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坤華
胡夏王宮。
自打赫連羅自萱兒那裏證實漠郎并非樓月坤華,他便似消了某種芥蒂,漠郎面容俊美,又似蒙童般心地單純,邪羅便将他當弟弟般寵愛有加。
可邪羅心中消除的那塊芥蒂,卻似長在了漠郎心上。
這夜,邪羅又一次守在漠郎床前,一只手支頭,嘴角挂着寵溺的笑,癡癡地看着雙目緊閉的漠郎,另一只手還似哄睡孩童一般,在漠郎身上輕輕地拍。
漠郎小孩子心性,還以為自己裝睡能瞞過邪羅,可他緊繃的身子和淺淺的呼吸,都将他的小心思暴露無遺。
他在心裏暗诽,自己都“睡”過去了這麽久,邪羅怎的還不走?越來越煩躁,眉頭又不自覺皺了起來。
“呵呵……”邪羅性情中人,就這樣沒忍住笑出了聲,見漠郎仍不睜眼,雙眉卻越皺越緊,他便打趣道,“做噩夢了嗎?快醒醒吧!”
漠郎早已裝睡裝得煩躁,一聽他笑便氣惱地睜開眼,嘟着嘴道:“你好過分!哪有一直盯着人家睡覺的?”
聲音清麗洪亮,把睡在近旁的雪狼都驚醒了。
小白睜眼看看,見慣了邪羅在主人寝宮出現,它便知并無危險,不過是主人又在和邪羅打鬧,便又放心睡了。
邪羅接着逗他:“你怎知道朕在盯着你睡覺?”
“因為我在裝睡啊!”
漠郎面色極慷慨,似是騙人的戲法兒用得久了,自己便覺得無趣,索性自行将奧秘揭發出來。
卻見邪羅寵溺地點頭:“嗯,朕知道。”
漠郎瞪大眼睛:“你怎麽知道?”
“因為,朕見過你真正熟睡的樣子。”
眼神裏溫柔似水,邪羅想起漠郎進宮的頭一晚,他本欲沖到漠郎身上霸王硬上弓,卻一見漠郎抱着雪狼,憨憨的甜美的睡容,便又心生無限柔情。
可漠郎卻未發覺他眼裏的溫柔,似是受到了驚吓,抱緊裹身的錦被直往後爬。
“你、你何時見過我睡容?你、你在我睡着時,都、都做了什麽?”
邪羅心頭一緊,忙澄清道:“漠郎,朕不會對你用強,你前幾日還好好的,為何自打從王後宮中回來,就又對朕畏戒起來了?”
漠郎強撐着底氣吼道:“我、我才不是坤華那樣的惑人妖郎!”
邪羅一愣,繼而明白他心思,道:“朕也未将你看成妖媚的男子!”
“可你若不是抱着那樣的心思,你為何要收容我?為何對我那麽好?又為何、為何夜夜看着我睡覺?”
說着說着,眼裏便控制不住地湧出了淚來。
邪羅忙道:“朕只想寵愛你、保護你!”
“我不信!”
漠郎倔強地用手背擦去不受控制的眼淚,抽噎道,
“老嬷嬷們都告訴我了,你對不聽話的男寵有多殘暴!你、你這是在玩弄我!你在我身邊,我就會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
邪羅大吃一驚,一時無言以對。
“我連睡覺都睡不安穩,你夜夜守着,我就夜夜假寐,生怕你待我睡着來硬的!你對小白都那樣好,讓它對你沒了防備,就算有一天它眼見你欺負我,他都不會管了!”
邪羅驚疑:“漠郎,你怎會有這種想法?”
漠郎索性将心裏話都倒出來:“只有在淩那姐姐那裏,我才能睡個安穩覺!”
邪羅不悅皺眉,以漠郎的心智,絕不可能這樣誤解他給予的寵愛,聽漠郎提及淩那,便試探問道:
“漠郎,适才你的那些話,可都是淩那姐姐說給你的?”
漠郎的大眼睛忽閃了幾下,一個勁兒地搖頭:
“才不是呢!淩那姐姐只道你的好兒,還讓我不要惹你生氣,還給我好多好吃的,我一到她的宮裏就會覺得好舒服,玩一會兒就好想睡覺。”
漠郎當然不會發覺,他每每去王後宮中,都會被迷魂陣蠱惑,待他昏迷,淩那再施以催眠,向他灌輸那些龌龊說頭兒,将邪羅對他一片真心的寵愛,扭曲成陰險惡毒的玩弄。
可邪羅王見微知著,察覺了些端倪,正自凝思,卻聽漠郎吼道:
“邪羅,你不是喜歡坤華麽?你去中原找他啊!為何終日粘着我?我告訴你,就算我餓死,被人打死,被狼吃了,我也不做別人的相公!”
