夏琰是自己這十年裏最幸運的事。這樣的心緒不用告予外人,甚至在夏琰面前他都從不表露。
如今的夏琰雖已化形,心智卻尚未長熟。
好在他有的是時間。
回城外洞天的路兩人仍走的很悠閑。夏琰得了糖豆便乖乖跟在夏瑜身後,讓原本還隐隐擔憂歸程中夏琰再撒嬌要抱的夏瑜放心不少。
心裏又湧出幾分終究是長大了的莫名情緒。
夏琰倒是沒有想太多,只略為心虛的想彌補一下自己來時形象。他拉着夏瑜的袖子步步前行,腳步輕快。
可惜沒多走幾步路,就又換作一副哭喪的臉:“主人,我好像……”
話音未落,已不受控制的重新化回炎草。
夏瑜眉眼微微彎起,俯下`身去撿起那瓶原本在夏琰手中、此刻滾落在地的五靈丹。
炎草已自發的纏上他的手,細長的枝蔓順着袖口一路滑向內側,再在小臂上圈圈纏住。
方才沒有說完的話此刻已在夏瑜心頭回想,話音清亮,帶着幾分懊悔:“主人,這次化形的時間還不及前一次。”
夏瑜回道:“無妨。”
想了片刻,夏瑜覺得夏琰既回了原型,便還是快些回修煉的洞天為好。心思剛轉到此處,已被炎草察覺,夏琰的歡欣被毫無保留的展現在他心底,附帶一句詢問:“主人,是要禦劍了嗎?”
夏瑜漫不經心的應了聲,在自己周身布下陣法,隐去行蹤,這才祭出飛劍。
夏琰:“……可惜我看不到啊。”
夏瑜安慰炎草:“下次帶你一起?”
夏琰重新歡喜起來,晃動的葉子劃過夏瑜手臂,帶出酥麻的癢意。
夏瑜忍不住想,等過幾年凡界太平了,就再帶他去看看吧。
這一等就又是數十年。
夏琰化形後的容貌已成了少年,身量也竄到僅比夏瑜低一頭的高度。炎草早對五靈丹失去興趣,每日勤勉修煉,進度一日千裏。只是偶爾會怔怔盯着一個地方出神,像是藏了心事。
夏瑜曾逗他:“長大啦?有心上人了?”
夏琰扭過頭,不說話。
而夏瑜也不過是口上平白說一句。數十年下來,洞天之中唯有他們二人朝夕相處,便是下山也呆不了太多時間,和夏琰打過交道的女孩子一只手就能數過來。他不會幹涉炎草做事,但究竟想不想做些什麽,還是能看出一二的。
夏瑜在想的是另一回事。
租下的洞天哪怕地方再大,多年下來也早已看膩,漸漸的,夏瑜就生出搬離的心思。
畢竟只是租來的地方,夏瑜實在很難對此地生出類似于“家”的情感。夏琰倒是不然,至少看上去如此,每日修煉之外就是逗逗林中竄晃的靈獸,不亦樂乎。
在沒想好怎麽提起搬離的話題時,夏瑜問夏琰:“你還想去凡界嗎?”
正化作原型與靈獸嬉戲的夏琰:“……想!”
夏瑜無奈:“你都多大了?怎麽整日都在……”
炎草枝蔓勾上自家主人的肩,頂端的葉片在夏瑜頰上蹭蹭,接着是心底響起的聲音。
“主人,你先前給我講過,凡間皇帝棄城而逃,後來又在別的地方重新……嗯,上位?現在當皇帝的還是他家人嗎。”
夏瑜揪了揪蹭的自己發癢的葉子,失笑:“怎麽會問這個?”
夏琰恢複了少年模樣,從身後抱着自家主人,頭埋在對方頸窩:“好奇啊。主人,你先前還說那個人不适合當皇帝,為什麽現在還是他家?”
夏瑜擡起手揉揉夏琰的頭發,用最淺顯的語言解釋:“他不适合,但他的孫子适合……如果不繼續當皇帝,他的孫子就生不出了。”
夏琰:“……”沒聽懂。
夏瑜:“天命所在,哪是凡人能一力更改的?不說這些了,總歸去了凡界你也見不到皇帝。”
夏琰脫口而出:“為什麽?”
