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為母
坤華又在獄中桎了兩日,期間說來奇怪,嗜.虐成性的百裏斬,竟再沒有為難過他。
兩日過後,京城出了樁大事。
皇帝的掌上明珠,十公主昱陽殿下,到靈隐山禮佛途中,遭人劫持。
而那劫持公主的人,一身紅衣束身,青絲成辮,手持彎刀,紗絹遮面,據公主扈從稱,那人的眉眼,與那晚行刺皇帝的刺客一模一樣。
蒙千寒疾報,此人乃樓月國的王妃韓氏,因平生鐘愛蘭花,又身有蘭花奇香,故稱蘭葳夫人。
經查,這位蘭葳夫人,早在京畿一家小客棧裏住了十餘日,細算來,極有可能就是她那晚潛入皇宮,行刺皇上。
現下,有太子那樁風流公案為證,足以證明坤華那晚無從抽身行刺。如若能夠抓到真正的刺客,那麽坤華就可以徹底脫身牢.獄。
蒙千寒奉皇帝令,在聖京四圍布控天羅地網,終留意到此人嫌疑,并将她監控起來,而蘭葳夫人也已察覺,便劫了公主,以作要挾。
她要以公主性命,換回樓月質子。
她,蘭葳夫人,就是坤華之母。
***
蒙千寒率五百禁軍,将坤華自诏獄提了出來,押解着趕往蘭葳夫人下榻的那家京畿客棧。
重見天日,坤華不死也扒了層皮,他幾乎是癱倒在囚車上,一路上卻還強打着精神,向蒙将軍緊緊追問前因後果。
蒙千寒起初只道無可奉告,待坤華問得緊了,便近身過去,言不傳六耳:“殿下放心即可。”
坤華心中一凜,難不成,又是白朗做的安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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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廂為營救昱陽公主,坤華被蒙千寒押解趕往京畿;這邊廂,白朗聽聞近身侍從小順子在乾祚宮裏受了私.刑。
他飛也似的奔進乾祚宮,正看到小順子跪在殿前,腳底板已被抽打得血肉模糊,小順子扭頭看了眼白朗,便嗚嗚地哭了起來。
“殿下……”
一臉的委屈和驚惶,眼神裏分明在說:不好了,我暴露了。
白朗護奴心切,焦急道:“父皇,小順是我的人,您為何……”
皇帝勃然大怒,将案上一衆物件通通掃到地上。
“混賬!他是你的狗奴才,就代你坑害了你的親妹妹麽?”
白朗鳳眼圓瞪,心下已知大事不妙。
皇帝氣得胸脯起伏,切齒道:“說!為何連日來這狗奴才身上隐有蘭花異香!”
白朗心跳驟急,卻故作鎮定,吊兒郎當道:“誰知道他曾到哪個花園子裏耍了?”
皇帝怒極:“胡沁!”
白朗硬撐:“難不成這也犯了您的王法?”
皇帝伸出右臂,食指指着白朗,指尖顫抖良久,方才開口道:
“你個不肖子!要不是薛公公審慎,連日來嗅得小順子身上的異香,朕還被你蒙在鼓裏,你派小順子私下裏與那蘭葳夫人接洽,你說,是與不是?!”
薛公公……
白朗小聲嘟囔:“真是條老狗!”
斜眼瞥向小順,但見小順眼裏包着淚,怯怯地搖頭,他倆主仆情深,白朗便篤信,小順并未出賣自己。
那麽僅憑小順身上的異香便猜度出事情大概,看來他這個父皇,當真不像坊間傳言的那般昏庸無能。
皇帝怒喝:“說!蘭葳夫人綁架你妹妹,是不是你一手操持的?!”
***
“确是殿下一手操持的!”
此時蒙千寒一行已抵達京畿客棧,五百禁軍将客棧周遭圍了個水洩不通。
客棧二樓上房裏,蘭葳夫人喊過話了,僅許一人将坤華帶上樓來,否則不保昱陽公主性命。
蒙千寒一邊攙扶着坤華跌跌撞撞地上樓,一邊向他道明了實情。
原來,白朗将坤華思母之情看在眼裏,為在他生辰那日讨他歡喜,早在月前便遣人去了樓月,盛邀坤華母親前往中原,與兒子共度良辰。
“殿下,這次當真是上天助您,也虧得我們太子有這份兒心,否則要是等到您已被押進诏獄,再告知夫人,就算令堂有心為您頂罪,怕是山高路遠,趕過來也是來不及的。”
坤華驚疑,再細一思忖,便已了然。
夫人此行本欲為坤華慶賀生辰,是故在他生辰前幾日,也即行刺天子案發生不久後便已抵達聖京。
虧得這個時候抵達,她聲稱自己是刺客,才會有人相信。
如若坤華入獄後,才有人向樓月報信,蘭葳夫人再出發前往,怕是半月有餘都到不得呢,彼時還會有誰相信,她能在一個月前行刺皇上?
蒙千寒攜坤華步入客棧一間廂房,但見一紅衣婦人端坐于四方桌前,不正是坤華朝思暮想日日挂懷的母親嗎?
