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賭命
靖武鎮,神扈營。
報書上傳的是戰事緊迫,實則一場戰事也無。
士兵們在沙場上自行操練,王缜則在營帳裏,守着張地圖草拟兵勢,。
若此時有人仔細看來,他所草拟的并非如何克敵戍邊,而是直.搗.黃龍、意圖攻占聖京!
其弟王慎的隊伍便是在酉時三刻到達。
聽人傳報,王缜着實吃驚不小,又聽說整個隊伍都在巫齋山中了異毒,他擔心手足安危,忙令守衛打開營門,将一行人迎進來安頓。
王缜沖進王慎帳中,驚見王慎床邊的簡榻上,紅衣小凡奄奄一息。
他心頭沒來由地一緊,卻在小凡勉力看向他時錯過眼去,直奔王慎床邊坐下。
“慎兒,你身子要不要緊?”
“哥哥不必擔心,我只覺逐日見好,看來這異毒也不過爾爾,弟弟身子強壯,想是數日後便可自愈了。”
兄弟二人寒暄,餘光卻都不由自主瞥着小凡,只是二人心意卻大不相同。
王缜見小凡面色慘白唇色發紫,卻始終未将目光自他身上移開,目光灼灼,含情切切,還不時提起袖角抹去眼淚,竟是攪得他心神不寧,抑制不住地疼惜。
而王慎見小凡受着病痛,想他在路上服過一副藥,不惜令身子虛弱至此,也要在王缜面前演這出苦肉計,他心中駭然更甚,後悔當初太過低估了小凡。
他現下只想着按小凡的意思将這場戲演完,兄弟情義總比過奴兒之寵,待他令小凡滿意後,助小凡之力服下排除毒瘴的解藥,再将小凡諸多壞事說與哥哥。
王缜追問巫齋山之事,王慎趕忙如實說了:一隊官兵中了毒瘴,逃到山腳下動彈不得,誰也不知山上發生了何事,只是過了許久,見小凡攙扶身負重傷的蒙千寒走了出來。
王慎說完便偷瞥小凡,見他還在專心裝作病痛,便知自己适才所言沒有違背他意思,便輕輕噓了口氣。
他所說的這些話,都是小凡允他如實交代的。
王缜聞聽這故事裏有一大段空白,當事者只有小凡一人在場,遲疑片刻,便轉頭看向小凡,拿着官腔問道:
“那個……你說,山上都發生了什麽?”
小凡見王缜與他說話,欣喜之餘又止不住掉了幾滴淚,誠惶誠恐地起身,似是強忍着周身不适,顫巍巍地跪着,一開口,卻答非所問:
“将軍,近來您可安好?”
柔聲細語,透着溫情媚惑,卻被王缜當頭大喝。
“放肆!你這個賤奴兒,你假扮坤華迷惑本王,又與外人勾結私囤兵力,這些舊賬還未跟你算,你現下又打算施展你那些狐媚招數?”
小凡的大眼睛驚惶地睜着,淚水汩汩溢出眼眶,眼神裏滿是委屈和失望,待王缜教訓完了,他便伏下身子,掩面啜泣。
王慎知道,此時該他出馬了。
“哥哥,你不可這樣對他!你不知道,我能活着來找你,都虧了他啊!”
王缜挑眉,王慎幹笑道:“小凡,你快些将原委講給哥哥聽啊!”
小凡抽抽搭搭地說:“奴才被金壞壞當作人質押在山裏,見蒙千寒與百裏斬走來,三人纏鬥了片刻,蒙斬二人終是不敵,百裏斬被金壞壞帶走,蒙千寒也受了重傷。”
王缜冷笑道:“那麽,為何衆人都中了毒瘴,單你一個能幸免?”
小凡被王缜的冷漠和懷疑招出一捧眼淚,悲切道:
“我哪裏幸免了?金壞壞将我放在山裏,于毒瘴最重之地,等着百裏斬入甕,他怕我撐不住,就事先給我服了強心藥,
“這藥能令身子驟變強壯,借以抵禦一時危機,可卻極傷元氣,等藥效過了,便、便是活不長了……”
王缜大駭,看着小凡更是止不住地心疼,他怎麽也想不到,小凡竟是将死之人了。
王慎适時再度幫襯:“哥哥,多虧了小凡當時并未受毒瘴所迫,才能将蒙千寒扶出山,拿他做人質,逼退了百裏斬的屬下,不然,我和那百來號部衆,怕是都已慘死在那些江湖浪人手上了!”
王缜忙又問道:“那蒙千寒他人呢?”
