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牲奴

已過了兩日,坤華竟是水米未進,似個人偶般僵躺在床上。

他深知自己孤立無援,不會有人願意給他個痛快,奈何赫連邪羅命人将他嚴加看管,如若在誰的任上,他自行尋了短見,那麽定會連累此人受罰。

想來想去,便只剩下了這個招數,不論是誰在他近旁侍候,他都一視同仁地不吃不喝,雖對自己殘忍,卻不會牽連無辜。

外面百姓請願之聲仍不絕于耳,他這個妖郎當真的讨嫌,侍從們竟私下裏達成一致,由着他自生自滅,竟無一人跑到邪羅面前知會;

而前朝大臣也有的是伎倆,以國事為大,牢牢牽制住王上,待邪羅終于得閑來看望,已是坤華斷食斷藥的第二天晚上。

胸前的傷口因未能按時換藥,隔着繃帶都已洇出黑紅的膿水,坤華的臉如死人般蒼白,虛弱得似是連眼皮都沒力氣支撐,鳳眼半阖半睜,目光渙散地看着一片虛空。

邪羅大駭,緊緊抓住坤華露在錦被外面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手,顫抖着嘴唇,一聲接一聲地喚他的名字。

那只手竟沒有一絲溫度,絕美的臉也不見絲毫波瀾,只是一味地凄美,嘴角微微翹起,那是一縷超然于世的微笑。

等死,于坤華而言,竟是件解脫的事。

邪羅不禁心生怨恨,可他無從發洩。

侍從們定會有千百個理由搪塞,更何況他一旦因坤華動怒,前朝那些文臣便會以死谏造勢,與那些民願相合,帝王,便在此時成了真真兒的孤家寡人,連心尖上的人都護不得了。

沒奈何,他只得徒勞地規勸:“坤華,活下去,好嗎?為了朕……為了我,你若是不在了,我會難過……痛不欲生。”

一聲輕笑,似是輕風拂過絕美的容顏。

“白朗……白朗……”

邪羅怔住,盯着坤華的嘴唇,似是不相信适才那聲沙啞的呼喚是出自坤華之口。

“白朗……我……想你……”

驚疑的神情很快便轉作愠怒,邪羅放開那只冰冷的手,決然起身離開。

他知道坤華是故意的,為的是斷了他的念想。

胡夏帝王,西域霸主,竟降服不得一個坤華!竟戰勝不過一個白朗!

他當真是動怒了,有那麽一時半刻,他狠心欲下道旨令,賜坤華極.刑,可這念頭也不過就那麽一瞬,他舍不得,也氣不過,他要留住坤華,哪怕留住的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邪羅在寝宮裏踱了幾步,忽而想到了什麽,喚來侍從,哄聲令道:“朕明日午時要斬殺三百戰俘,以震國威,以儆異族!”

翌日,三百個樓月戰俘,被押至離王宮不遠的一處山坳,劊子手将大刀片磨得精光,山坳四處圍滿了胡夏百姓,民情亢奮,士氣高漲。

“王上神武,王上英明,王上終于不再受那妖郎迷惑”,此種議論聲不絕于耳。

而山坳裏的戰俘卻哀嚎連連,人之将死,他們口吐樓月語呼天搶地,聲音經空谷悠傳,直傳到王宮深處。

意識恍惚的坤華猛然驚醒,起初以為是在做夢,可那衆生哭嚎的聲音卻如此真切,他駭然,更是驚恐,掙紮着起身,雙腳才一落地便癱倒了下去。

坤華大喊:“來人……快、快來人!”

門外在這時也傳來一陣嘈雜:“讓我進去!求你們快讓我去見我家殿下!”

“萱姐姐!”坤華深知定是出事了,于是咬緊牙關,手腳并用向門口爬去。

他用盡全力推開門,萱兒和阻攔她的護衛都吃了一驚,萱兒情急,先于護衛回過神來,忙跑到坤華近旁跪下,抱住趴伏在地的坤華恸哭。

“殿下!您快救救阿坦吧!救救我們的族人吧!邪羅王要斬殺他們啊!”

山坳上坐北朝南搭起一座高臺,邪羅的王座高高在上。

離午時尚早,克申率人打點,看着臺下衆生,又舉目望了望王宮,他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

邪羅王瞞得過胡夏百姓,卻瞞不過他這個睿智的謀臣。

斬殺戰俘,如此損德之事,哪裏是什麽“以震國威,以儆異族”?分明是為了逼那樓月出的妖郎屈服!

離午時還差三刻,觀刑的胡夏百姓都亢奮起來,自發地山呼萬歲,只見邪羅王由禁軍扈從,穩步泰然地走向王座。

卻在此時,山坳裏響起一個聲音,是個粗犷的大漢,用胡夏語铿锵喊出話來:

“都說胡夏王上乃不世出的帝王,卻做出如此損陰德的事來,就不怕被後世恥笑麽?”