“阿媽!”
坤華身上尚未解開枷鎖,忙不疊地就奔向母親,腿軟無力,便撲倒在地,蘭葳夫人心疼壞了,忙上前将他攙扶起來,雙雙坐在桌邊扶椅上。
二人四目相對,兀自哽咽,半晌說不出話來。
蒙千寒将門掩緊,又走到床邊,查看躺在床上被迷暈的昱陽小公主是否安康,這才回頭,替坤華解下枷子,進而勸那對母子:
“二位尊駕,有什麽話就簡要些說,過會兒到底如何行事,還要由二位商議定奪。”
這一句點醒了坤華,他忙拭去眼淚,追問母親:“阿媽,到底怎麽回事,為何您要假扮刺客?”
***
白朗見事已敗露,便收起佯裝的輕浮,怒視皇帝:“父皇,坤華确是被人冤枉!”
皇帝頗有大家風範,冷然道:“朕知道。”
白朗似是早已料到,亦冷冷道:“您既然知道,為何聽之任之?”
皇帝不語,看向白朗的目光似有萬般說不得的苦衷。
白朗了然,失望至極:“父皇,您當真甘心,被那王氏一族玩弄于股掌麽?”
皇帝大驚,禦前太監甚是乖覺,忙令一衆小倌将小順子押解下去,自個兒也拱身卻出,大殿之上,僅留這皇室父子二人。
白朗嘴角漾起一抹冷笑:“父皇,我前日在您殿前的那出亵.褲風波,想必您也早就度定是子虛烏有了吧?”
皇帝:“朕并未度定,僅是猜疑。”
白朗怨憤交加:“我本以為,自毀清譽使出那下作伎倆,便能證明坤華清白,不曾想,父皇卻遲遲不将坤華放出诏獄!
“兒子見狀便已了然,父皇您……您根本不想放過,而是在暗中助推,令坤華落到王貴妃手上……”
皇帝:“住口!”
白朗:“難道兒子怪錯了您麽?您早已看出,是王貴妃布局冤枉坤華,那淫.婦的如意算盤打錯了!
“本以為坤華怕背負弑殺中原皇帝的罪名,繼而為家國樓月招禍,便會屈從服軟,任她擺布。不曾想坤華将那百裏斬的諸多變态酷刑一一受了,卻還不肯低頭!”
皇帝仰頭長嘆:“是啊,這個坤華,朕小觑了他。”
白朗續道:“直到我用計,假證坤華那晚受我糾纏,即便如此,父皇還是不肯放他,為的是……暗地裏給王貴妃行個方便!
“只要坤華一日不出诏獄,她王貴妃就還有機會,把坤華逼瘋也好,霸王硬上弓也好,總之是在您的默許下,王貴妃終會達成所願!
“您堂堂大周皇帝,卻不敢讓坤華在您手上沉冤得雪,更懼怕我助坤華脫險,王氏淫.婦便記恨起我們白家!”
皇帝大吼:“是了!你說的全是了!所以你就輾轉找到蘭葳夫人,就憑她與坤華那雙一模一樣的眼睛,令她假充刺客,還助她挾持你妹妹,作為交換坤華的籌碼!”
白朗亦怒吼:“錯!我暗中令小順私會蘭葳夫人不假,但假充刺客,是蘭葳夫人救子心切,甘願蒙此惡名!”
***
“坤華……我的兒啊……”蘭葳夫人将坤華好一陣細細打量,見他一身的刑傷,心疼得嗚咽不止,良久說不出話來。
“阿媽,孩兒沒事,孩兒沒事,您莫要難過……”
坤華見到至親的人,連日來的委屈心酸也悉數湧上心頭,但他強忍着眼淚,懂事地勸慰着母親。
坤華勸了良久,蘭葳夫人才忍住悲恸,述說原委:
坤華流落異邦充當質子,寄人籬下,孤清無依,白朗傾盡所能地照拂,卻拂不走他的思母之情。
遂想着在坤華生辰那日,讓他們母子團聚。
故早早兒地派親信至樓月國,去拜請蘭葳夫人。
蘭葳夫人早已失了國王寵愛,寡居王宮一隅,行同入了冷宮,但好在行止自由。
為避奸佞猜忌,白朗特意交代,此舉莫要聲張。
蘭葳夫人自然明白個中利害,便告會樓月王,坤華生辰在即,自己要到樓月王室祖廟裏齋戒祭拜一月,以謝生養妖男之罪,并為家國及陛下祈福。國王自然是許了。
蘭葳夫人輕車簡出、日夜兼程,随白朗親信抵至中原,不想卻未能進得皇宮,而是被前來接洽的人安置在了京畿客棧。
當夜,白朗喬裝尋常家的公子,潛入客棧與蘭葳夫人會面,将坤華困境詳盡告知,并安撫夫人,他已想出一條妙計,定能保坤華平安。風頭正緊,以後便由小順子代他前往接洽。
可白朗不成想,亵.褲假供之後,皇帝還不肯放人。白朗思量過後便知,皇帝忌怕貴妃王氏,遂故意将坤華之案聽之任之。