夏瑜回答:“你不認識路啊。”
勤勉修煉的炎草顯然是缺乏常識,完全沒有意識到主人這一番話中有多少值得細思的地方。
倒是被主人的最後一句話弄的一噎,不情不願地:“主人怎麽這麽說。”
夏瑜失笑,心道自家靈寵果真是十分有趣可愛。
在夏瑜的印象中,去凡界包括許多事。
抛開他不願回想的那些,在大街小巷走走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
此外就是尋訪近百年來的志怪傳說,聽聽凡人口中的上仙之事,再去看看人類近些年的詩書成就
但夏琰顯然對這都沒興趣。
夏瑜只好停留在江南一帶,對夏琰道:“最不濟也該去看看湖上的歌船畫舫。”
他的本意只是聽上幾句許久未聞的凡間曲調,結果卻跟着夏琰一起莫名其妙的進了江樓楚館。
事情的起因不過是夏瑜在一處湖畔站了太久,夏琰起初還能自己找樂子,時間一長便頗覺無趣。
他看了眼湖上緩緩蕩過的畫舫。再往遠方,對面岸上楊柳如茵,在風中微微飄搖,仿佛是染了鮮明綠色的霧氣。
鴛鴦交頸,白鷺驚水。
柔媚的歌聲自畫舫傳出,岸邊士人的表情如癡如醉。
夏琰:“……”
他着實無法理解為什麽連主人對那些事物如此上心。
這就是凡界?
夏琰遠目,再回想自己幼時來凡界的光景,頓時心情複雜。
到底哪裏值得他念念不忘啦?
夏琰癟了癟嘴,幼年時的習慣保留到現在,好在這樣的表情出現在少年面上也不覺違和。
他将視線轉向夏瑜,起初只是單純的發呆,看着看着又依稀覺得哪裏不對勁。
……主人也并未在專心看畫舫?像是在恍神啊,眼裏的焦距都是散的。
在發現這點後,夏琰心安理得的蹭到夏瑜身上,問:“主人,我想到處轉轉,可以嗎?”
夏瑜眼睛一眨,回過神,溫言道:“是我沒注意。小琰想去哪裏?”
夏琰随意指了個方向,夏瑜應了,也未認真去看對方所指之處。直到步子停歇時,他才發覺兩人身畔已是遍地楚館。
夏瑜眉尖一攏,正要開口說咱們換個去處,已有龜`公上前招呼。大段恭維話下來,夏琰的好奇足足到了十分,看向夏瑜的眼神就多了幾分渴求。
夏瑜:“……”拒絕的話沒說出來就算了,旁邊還有個不明所以偏躍躍欲試的。
夏瑜幹脆利落的将一張符貼在夏琰身上,自己亦是隐去蹤跡。龜`公望着驟然空了的前處正要尖叫出聲,腦中已驀地浮上一片混沌。再回神時,口中嘟囔:“怎麽就走了啊,晦氣。”
夏琰:“主人?”
夏瑜頭疼。
許是夏琰在修仙界時被圈在修煉洞天裏太久,至今他都不太通曉人事。夏瑜自我反省了一番,心道總這麽下去也不行。
雖說怕是遇不到第二個炎草生靈的,可夏琰有朝一日總還是會碰到心上人。
夏瑜悵然了一瞬,恐怕那天就是自己和夏琰分別的時候。
夏琰轉頭看看又去招呼別的客人的龜`公,再轉過頭,看看夏瑜,語氣帶出幾分失落:“不能進去嗎?”
夏瑜幾乎能看到炎草耷拉下來的葉片了。
他輕咳了聲,回答:“可以。就這樣進去,莫要與凡人有牽扯,看看就行。”
之後,就成了兩人一同坐在房梁上,聽下面傳來的悉索聲響。
空氣裏,胭脂味與酒味夾雜在一起,構出難以言喻的暧昧氣息。
女子的勸酒聲很快成了一陣嬌笑,似乎還帶着幾句“不要不要”的欲拒還迎。
夏琰看的極為專注,偏偏不明所以,疑惑道:“主人,做這種事很舒服嗎?”
夏瑜想了想,回答:“有人一起做的話,按說是舒服的。”
夏琰摩拳擦掌,眸中是雀躍的光:“我能試試嗎?”