人群驟然肅靜,緊接着便是群起抗诤。

邪羅王被一個樓月奴隸出身的戰俘當衆诟病也不見愠色,他循聲看去,只見說話之人身形健碩,目光炯熠,邪羅頗有識人眼光,一見便知此人絕非等閑。

說話之人,正是坤華昔日的貼身護衛,萱兒的夫君阿坦。

塔罕武人脾性,氣一上來便欲喊話,邪羅卻右手微擡示意他止住,臺下衆人見狀也都靜了下來。

邪羅面露淺笑,看向山坳裏的阿坦,分明是待他細說。

阿坦索性從跪了一地的衆人當中站起,雖五花大綁,卻矗立巍峨。

“王上,你屠殺戰俘,本就失德,更何況你心知肚明,我們也并非真正的戰俘!我們都是些苦難的樓月奴隸,被大宛國蠱惑慫恿才充了這草頭軍!我們不過是想擺脫奴籍,僥幸茍活于戰場,與親人團聚!”

一番話令山坳裏頓生嘈雜,聽得懂胡夏話的都群起響應,聽不懂的都被群聲煽動,場面一時亂作一團。

克申無奈,斜眼偷觑邪羅,卻見他們的王上泰然自若,只是略顯無趣地搖了搖頭。

克申長嘆,哎,王上啊王上,你寧肯被一個樓月奴隸如此冒犯,也要拖延着,等那半死不活的妖郎爬過來嗎?

也罷,就讓老臣來助您達成心願吧。

紛亂聲中,克申站出一步,雙手高舉示意衆人安靜,他便高聲喊道:

“大膽的戰俘,身負重罪還敢狡辯!我胡夏王上何等英明,怎會做事不尊古訓不講聖德?

“你們雖是樓月奴隸,如若安分守己,怎會輕易就被他國之人調遣?這讓我胡夏怎不懷疑你們本就是受樓月王室之命?事敗後又反過來污蔑大宛,挑撥我胡夏與大宛的邦交?

“再者,王上說‘以震國威,以儆異族’,那便是殺你三百人再正當不過的理由!

“須知你樓月當真不将我胡夏放在眼裏,就算你們确是受大宛國慫恿,那麽你們樓月人的身份是明擺着的,可我胡夏一場大戰損失國力民生,直到今日卻未見你樓月王室有人出面,做個交代啊!”

“本王乃樓月王子,可否代樓月王室做個交代?!”清悅的男聲,透着硬撐的哄亮,穿過衆人,飄到高臺之上。

衆人嘩然,紛紛咒罵這妖郎現世。

坤華由萱兒攙扶着,一路蹒跚,走到高臺王座之前。

邪羅輕籲了口氣,遂又以威儀姿态放眼打量。

雖病體羸弱,又來得匆忙,可坤華顧及家國顏面,在中衣外罩了件綿白如雪的貂絨大氅,散亂青絲已梳成發髻,由一個精致玉冠高高束在腦後。

邪羅心中暗喜,坤華,就算是迫不得已,你也終将自己捯饬成了人樣。

又擺出王者風範,傲慢又玩味地說道:“雖只是個樓月國裏不得寵的王子,終歸……哼,聊勝于無吧。”

坤華無奈苦笑,萱兒卻是心疼又怨恨,無計可施,又憂懼異常,她便将目光投向山坳裏,求助又訴苦的眼神與挺身而立的阿坦對望。

阿坦一見舊主,早已激動得全身微顫。

他在大宛國奴役之時,早就聽說邪羅王收留了個絕美郎君,又聞得愛妻萱兒在胡夏宮中侍奉,便将真相猜着了幾分,這才會在大宛國前來游說時匆忙應允,為的便是能趕往胡夏一探究竟。

阿坦怎麽忍心坤華當衆受人羞辱,他義憤填膺,哄聲高呼:

“清高慈悲的坤華王子啊,你不顧自身安危,纡尊降貴解救我等賤民,無以為報,請受我一拜!”

言罷,便俯身跪地,重重地叩拜。

那些待弑的奴隸也都深受鼓動,紛紛效仿阿坦,高呼坤華名號,浪湧般跪拜下去。

此情此景,令周遭胡夏國民對坤華的咒罵都站不住腳,自慚形穢般消逝了下去。

“快快請起……坤華受不起啊……是、是坤華連累了大家……”

坤華誠惶誠恐地勸說,見衆俘仍自發叩拜,他感動之餘更覺慚愧,忙轉頭向邪羅求道:

“胡夏王上,山坳裏跪着的這三百條人命,都是我樓月國最苦難的百姓,他們如若有逆反之心,又怎會淪落成客走異鄉受人奴役?

“他們不過是想铤而走險,擺脫奴籍與家人團聚!坤華敢以性命擔保,他們是一時糊塗,他們都是無辜的!”

邪羅嗤笑一聲,冷冷道:“以性命擔保?坤華君的性命值得幾錢呢?”