說完便掩面啜泣,嘴裏還嘟嘟囔囔:“好好的男兒郎……平白、平白就……就被人拿來當玩物……”
邪羅心中湧起層層漣漪,疼惜得說不出話來,最後長嘆一聲,沒來由地說了句:“坤華他……也是個好端端的男兒郎啊。”
漠郎止住了哭聲,擡眼好奇地看他,卻見他看着別處,面色沉重,透着惋惜。
目光相對上來,邪羅沖漠郎苦澀一笑,說道:“漠郎,你可想做我胡夏的男兒郎?”
***
小白睡着睡着,漸覺周遭亮起了光,睜眼瞧瞧,只見屋裏點起了燈燭,主人坐在鏡前,那個對主人很好的大漢站在主人身後,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麽。
鏡裏主人的臉笑得甜美,它便知主人并無危險,打了個哈欠,接着睡了。
漠郎自打入了胡夏,嬷嬷們便只讓他穿廣袖曳地的白衫,及踝的長發也披散着,稍作打理時也不過拿一束發帶松松地綁起。
這種裝扮,将恰到好處的陰柔來裝點男兒生來的陽剛,有漠郎天賜的好容貌做擔當,便成就了一個雌雄同在、絕美超然的畫中人。
而此時,邪羅王打算按胡夏騎士的發型為漠郎梳頭,漠郎看着鏡中的自己,掩飾不住內心的期待。
卻聽邪羅王站在身後溫情脈脈地道:“想來,坤華又何嘗甘願被人視作媚惑妖郎?哎,都是朕害了他啊。”
漠郎正自把玩即将綁在他頭發上的發帶,聞言愣住,看着鏡子裏的邪羅,眨着眼睛問道:“你害了坤華?什麽時候?怎麽害的?”
邪羅對鏡中的漠郎笑笑,說道:“如若你真是坤華,那倒好了,朕便可在此向你致歉,六年前……朕——我,不該借着要你的名義,攻打樓月。”
漠郎俏皮一笑,對鏡中的邪羅說道:
“看你是真的有些難過,那麽,我就吃一點虧,允許你将我當作一小會兒的坤華,你有什麽想對坤華說的,那便說吧,不過,真的只能将我當作一小會兒的坤華哦!”
***
邪羅一邊為漠郎梳頭,一邊柔聲道來:
“你十五歲那年已是譽滿天下,不僅因你盛世容顏,江湖上更是雅傳你宅心仁厚、心系蒼生。
“你溫潤如玉,不勝武力,卻憑着浩然正氣,便成了百姓心裏的活菩薩。
“我向有稱霸天下的雄心,能靠兵馬在戰場上打敗勁敵,卻撼動不了你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你雖無功利之心,我卻不得不防,防你聖人心腸勝過我武力奪天下,防百姓對你擁戴,我的霸業便被你襯成了淫.威。”
說到此處,邪羅擡眼看向鏡中,漠郎顯是沒将他的話聽進半分,只一味地擺弄那些發帶和玉冠,樣子天真可愛。
邪羅苦澀一笑,繼而說道:
“我當時四處征戰殺伐,說出去的名號卻不如你一個養在王宮裏的美郎君,我便心生不忿,更預感到你的威脅,
“遂使了個陰損招數,專攻你美貌天下第一的名聲,借此大做文章。
“好端端的男兒郎,又是堂堂一國王子,誰能受得了被人觊觎?更甚是被一位霸主收作性.奴。
“我料你會不從,早已備下千軍萬馬,只等你說個不字,便以此為借口,出兵攻打你樓月。
“我邪羅心裏裝着天下,又怎會學那夏桀商纣,為得男寵而不惜發動兵力?
“可師出無名,是行軍作戰的大忌,我早已有心攻打樓月,是為征伐侵略之欲,卻故意将罪名扣在你身上,
“這便一舉兩得,既可侵占樓月擴大疆土,又可毀你清譽敗你名聲,我……我是不是很卑鄙?”
漠郎看邪羅擺弄自己的頭發入了神,便應付着回道:“嗯嗯,你好卑鄙。”
邪□□笑幾聲,忍不住在他臉上捏了一把,駭得漠郎急欲起身逃走,卻被邪羅按住肩膀攔下。
“別動,聽話。”
肩上力道正好,不容反抗卻又透着憐愛,漠郎心安了下來,在鏡前坐好,驚喜地發現,鏡中自己那一頭柔順青絲都被绾成一個發髻,高高地束在頭頂,被一副精致玉冠簪住。
“哇!好俊朗的發飾!哥哥,我可以動了嗎?”
“再等一下……”
漠郎當真喜歡這發飾,不覺又将邪羅喚作哥哥,邪羅心裏驟暖,又在漠郎發梢處做些梳理,便輕拍他肩膀幾下道,“好了。”
漠郎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站在鏡前擺了好幾個玉樹臨風的姿勢,歡喜道:“這才是男兒郎呢!”