王慎答:“夜裏頭沒看住,讓那些浪人給劫走了,我擔心他們安頓好蒙千寒又再殺回來,就趕忙帶着部衆來投奔哥哥!”
這樣一說,王缜就絕想不到是小凡非要來靖武鎮見他。
王缜凝眉思忖,也未覺二人的一唱一和有何纰漏,再者,就算小凡狡猾算計,親弟弟又怎會胳膊肘往外拐?
正自出神,小凡卻忽而噴出一捧血來,身子一歪,不省人事了。
王慎都看傻了,王缜卻登時身子前傾,眼見就要起身沖過去,卻又生生地怔住了,他回過神,将前傾的上身收回來,幹咳了兩聲,便喚下人進來将小凡擡出去。
卻被王慎攔了,話裏的理由是:“這孩子怪可憐的,我這帳子裏還舒适些,他都快死了,就別再折騰他了。”
實則他深知小凡吐血不假,卻并未真的昏厥,小凡說了,他要時刻監視王慎,不給他與王缜單獨說話的份兒,王慎則将小凡留在身邊,怕他将解藥毀了或是交予他人。
他倆各懷鬼胎,演的這出苦肉戲卻極有分量,王缜心痛難當,不禁問向王慎:
“弟弟,你在诏獄裏怎麽審的?小凡他當真與白家勾結設計我麽?”
王慎知道小凡正豎着耳朵聽,他便将頭搖成撥浪鼓:
“沒有沒有!我都查清楚了,小凡仰慕哥哥難以自持,才假扮坤華接近哥哥,卻因此被百裏斬抓住把柄,才不得不從了百裏斬,助他在西山墓室練兵,百裏斬有稱霸江湖之心,練兵只為縱橫武林,此舉确與白家無關,更與皇權無關!”
“那麽,他當真知道坤華下落?”
“坤華哪兒還有什麽下落?坤華已死,小凡從坤華侍從那裏聽來,這才生了假扮坤華之心,至于坤華怎麽死的,又死在了哪裏,小凡确是不知了。”
一口氣說完,見王缜緊盯着自己,眼神似能窺見他內心所想,瞧得他好不心虛,正自窘迫,卻見王缜滿意地笑了。
王缜笑道:“好,這就對了。”
王慎:“這……什麽對了?”
王缜:“坤華還有下落,只是這下落太過離奇,小凡若能說出來,才明擺着是他說謊了。”
王慎又一次驚得傻了,連假作昏厥的小凡,此刻都不禁繃緊了身子。
王缜道:“胡夏國的內應報來消息,真正的坤華就在胡夏王宮裏。”
王慎驚問:“當真?”
王缜篤定:“錯不了!”
王慎思量片刻,追問道:“那麽我們的計謀……”
“照舊,”王缜将目光移到小凡身上,神色凝重,不知是在籌劃将來打算,還是擔心小凡安危,“當務之急,是将這個假坤華好生醫治,萬不可在成事之前,就讓他死了。”
王慎聽哥哥這一說,便掩不住地歡喜,看向小凡,嘴角露出陰森的笑。
卻見王缜起身,走到小凡榻前,彎腰俯首,一只手拂在小凡臉上,輕柔撫.摸了片刻,便又直起身,囑咐王慎一句“好生将養”,便頭也不回走出營帳。
确認王缜已走遠,王慎乜斜小凡,冷然道:“別裝死了,快點了結我們的事吧。”
小凡睜開眼,悠悠起身,盯着帳門方向恍惚了片刻,便轉頭看向王慎,神色冷峻:“你們布下了什麽計謀?”
王慎挑釁:“你個狐貍精,狡猾得很,不會自己猜麽?”
小凡微愠:“王缜說要醫治我,并非出于關懷,而是留我有別的用處,我猜的可對?”
王慎也來了骨氣:“你仗着一顆解藥,要我帶你來見我哥哥,又威脅我與你作這出苦情戲,現在又要我說出我們的計謀,難不成你想就此吃定我一輩子?
“我提醒你,可不要太貪心了,惹急了我,大不了魚死網破,我不要你的解藥,你也休想得着好死!”
一顆心卻七上八下,生怕小凡倔強到底,當真不給他解藥。
卻見小凡冷笑一聲,從袖子裏取出那顆藥丸,懶懶地向他抛了過去。
王慎惶惶接住,忙問:“何為藥引?”
小凡意興闌珊:“無需藥引。”
王慎驚怔,小凡卻掩口偷笑,他便明白,這幾日都中了小凡的空城計,他氣得咬牙切齒,将藥丸吞下後,也就沒了顧忌,便仰起頭得意狂笑起來。
“哈哈哈……小凡,你可聽好了,我現在就告訴你,哥哥他設下何種計謀!