“啊……”坤華的臉霎時慘白,萱兒氣得哆嗦,山坳裏頓時響起嗡聲嘩然。

克申無奈,但也深知王上的心意還需要他來點明。

遂上前一步,言道:

“坤華君想必是聽多了近日一些風言風語,說什麽‘殺妖郎,祭國祚’。我胡夏王朝國祚昌盛,就算你當真是千年禍國妖郎,又怎能撼動我國祚半分?難不成,你當真以為自己的命,能抵得過天命授予的我胡夏國祚麽?胡夏的百姓,你們答應麽?”

克申此番言語堪稱狡辯,竟是将連日來看似順理成章的民衆請願給扭轉了過來,還辯駁得不溫不火,委婉受聽。

于是胡夏百姓紛紛山呼,只是咒罵聲變了調,“妖郎一命,賤如蝼蟻,國祚昌盛,何懼妖邪?”

山呼海嘯中,克申推波助浪,憤然道:“你既是妖郎,人人喊殺,本該當死,還攀什麽我胡夏國祚?還說什麽為誰擔保?”

坤華被當衆羞辱,神情凄然而絕望,邪羅看着他,心中悲憤又疼惜。

坤華,你都聽見了吧?我胡夏興衰,豈是你一人能撼動?你的生死,與天下何幹?與蒼生何故?可你的生死,卻是我的依挂啊!

坤華無力地等待民衆靜下,哀怨地看着邪羅,顫着聲音乞求:“王上,到底要我怎麽做,您才肯放過我無辜子民?”

終于肯聽話了麽?!

邪羅情急,卻又故意裝作思忖掂量。

沉吟片刻,似是即興謀劃出了什麽似的:

“既然你命理卑賤,名譽不齒,好在身份還算高貴,嗯,這樣吧,你便以樓月王子之銜,入我胡夏奴籍——哦,就入牲奴籍吧。”

言語一出,坤華通身顫栗,腿腳一軟,虧了萱兒攙扶才未摔倒。

牲奴,顧名思義,把人當作牲口,受奴隸差使的奴隸,胡夏國內最低級的戶籍。

周遭再次嘩然,克申會意一笑,高聲喊道:

“王上英明!樓月國犯我胡夏,那便折損他個王子終身在胡夏為奴!讓他們的恥辱記入史冊!四海八荒,千秋萬代,都将以此為戒!震我國威,儆效異族!”

克申将邪羅的“意圖”冠冕堂皇地渲染開去,胡夏民衆登時歡騰雀躍,樓月戰俘則無不低頭垂淚。

而坤華,驚駭的神情驟轉成悲怨,可無奈又無助,絕望到無以複加,卻又不得不任人擺布。

于是悲怨也漸漸消逝,卻又平靜得過了頭,絕美的臉雖有種超脫于世的坦然,那一抹凄楚絕望,卻是怎麽也揮之不去。

“只要……我做了胡夏的牲奴……你就……放了他們麽?”

顫抖的聲音,帶着哭腔,聲如蚊蚋,卻是以命相詢。

“殿下,不、不要……”萱兒抽噎相勸,可她深知說什麽都是徒勞。

邪羅禁不住地“啊”了一聲,他哪裏忍心見坤華受辱,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令坤華斷了自戕的念頭,就算是做牲奴,就算是活成豬狗,他也要他活着,在自己的身邊,真切地活着!

邪羅失言良久,克申見狀又搭過話來:“我胡夏王上一言九鼎!不過坤華君,你既已應允,可就終生不得反悔呦!”

坤華苦笑,輕輕推開攙扶自己的萱兒,怔怔地走到邪羅王座下方,那一刻起,他便似将三魂七魄遣出了腔子,成了一具不知廉恥的行屍走肉。

他當衆将頭上玉冠取下,濃密青絲便似瀑布般傾瀉到腳踝,又将雪貂大氅脫了下來。

寒風凜冽中,他身上只罩了一層單薄的衫子,衣袂翻飛,青絲飛揚,他的眼神不安地轉動了片刻,似是為人的自尊最後的一絲掙紮。

邪羅屏着一口氣,四下裏也早已靜寂無聲。

片刻後,那雙美目再次黯淡了下去,為人的自尊也已死決,坤華擡起手,解開身上唯一的衫衣。

“不!”邪羅驚呼一聲,坤華打了個激靈,停下了脫.衣的動作。

牲奴,都是不穿衣服的。

邪羅見坤華擡眼看來,分明是等着吩咐。

邪羅忽而疲累至極,失去了做戲的耐心,扶額沉吟片刻,最終煩躁地令道:“怎麽說也是個王子,朕就給你樓月留些顏面,準你……”

他分明看到,坤華那雙幽潭一般的眼睛閃過一絲光亮。

“唉,”長長地嘆了口氣,繼而說道,“朕就準你,留件衣服遮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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