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形影

聖京子夜,深藍蒼穹之下,一道身影似黑色閃電,在層層屋宇間穿梭。

不一會兒,那閃電之後,另一抹極快的影子緊緊追随上來。

“師弟!快停下!不可逞一時沖動!”

百裏斬盛怒,抽出斬雲劍向蒙千寒方向虛劈過來。

“滾開!難不成你做慣了皇帝老兒的走狗,即使真相大白也沒膽殺他麽?!”

“我又何嘗不想殺他!可如若皇帝老兒死了,太子他怎麽辦?!”

“哼,原來你看上了白朗!”

百裏斬嗤笑一聲,月光下猛一甩頭,妖.邪迷惑之際,飄舞的發梢間忽而閃出幾道銀光,蒙千寒側身仰首,避過百裏斬的獨門暗器。

他知道百裏斬沒有誤會他和白朗,适才甩出暗器也不過是嫌他啰嗦而做的虛晃,他緊緊跟着有如鬼魅般的師弟,試圖向這性情中人述說百姓家國這樣的大道理。

蒙千寒:“師弟,你想想看,如若皇帝死了,那麽誰最得意?”

百裏斬:“當然是你的相好兒白朗殿下!”

蒙千寒:“不對,是王缜。”

百裏斬:“那又如何?”

蒙千寒:“王家會先讓白朗登基,做個傀儡皇帝,任他們擺布,等到時機成熟,再篡位奪權!”

百裏斬:“哼,管我屁事,我報我的仇,管他天下是誰的!”

氣極之下,屋宇間疾走的百裏斬猛地轉彎,拐向另一個街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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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蒙千寒看着遠去的妖媚身影,無奈地嘆了口氣。

又疾行了一段,百裏斬忽而發現身後緊追的那人沒跟上來,他詫異,停在一條屋脊上,四下尋望。

心中氣惱,這個呆子,難不成真不再攔他?任他冒險弑君也不管他了?

不經意一轉身,差點與一人撞個滿懷。

“啊——”百裏斬驚駭之中下意識地攥住劍鞘,一見那人是蒙千寒,便捂着胸口大聲喘氣,“你、你吓死我了!”

“師弟……”蒙千寒傻笑着讨好,“适才路過北街坊,看到一家賣糕點的小店還未打烊,便去給你買了這個。”

蒙千寒将抱在胸前的紙袋遞過去,百裏斬一瞧,竟是他愛吃的糯米糍。

心下一陣歡喜,繼而便羞紅了臉:“你……你還記得。”

“嗯,師弟你最愛吃的,豆沙餡裏摻着點桂花,桂花味不能太重,須是淡淡如絲,若有若無!”

百裏斬怔怔地看着蒙千寒,關于糯米糍的包餡,是他們在洪門教時,師哥每次下山游歷,問他想要他買些什麽回來,他每每用這套說辭來為難他的。

百裏斬低下頭,以免被蒙千寒看到他眼中閃爍的淚光:“這麽刁的口味,虧你買得到。”

“我将聖京方圓百裏的糕點店都嘗了個遍,就數這家做得最合師弟的口味!呃……”

蒙千寒尴尬收聲,卻已然來不及。

百裏斬倏然擡頭,閃着晶瑩的黑瞳盯着蒙千寒,這個只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漢子,為何要将聖京內外的糕點鋪子都嘗個遍?

“呃……咳咳……嗯,那個……師弟啊,你飛了那麽久,也該累了,快坐下歇息一會兒,吃個糯米糍吧。”

月光如瀑,撒向那條橙黃色屋脊。

夜風有情,撩.撥二人交.纏的長發。

他倆并排坐在屋脊上,百裏斬吃了個糯米糍,二人便沉默着,良久,蒙千寒說道:“師弟,白朗他……待我不薄。”

“我知道。”

“皇帝雖利用我倆舊日誤會施以鉗制,但也是為了給白朗留下兩個可用又可信的良将。”

“我懂得。”

“琅琊王室虎視眈眈,雖為望族,卻太過陰狠,又好殺戮征伐,如若王家奪了天下,百姓可就慘了。”

“我明白。”

蒙千寒很是吃驚,不禁扭頭看向身邊的師弟,詫異的目光灼灼逼人。

百裏斬向他看回來,竟是凄苦地一笑:“是皇帝将這些親口告訴我的。”

蒙千寒更是驚詫,百裏斬雖受皇帝控制,委.身于朝廷,卻向來我行我素,從不過問政事,

皇帝留着他,也不過是觊觎他的妖術邪法,為何要把天下大事和暗鬥外戚告會百裏斬呢?