蘭葳夫人救子心切,眼裏也看得清明,如若撼動權貴、揭發暗箱,就必須找到“刺客”,令其抓個現行,還要令皇帝不得不将坤華從诏獄裏放出來。
白朗思前想後,不得已,設計出一個殺敵一萬自損三千的下策。
皇帝遇刺那晚,看到的是一雙絕美的眼睛,那雙眼睛與坤華相像,而坤華的眼睛,又是蘭葳夫人給的,夫人又趕巧在行刺案發後的一兩日便到了京城,那麽,能夠假扮刺客的人,非蘭葳夫人莫屬。
而如若令皇帝不得不将坤華放出诏獄,那麽就将皇帝最疼愛的公主作為交換籌碼。
***
“白朗……”
坤華喃喃出聲,想不到白朗竟為救他如此傷神謀劃,又布下如此險峻的一局,他感激,卻又心慌。
蘭葳夫人亦是喜憂參半。
“華兒,白朗殿下對你當真的肝膽相照,他不惜将一奶同胞的妹妹搭了進來,雖說是有驚無險,但如若不是至真至深的情誼,尋常交情是斷做不到這一步的。還有蒙将軍,也是忠心護主,對白朗殿下唯命是從。”
坤華聞言,怯怯地看向站在一旁的蒙千寒,而蒙将軍卻劍眉深鎖,心事重重,令坤華的那一句感謝,也未能說出口來。
此時蘭葳夫人深深地嘆了口氣,悵然道:“殿下本來計劃着,由蒙将軍假飾帶你進這客棧與我交涉,再假飾被我制伏,眼看我攜你脫逃。”
坤華一聽便大驚失色,此舉太過魯莽,太過冒險,萬不可施行。
他還來不及勸阻,蒙千寒便冷冷地道:
“夫人,您也該知道,白朗殿下如此謀劃,分明是急于保您和坤華殿下脫險,卻意氣用事不思其他。
“此舉漏洞太多,別的不提,就說在下吧,蒙某不才,但若說夫人能将我制伏,我令二位在眼皮子底下逃走,便是極不可信的。”
蒙千寒頓了一頓,将目光從蘭葳夫人移到坤華臉上,灼灼地凝視。
“若二位當真按太子殿下謀劃行事,他日必會東窗事發,屆時,太子殿下必受牽連!”
坤華心中一緊,白朗如此機智,卻為救他,不惜将自己置身險境。
可事已至此,他又有什麽辦法挽回局面?
正不知如何說與母親,卻見蘭葳夫人忽而淡然一笑,那笑容如此超脫、如此出世,漾在姣美的臉上,似是觀音顯世般地聖明。
但聽她悠悠道:
“是了,白朗殿下是救我兒脫險的恩公,我又怎做得出忘恩負義之事呢?再者,我若帶坤華走了,便是坐實了行刺中原皇帝又畏罪潛逃的罪名,那麽,樓月一國的百姓,怕是要遭殃了。”
坤華悲從中來,飲泣道:“可是阿媽,我們……走投無路了。”
蘭葳夫人輕撫愛子臉龐,為他抹去淚水,神情更靜泊,語氣更超然:“華兒,我們,還有一條路可走。”
坤華瞪大了眼睛,驚道:“還有路?當真……”
蘭葳夫人篤定地點頭,未道其詳,卻是将坤華摟得更緊,慈母愛子、孺慕情深,兩人相擁,盡享片刻的天倫之樂。
坤華隐隐地覺着母親有些反常,卻不敢說與出來。
蘭葳夫人捧起坤華的臉,笑得寵溺:“我的孩兒,阿媽要你……堂堂正正地,做回樓月的王子。”
坤華心底裏暗暗地湧起不詳的預感,卻一時怔住不知如何是好。
而倏然間,蘭葳夫人從袖中滑出一柄短劍,未做半分停頓,未有半點遲疑地,抹向了自己的頸間。
他,竟是一時怔忪,眼睜睜地看着母親倒在自己的懷中。
是心裏不願接受這個事實,便将自己變成了個癡兒,他只知默默地流淚,任母親将自刎所用的短劍,強按在他的手裏,任母親用染血的雙手撫摸他的臉頰。
又見母親用僅剩的力氣轉頭,看向身後已是大驚失色的蒙将軍,目光灼灼。
那眼神裏,是分明的囑托和信任。
猛然間,心智重回了那副腔子,他已明白了母親的打算,因而痛心更甚。
他恸哭失聲,将母親緊抱在懷裏。
“阿媽!你好傻啊!坤華不要做王子了,也不管樓月安危了!坤華只要你!我們一起逃走吧!阿媽,不要抛下我……”
可是他的阿媽再也不能回應他了。
“蒼天——”他悲痛欲絕,撕心裂肺,似是絕地孤狼的哀嚎。
而蘭葳夫人,已在兒子的懷中,帶着無盡的牽挂,凄然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