夏瑜看了他一眼,突然記起自己的行為算不算是在教壞小孩。他反思片刻,神色不動,只道:“不行。”
夏琰失望的轉過頭,雙腿在空中晃啊晃,又不甘心的化作炎草纏到夏瑜身上。夏瑜任他鬧騰,靠着梁柱自始自終都再未說話。
下面的響動更大了,漸漸多出粘稠的水聲。夏瑜起初只是控制着呼吸,到後面終于忍不住道:“不想看了?那就走吧。”
夏琰:“嗯……”
夏瑜松了口氣。
他太高估自己的定力了。
可心下還是疑惑的。自遇見夏琰至今不過五六十年光景,定力再被消磨,也不至于這麽些時間就幾近殆盡。
自楚館巷出來,夏瑜躊躇片刻,在心下默問:“還要再呆下去嗎?”
總歸夏琰在炎草形态時是無法開口成聲的。
炎草抖抖葉子,愈發察覺到主人心下的煩亂思緒,加之方才看到的一切着實無趣至極,尚不如在洞天內與靈獸嬉鬧來的有趣,遂回道:“不要了。”
夏瑜唇角勾起些許弧度,伸出一只手,指尖輕輕碰了碰纏在自己身上的枝蔓:“化形吧,小琰。”
炎草再抖抖葉子,不情不願的從夏瑜身上退下來,成了少年模樣。
夏瑜握住他的手,開了周身陣法,祭出飛劍,禦風而行,一瞬千裏。
待到了修仙界與凡界交彙處,夏瑜不經意的別過頭,恰好看到夏琰注視着自己的專注視線。
少年眸中夾雜着蒼翠綠意與赤橙焰色,面容褪去了幼時的稚氣,卻還是那般單純無暇。
夏瑜一怔,繼而暗自嘆息。
回道修仙界後的一切似乎都與從前別無一二。夏琰戲于山野之間,吐納天地精華,修為愈深。夏瑜見他這副模樣,便一時未曾提起搬離長洛的話。
他還有另一樁心事。
在楚館內,他萌生欲念。念起時被強行壓下了,事後,夏瑜頗有幾分引火燒身之感。
好好的,去那種地方做什麽?
就該在夏琰提出要進去時嚴詞拒絕。
夏瑜自認不是聖人,卻也不想随意将就着解決那絲情動。何況此時放眼天地之間,總還尋不到一個能讓他付諸心意的人。
而他不願将就。
夏瑜揉揉額角。明明距百年之期尚有時日,他何以無措至此。
可畢竟無奈。夏瑜只好将心思多多放在修煉上,好教自己不要總是想些有的沒的。
夏琰:“……主人最近好奇怪。”
炎草紮根于炎氣最沛處的土壤,百無聊賴之下伸出藤蔓延展開來,大有席卷整個洞天的架勢。他與夏瑜心神相通,輕而易舉就找到了在另一處打坐吐納的主人。新生的枝葉在夏瑜眼前晃動,夏琰的神識亦探向主人內心深處。
待到确認主人确實已入無我之境後,炎草不由将枝葉湊的更近。夏琰幾近全部的神識都凝在一處,籠向夏瑜。
自從凡界回來後,夏琰夢裏常常會出現那些本以為自己毫不在意的場景。在茫茫霧氣中糾纏的身軀、朦胧的低吟……夏琰起初覺得會發生這種事是自己着實怨念太深的緣故,直到有一天,那層霧散了。
他看到發冠被取下、發絲散亂的主人眸中水光蕩漾,眼梢豔紅,口中呼喚着他的名字。
接着他就醒了。
好在是已炎草的形态睡去的,不至于露了痕跡。慶幸過後,夏琰又開始回想夢中的一切,再将那畫面與眼前的主人做對比。
近百年時光中,他僅見過數次主人将發冠卸下時的樣子,別的更是連想都未想。
細細的枝條在空中停駐、猶疑許久,終于做出動作。
偏偏在這時候,夏瑜睜開了眼。
夏琰:“……!”
綿延遍地的炎草頓時盡被收回紮根之處。夏琰心有餘悸,開始運功周天,裝死。
另一邊,夏瑜猝然立起。
“小琰?”
“……”裝死。
“我……”
“……”裝死。
“……下山去辦一件要緊的事,你留在此地等我。”
“……”裝死……咦?
夏瑜想想,不放心的補充:“此去或許用時良久,若是我久未歸來,你也不必憂心。”
夏琰呆不住了,匆匆化形捏動仙訣,出現在夏瑜身邊:“我和主人一起!”