“你機關算盡,卻絕想不到,哥哥他留着你一條命,不過是借你假扮的坤華之名,将你作為誘餌,騙邪羅王出兵,助我王氏攻打聖京!”
小凡驚怔,蹙眉怒視王慎。
“至于真正的坤華,我們在胡夏國的內應必會好生控制,如若白朗當真露出鋒芒,壞我王家大事,我們便可拿坤華為質,要他束手就擒!”
小凡驚惶失色,低眉顧自凝思。
又聽王慎嘲諷道:
“哎呀,想想你也真是可憐,一直自作多情,以為哥哥他仍念你陪他睡過的那幾晚?
“啧啧啧,枉你為博哥哥憐愛,不惜從金壞壞那裏讨得一副傷身藥服下,其實,就算你不演這苦情戲,哥哥他也會讓你活到邪羅出兵那一天的。”
說完,便又仰頭得意大笑。
小凡确是不曾想過,王缜留他活口,不過是讓邪羅王相信,樓月的坤華一直在王家手中,待邪羅王出兵助他們攻克聖京,他們再将一直被他們控制的真坤華送給邪羅,這便事成圓滿了。
至于他這個奴兒的死活,于王缜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原來他确是自作多情了,想起适才那出苦情戲,他忽而覺得好笑,好笑又羞恥。
卻聽王慎續道:
“我這就去找哥哥,将你的真面目揭發出來!還說什麽好生醫治你,實則你這個傷身藥,過不了幾日便可自愈了!”
小凡聞聽此言便收起自憐,臉上又挂上陰險冷笑,閑閑地道:“我的身子可自愈,須知巫齋山上的毒瘴侵體,也是可自愈的。”
王慎的笑僵在臉上,繼而兇神惡煞:
“你又在耍什麽花樣?不是說那毒瘴侵體,若不服解藥便活不成了麽?怎的又說什麽自愈?”
小凡嗤笑,嘲諷道:
“你适才不是還說我機關算盡麽?你也不想想,我既已與你同進了這神扈營,便是要将自己交給王缜,我又怎還會留給你機會,向王缜揭發我所為呢?
“再者,世上哪有那麽厲害的毒藥,彌漫滿山還能有致命之力?正如你适才對王缜所說,中了毒瘴者如若身子強壯,數日後即可自愈。”
王慎想起吞下的那顆藥丸,驚惶地瞪大眼睛:“你、你給我的藥……”
這次換作小凡張狂大笑:“我助金壞壞得到百裏斬,便從他那裏求得了這些個功效奇妙的丸藥,王大人,你有沒有覺得頭重腳輕,天旋地轉?”
王慎驚惶失色,抱頭大聲嘶吼。
傍晚時分,王慎帳中傳來陣陣野獸般的嚎叫,衆官兵凜然看去,只見帳門大開,沖出個披頭散發的人來,正是已入癫狂的王慎。
他嚎叫不止,手中揮着一片大刀見人就砍,官兵們上前阻擋,卻又不敢傷他,沖過去的便都被他砍傷。
騷亂驚動了王缜,他出營奔去,正見親弟弟又砍倒了幾人,王缜容不得他再胡來,幾個大步沖過去,搡開人群,直奔王慎身後,以迅雷之勢擡手,命中王慎後頸,一掌将這瘋癫之人打暈。
他喚來軍醫将王慎擡下去醫治,瞥向王慎營帳,怒氣沖冠,握緊拳頭沖了過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王慎猝然瘋癫,定與小凡有關!
進了營帳,見小凡還趴在榻上,他便急沖過去,粗暴地将小凡翻過來,卻聽小凡痛苦地呻.吟了一聲,一只手捂着腹部,那裏竟汩汩地冒着血水。
“坤華!”
王缜情急之下喚他如舊,小凡勉力睜開眼睛,蒼白的嘴唇微微翹起,聲若游絲:
“将、将軍,我多想……一直做您的坤華啊。”
王缜不由得就将手覆在小凡手背上,緊緊按住小凡肚子上的口子,惶急追問:“是王慎砍傷了你?”
小凡卻用另一只手緊緊攥住王缜衣襟,眼神凝在王缜臉上,癡癡地笑,就這樣耗盡了餘力,暈倒在王缜懷中。
混沌之中,他聽到王缜大聲喚人救他,他便知道,這一次,他又賭贏了。
他肚子上的傷口,是他自己用刀劃破的。
柳仕芳曾唏噓感嘆,小凡孤決一人,每次臨危,都要拿命來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