百裏斬似是看得懂他心事,輕柔似水的聲音淡淡地道:“我一個月前滅門薛老奴,皇帝雖明裏未加過問,卻暗審了我。”

“怎麽會?你怎麽可能受他的暗審?啊……”

蒙千寒忽而想到,一個月前,正是他倆該服下“歃血盟”解藥的半年之期。

他猛地握住百裏斬的手,說話的聲音都抑制不住地顫抖:“師弟……皇帝他、他竟會這樣對你!”

百裏斬又是一個苦笑,将手從蒙千寒手中抽回來:“哎,這才叫‘請君入甕’呢。”

沒有誰會比百裏斬和蒙千寒更清楚,如若“歃血盟”的解藥未按時服下,該會是何等的生不如死。

那滋味便如千萬只跗骨之蛆,在皮.肉裏啃.咬蠕動,痛癢交加,恨不得脫.光衣服在礫石的牆上蹭、在鋼渣的榻上滾,直蹭滾到血肉模糊,卻也解不了那種痛癢。

這種讓人生不如死的痛癢,會随着時間的推移逐漸加重,直到再過上半年,人就會哭着乞求将那層人皮扒了才好。

如若還未服藥,那便是全身皮肉潰爛,直到再過上月餘,才會咽氣。

“師弟,皇帝他、他審了你多久?!”

百裏斬似是喉嚨裏梗着什麽東西,喉結慌亂地滑動,卻發不出一言半語。他低着頭,不敢去看蒙千寒的目光。

“說啊!”

“都、都過去了……”

“啊!我記得了!你有半個月未曾應卯!他、他審了你半個月!”

百裏斬擡起頭,看着蒙千寒,最初是小聲啜泣,繼而便抱着他大哭起來:“所以我恨他!這個老東西!他、他不是人!”

“師弟,都、都怪我……我、我讓你受苦了……”

“他未按時将解藥送予我,我偷着去找他,就給他押下來了,他、他把我綁在密室裏,審我為何要殺薛公公,我死也不願将你招供出來,便說,我看不慣他那般對待坤華,他不信……”

“他便綁了你半個月!”

“我、我死也沒有供出你和白朗!”

***

“皇帝見我那般痛苦,也未再說些別的,慢慢的便也信了,”百裏斬冷靜了些,似是累極,便将頭靠在蒙千寒肩膀,幽幽地訴說。

“是啊,那般非人折磨下,仍未改口,論誰也不會再懷疑了。”蒙千寒強忍心痛,伸出一條手臂,試探着環抱住百裏斬,見百裏斬未做反抗,便将他抱得更緊。

“于是,他便信了,我不過是性情使然才殺了薛公公,他便将我身上束縛解下,竟還向我作揖賠罪。”

“哼,他這個皇帝當的,可真龌.龊。”

“經過這麽一出,他倒給我定了性,我不過是個任性妄為、毫無城府的人,便再次以歃血盟解藥為要挾,給了我個輔佐太子的暗職。”

“他便将朝廷裏的波雲詭谲悉數告予你聽?”

“嗯,他還笑着要挾我,白家江山與我的命是連在一起的,言下之意是,如若白家失了江山,他便永遠斷了我的解藥。”

“他、他太陰狠了!”

“其實我早就想過一死了知,不受他威脅,可是我……我恨你……”

“你哪裏是恨,分明是……是不死心。”蒙千寒又大着膽子,撫.摸起百裏斬的臉。

“啊!”百裏斬驚叫了一聲,欲起身躲避,卻被肩膀上那只手臂緊緊地箍着,将他的身子向那副溫暖寬曠的胸懷裏又按了一按。

“你一直不願相信,我是真的為了功名利祿而将你出賣,你想活着,直到我親口對你說……,哎,師弟啊……”

百裏斬感到幾顆水滴,似是夜露一般清涼,滴落到他的臉上,他心中酸苦,卻又歡喜無比。

他揚起頭來,緊緊地凝着蒙千寒濕潤的眼睛:“師哥,既然如今真相大白,你可願意與我遠走高飛?”

蒙千寒愣了一會兒,面對百裏斬灼灼期盼的目光,他略顯愧疚地笑了一下,遂又肅然說道:“師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百裏斬微愠道:“我已經答應你不去找皇帝老兒報仇了!”

蒙千寒答道:“可是……白朗他……”

百裏斬截話:“又是白朗!難不成你要管他白家祖祖輩輩!”

蒙千寒懇切道:“不用祖祖輩輩!只要我輔佐白朗鏟除外戚繼承大統,他便可令國泰民安,立下千秋功業!”