可從來都對他有求必應的人卻斬釘截鐵:“不行。”
夏琰張了張口,眸中滿難以置信。一時之間,仿若失語。
夏瑜見他這副模樣,态度不由軟了些,溫言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可此行路途遙遠。唔,事情要我一人去辦。”
夏琰睜大了眼睛,一言不發,只直直注視着夏瑜。
夏瑜沉默了下,像是還想說什麽,眉尖卻驀地蹙起。
夏琰:“主人?”
夏瑜吐出一口氣,錯開對方的眼神:“抱歉。等我回來。”
夏琰眼睜睜看着對方在自己眼前消失不見。
他立于洞天之內,茫然四顧,天地草木與昔日別無一二。有風吹來,帶來遠方靈獸嬉戲的響動。
卻再也找不到那個陪伴自己經年的人。
夏瑜狠下心在夏琰面前使出瞬移之術,迫使對方無法追尋。脫身後,他立于空中,回望那修煉洞天的方向,眼神幽幽。
再往後,夏瑜找準方向一路向前,直至修仙界至北的玄冰凝聚之處。周身的凜凜酷寒讓夏瑜總算覺得舒服了些,心神放松之下,不由開始思索究竟為什麽未及百年自己就躁動如斯。
因為夏琰是炎草?
半晌後,夏瑜勉強得出一個結論。若說在凡界觀了場戲就把他折磨成這樣……夏瑜自己是不信的。
要說可惜,也不過是一年都無法見到夏琰。他習慣了夏琰對他撒嬌的場景,加之多年相伴,感情已是身後。
好在有那滴心尖血作引,無論夏琰在哪裏,他總會知曉。
抱着這樣的心思,夏瑜将自己浸入玄冰內的千年寒潭,屏去聲息。
寒潭上空,不知何時已聚起厚重的墨色雲層。雲層翻滾,陰風怒號,電閃雷鳴。
長洛城。
夏瑜走後,夏琰僅在修煉洞天之內待了月餘,便下了山。他說不出那是種怎樣的感覺,像是整個人都空了一塊,修煉吐納提不起勁也就算了,連和靈獸嬉戲都十分無趣。
起初的茫然過後,夏琰下意識的想起了主人的話。
等他回來。
……可到底要等多久!
主人說他此次外出用時甚長,夏琰想了許久都沒想明白那到底是多長時間。他只知道自己日夜相對的人離開自己,歸期未定。
從茫然到委屈不過用了數日功夫。下山後,他日日游于長洛城,後來幹脆在城中租了個小小院子,每日去看看城中景象,最好能聽一耳朵遠方的消息。
卻始終不敢離去太遠,唯恐主人回來時找不到自己。
到底是什麽事,能讓主人和他分開?
幼時曾去買過五靈丹的鋪子掌櫃還是那人,見夏琰日日閑晃,終于忍不住把人叫到店裏,問:“你家主人呢?”
夏琰答:“外出辦事了。”
在那掌櫃看來,主人與靈寵分開也是極正常的事情,稀奇就在數十年來他從未見過這對主寵分離。按說這也不幹他的事,不過……
掌櫃的清了下嗓子,正要開口,恰好聽到一旁的買丹之人道:“聞說北方那異象上次出現,還是五十八年前的即墨城。”
夏琰一怔,瞳孔驀地縮小。
五十八年前的即墨城,不就是他與主人初次相見的地方?
掌櫃的對夏琰說了句稍等,便上前與那買丹之人結賬,期間又寒暄數句,話題自是不離北方的異象。夏琰站在一邊,自是一字不漏的聽了去。
最後,他阖上眼睛。
錯不了,此次開始的時間就是主人離去的時間。縱是巧合,他也想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
懷着這樣的心思,夏琰第一次獨自離開長洛。他身上有夏瑜留下的儲物袋,其中靈石足夠他日常花銷。月餘的城中生活也讓他稍看了些人情險惡,深知財不外露的道理,盤算了番後打算自行前去。
禦劍之術他已學會七成,唯一可惜的就是還未有上好飛劍作陪,速度自然說不上快。
但這并不是最困擾的事。
一路向北,周身的溫度也漸漸降了下去,适于炎草紮根的土壤太過稀少,炎氣稀疏。夏琰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快速衰弱下去,此時的修為還不夠讓他與修仙者一樣的自由行走于修仙界。
這裏都這麽冷,再以北的地方呢?