再看身上這輕薄長衫,便又不悅嘟嘴,繼而想出一計,便一轉身,沖邪羅道:“哥哥,坤華命你将衣服脫了!”
邪羅笑道:“怎的?為何是坤華命我,而非漠郎?”
漠郎振振有詞:“因為你愧對坤華,我以坤華之名命你,你就定會從我!”
邪羅心裏驟生歉疚,誰讓面前這郎君像極了坤華,他便聊借順從漠郎,當是給尚不知身在何處的坤華賠罪了。
“好,我都依你。”
邪羅将玄色外氅脫下,漠郎忙搶了過來,羞澀地躲在帷帳後面,脫下身上白衫,又将邪羅衣服披在身上,卻不知這胡夏王袍怎麽個穿法。
邪羅大笑幾聲,走過去幫他正了衣襟,又将袖口和腰帶束緊。
邪羅的身材比漠郎魁梧得多,他的王袍穿在漠郎身上雖顯松垮,卻也顯比那件白衫利索幹練。
陰柔媚郎變身倜傥少年,漠郎笑得欣喜。
邪羅在心裏由衷贊他飒氣俊朗,口中卻說起玩笑:“嗯,朕以後定要命朕的男妃身穿騎馬服侍寝,別有一番風情啊。”
漠郎的笑瞬時僵在臉上,他與邪羅之間的那層隐形屏障又豎了起來。
邪羅後悔攪了這好局面,正想方設法補救,卻聽漠郎怯怯地道:
“哥、哥哥……”
“你想說什麽?”
“我只想問哥哥,那次你出兵攻打樓月,當真不是為了逼坤華做你的男寵麽?”
這一問竟令邪羅語塞,他一直未曾鄭重其事問過自己,如若他沒有侵占樓月之心,如若他不忌憚坤華的天下盛名,單就憑他在樓月國與坤華的驚鴻一瞥,他是否就會變成夏桀商纣,只為抱得美人而發起戰事?
他這一怔愣,卻令漠郎煩躁起來,跺着腳大叫:
“哎呀,快說你當真不是為奪坤華啊!哥哥就承認吧,坤華的禍國罪名,是你一手給他扣上去的!”
邪羅心底的愧疚就這樣被漠郎一語道破,坤華禍國,确是他一手造就的謠傳。
雖說中原派兵援救,樓月并未亡國于胡夏,可坤華的壞名聲就此一發不可收拾,又引出坤華至聖京為質的後事,追本溯源,坤華在聖京的那一連串遭際,也都該算在他邪羅的頭上。
“唉,我……确是對不起他。”
漠郎憤然道:
“你知道就好!那,我要你現在就發誓,以後再不許做出豪奪美人的事來!更不許無端冤枉誰是妖郎,誰又禍國的!須知這樣大的罪名,足以毀了一個人呢!”
邪羅黯然點頭,直覺得悔不當初,忽而醒過神來,看着漠郎問道:“怪了,你長得像坤華也就罷了,為何今夜頻頻為他抱不平?”
漠郎愣了片刻,又茫然看向別處,顧自喃喃:
“我也不知道,自打那天聽淩那姐姐講了坤華的遭遇,我便不時想着他,我覺得他可憐,可又不甘心被人誤認為他。
“他的遭遇很不堪,我心裏卻總有種感覺,好像我也經歷過他的遭遇,又或者是……将來注定要遭遇他的遭遇。”
邪羅又聽漠郎話中提到淩那,再次沉下了臉。
卻見漠郎挺胸端站,鄭重道:“哥哥,哦不,是王上,我還是那句話,毋寧死,也絕不做別人相公!”
一語盡,漠郎緊抿起嘴唇,似是隐忍無盡委屈。
邪羅看着他,竟不覺将他再次看作坤華,一時愧疚難當,連忙出言勸慰:
“漠郎只管放心,我以一手打出的江山為誓,再不會強占美人,也絕不再毀人清譽!”
次日,淩那在宮中備好了迷魂草,只等漠郎那傻小子熱絡來奔,卻見森琪嬷嬷慘白着臉走了進來,眼神惶亂,似是心有餘悸。
“嬷嬷,漠郎還沒來麽?”
老嬷嬷撲通一聲跪下,顫聲道:“殿、殿下,王上身邊的侍臣才帶過話來,說、說……”
淩那急道:“說什麽?”
“說是漠郎以後都不會再來王後宮中了!”
“啊?”
“王上還有一句話,要奴隸傳達給殿下!”
“什、什麽話?”
老嬷嬷面露難色,似是要哭出來,支吾了半天,淩那急得自椅子上站起,一拍桌子喝道:“快說!難不成一句話還能閃了你的舌頭?”
老嬷嬷忙磕了個頭,額頭貼着地面,一口氣說道:“王上要殿下您好自為之!”
淩那瞠目,直覺一陣眩暈,忙扶住近旁桌子,才免得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