百裏斬略疑道:“那個白朗,真有這本事麽?”

蒙千寒:“師弟,你可信我?”

百裏斬:“我、我當然信你。”

蒙千寒:“你若信我,那便也該信白朗,因為你要相信,我蒙千寒不會看錯人!師弟,天下需要帝王,百姓需要明君,你我便為了大義,暫且放下兒女私情吧!”

百裏斬聽了這話,本是怒急的臉忽而湧上些紅暈,他略顯尴尬地應:“你、你胡說什麽?”

蒙千寒驚詫,情極之下握起百裏斬的手:“阿斬!我沒有胡說!”

百裏斬一聽那一聲“阿斬”,便羞窘更甚,忙将手抽回:“你就是胡說!誰和你……誰和你有私情!”

蒙千寒這才看出百裏斬在害羞,見他佯怒而羞怯的表情,蒙千寒便被迷住了,呵呵地傻笑起來。

但他很快又鄭重其事地說:“師弟,王朝更替必有戰亂,可如若先令白朗假扮無能,順利登上皇位,再由我暗中輔佐,待他羽翼豐滿,便可将王氏一族降伏!這便省去了多少災禍啊!”

百裏斬嘆了口氣,道:“我明白了,你有你的抱負,我不會擋你,但是,我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你說便是,我一定答應!”

“從明日起,——不!從現在起,我便要與你形影不離!”

“呃……可、可是……”

“可是什麽?朝廷的規矩?你放心,這天下還沒有什麽規矩能管得住我百裏斬!

“再者,我現在已知道,你我便是‘歃血盟’的互引,我就更不能對你掉以輕心!我得防着,別讓別人把你給拐跑了!”

說罷,百裏斬起身,便向蒙千寒府邸方向飛走,駭得蒙千寒緊跟在他身後大叫:“喂,師弟,你今晚便要搬去我那裏麽?”

百裏斬道:“那是當然,從今往後啊,我便要做你的影子了!”

蒙千寒心中大喜,便得意忘形,忽而飛身起來,雙手箍住百裏斬的腰,在對方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之際,便将他整個人往後一甩,背在了背上。

“我才不要你做我的影子,我蒙千寒要做你百裏斬的影子!師弟,好在我們來日多過去日,你便讓師哥我好好地補償你吧!”

百裏斬本欲從蒙千寒背上掙脫,聽了這話,眼裏便湧起了淚來。

他說不得別的話,須得緊緊地咬着牙,才能忍住哽咽的聲音,他做不得別的事,只能緊緊地抱住蒙千寒,才能阻止身體的顫抖。

他感到好輕松,心裏好踏實,繼而便覺得乏了,于是便由着蒙千寒,背着他在夜空中飛翔。

***

“師弟,皇帝審你那遭,你不只保住了我,也保住了那個奴兒。”

“可不是麽,算他命好,皇帝沒從我嘴裏探出真相,只是到如今還不知,當晚刺殺他的那人,現已将坤華取而代之了。”

“可皇帝畢竟見過真正的坤華,這個暫且不說,那個奴兒,現下最難應付的,該是王貴妃吧。”

“哼,左不過他若有什麽過分之舉,我一人便能将他鏟除。師哥,咱們就等着看好戲吧。”

***

小凡當真為自己編排了出好戲。

這日午後,他對鏡梳妝,将自己好生打扮了一番,看上去既顯妖嬈風情,又不失男兒倜傥,還有那紅衣加身,便都是他有意為之。

他這是明擺着要異于坤華那素雅裝扮。

只是,他深知此行過于冒險,便由不得執着口脂的手指微微顫抖。

然而當他望向鏡中雌雄同在的盛顏,那雙本有些迷惘的黑瞳便倏爾靈光四射。

他在心底發狠地告誡自己:不可退縮!你要贏!

“小凡……”身後,玉兒怯怯地走近,顫着聲音道,“轎、轎子備好了。”

言罷,擡頭觑着鏡中的小凡,卻見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直瞪過來,玉兒不禁“啊”了一聲,趕忙低下頭去。

只聽鏡前美人幽幽道:“玉兒姐姐,是本王聽錯了麽?你适才喚的,是誰?”

玉兒這才恍然,撲通跪倒:“啊!玉兒錯了,玉兒喚的是……是……”

小凡起身,将伏地哆嗦的玉兒攙起,親切道:“好了,玉兒姐姐,陪本王去趟長泰宮吧。”

玉兒聞言,才站穩了身子,便覺膝蓋一軟,又差點跪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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