炎草将根莖自紮根了一夜的土壤中抽出,再次上路。
好在這一路雖然艱難,總算沒有惹上是非。
夏琰控制着自己行路的時間,天氣太冷,無法上路的時候,他往往會尋一處地方修煉。畢竟是炎草,夏琰很快就習得将自身炎氣化作保護罩,環繞于體外的法子。
不知不覺,他已在路上度過小半年時光。
獨自處事的經歷,讓夏琰學會了太多事情。他面上的稚氣漸漸褪去,換作與少年外貌全然不同的老成持重。
偶爾,他也會想,主人确實将自己護的太好太好。
讓夏琰始料未及的是,自己都那麽小心了,卻還是惹上麻煩。
……該說是麻煩惹上他。
離傳說中的至北之處還有大段路程,夏琰卻已因為身體緣故,不得不将行程改作修煉一日、趕路一日。
這幾個月裏,他也習慣了在仙城中夜宿。城中客棧裏多得是往來人流,要上間普通的房子,吃着尋常修仙者的食物,再用主人給的法寶隐藏起自身炎草的氣息——這樣的人太多太多,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他。
可在某天晚上,夏琰莫名難以入眠。空氣裏漂浮着奇異的氣味,說不上難聞,卻還是讓他心下不适。
很快,夏琰就發覺,那點不适是因為什麽。
□□靜了。
他居然聽不到任何修仙者的聲音。
想通此節,夏琰一凜,身體已經在意識之前做出反應。指尖掐了個仙訣,他的身影便在空氣中消散。
夏琰有些遲疑,自己這是碰上有人要劫財?卻不知道那異味究竟飄散了多遠,來的又是什麽人,竟然這麽有恃無恐。
他的神識劃過窗外街邊的一株小草。
有笛聲突兀響起,再往後,整條街上的人都動了起來。
夏琰劃作原形,紮根在街邊,看着許許多多人,眼神空洞的往笛聲響起的方向走去。
他遍體生寒,只等天亮,便迫不及待的往北而去。
夏琰想起這一路上聽到的傳言。北有魔修,以修仙者骨血為食。噬其血肉,煉化修為。
這樣的魔修并不常出現。可只要一現身,就有一城的修仙者要成為魔修的食物。
只是沒等他走出多遠,就有人從身後追上。來者是面容俏麗的女子,眉間有朱砂點綴,十指指尖皆點了鮮紅蔻丹,豔麗非常。
對方細細打量着他,咯咯嬌笑:“我說怎麽有人身上沾了暗香,還能跑……原來不是人,倒是棵草。”
修為相差太多,夏琰被完全壓制,連張口說話都無法。
千裏之外,寒潭之中。
夏瑜驀地睜開眼。
女子似乎是苦惱,看着自己瑩潤的指尖,語氣裏帶出幾分委屈:“可是我又沒辦法吃草,你說怎麽辦?難道就白白浪費了暗香?”
接着,她一合掌:“我想到啦!就把你抓去,煉作傀儡!”
口中說着陰毒的話,女子面上仍是笑嘻嘻的神色。她一挑眉毛,眨眼間已來到夏琰身側,伸手往夏琰心口抓去——
“住手!”
空氣驟然波動!
魔修一驚,滿目難以置信。
夏琰已驚喜的呼出聲:“主人?!”
夏瑜撇他一眼,便轉過頭,看着眼前的魔修。只一眼,便讓魔修有種被扼住咽喉的感覺。
受制于人并不好受,對持越久,魔修越感到驚慌失措。她已經很久沒有遇見過像這樣的對手,甚至不動用一件法寶,就将她壓制至此。
魔修想逃,但先前的對持已耗費了她太多精力。
再看看眼前那個瞬間出現的男人,對方猶是一副游刃有餘的樣子。
魔修別無他法,開口求饒。先前所做種種,在她看來不過源于大道無情,實力不如人便理應做好被屠戮的準備。卻沒想有朝一日,被屠戮的人成了自己。
夏瑜看着眼前口吐谄媚的女人,着實沒什麽耐心和她幹耗。沒了寒潭壓制,身上仿佛火燎的感覺很快冒出,旁邊還有一個本性屬火的夏琰……
他面色淡淡的,一言不發,下了殺手。
魔修留在這世上也不過繼續害人。看這女人身上萦繞着的散不盡的血氣,就知道已有多少人死在她手下。
此刻被殺,不算冤枉她。
女子見夏瑜如此,心底怨毒非常。太多話溢在喉頭,可那男人連讨饒的話都不耐煩聽,其餘的更是徒然。
可她确是不甘心的。
消散于天地之前,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将一滴染盡魔氣的血珠,擲向夏琰。
夏琰躲閃不及,夏瑜也沒料到那女子還餘了這麽一份力氣。等兩人反應過來,那滴血珠已粘上夏琰的眼睛。
濃郁的魔氣,往往能融盡修仙者的五髒六腑。不過修仙者往往都有護體真氣,再不濟,也有靈藥做補。
怕的,是被引出心魔。
夏瑜很快就幫夏琰清幹淨染上的魔氣,再看看數月不見得炎草,似乎長大了些,身量卻還仍是那麽高。
他也沒有心思細觀。
先前凝神做事,那股炙熱難耐的感覺還勉強能忍。現在放松下來,便難受的幾欲按倒眼前少年容貌的炎草,行敦倫之事。
偏偏炎草還毫無所覺的對他撒嬌,将頭埋在他的肩上,續續說着一別數月的思念之情。
夏瑜倒是不擔心炎草生出心魔,畢竟生長環境過于單純,平日裏除了自己外連人都不太見的。
不過轉念一想,這幾個月來夏琰可是出門在外的。
他揉揉夏琰的頭發,教對方擡起頭,看着自己。
炎草眸中依然是蒼翠綠意夾雜着赤橙焰色,一如當初。
夏瑜放下心來。
這樣一來,就又耽擱了些時候。
夏瑜欲同夏琰告別,夏琰卻說什麽都不答應,只扯着他的袖子眼巴巴的看着他。
還說什麽:“主人身上怎麽這麽冷?那種地方呆着一定特別難受……主人是不是去極北之地了?”
夏瑜對自己先前的倉促離去也有些愧疚,只好放緩語氣,回答:“是啊,小琰怎麽知道?”
他也對夏琰此趟出門的緣由頗為好奇。
夏琰看着眼前的主人,衣服像是濕透了,貼在身上,發間還帶着冰碴。
炎草的天性是接近光熱,唯有一人,能讓他義無反顧的走向寒冰。
夏琰答道:“我在長洛城聽人說,上一次出現極北之地的異響,是在即墨城。”他頓了頓,補充:“五十八年前。”
夏瑜便懂了。
夏琰:“主人呢?可以告訴我,為什麽會這樣嗎?”
夏瑜已是提着一口氣,壓抑着自己皮膚之下蠢蠢欲動的本能,緩緩答道:“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
夏琰屏氣,細聽。
“我并不是人類,更不屬于這修仙界……”
“……我是上界之物下界,與凡人私會,而誕下的異類。”
“那上界之物的血統被凡人中和,可終究還是強過凡人千百倍。”
“百年一次,我的情期。”
夏琰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可這不過五十八年?”
夏瑜笑了下:“我也不甚明白。也許是因為,遇見了你?”
夏琰眨巴着眼睛,不懂。
但還是想起了,自己在長洛洞天之時,腦中飄過的绮麗畫面。
這次想起的時候,那畫面愈發清晰,充斥心扉,幾乎成了某種執念。
兩人心神想通,這份執念很快就被夏瑜盡數接受。他面色一變,定定的望向夏琰。
夏琰已開口問道:“那我,可以嗎?”
夏瑜想,原來那滴血到底還是對夏琰有影響嗎?能把夏琰自幼以來對他的依賴扭曲成這樣。
他感慨過這一句,再細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說,可以。
……如果那人是夏琰。
再加上再清晰不過的、由神識傳出的那份熱情與執着心情。
夏瑜覺得,的确是可以的。
夏瑜攜着夏琰,幾瞬便到了一處炎氣充沛之地。夏琰靈脈備受滋潤,許久唯有的舒适讓他忍不住化作原形舒展着枝葉,再留下一株主幹,重新成了少年模樣
“修為長進不少。”夏瑜評論。
夏琰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先前自己被魔修摁着毫無還手之力,主人卻眨眼的功夫就把人收拾了,還替自己清除體內魔氣。
果然還是差得遠。
夏瑜也不過随口說一句。到了這裏,他不必顧忌夏琰的身體,也不用發愁自己的情期。
那就該好好的,做些該做的事情。
他捏着夏琰的下颚,眉眼彎出柔和的弧度,說出的話卻是:“你想好了?這一次過了,我便再也不會讓你離去……有朝一日,我死了,也會拖着你一起下黃泉。”
夏瑜從不在乎所謂綱常倫理,修仙界也沒幾個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