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橘中透黃

竹浪投梭,一瞬及到。

三人先後躍出滑舟,戚九轉眸,滑舟已然縮減成竹葉大小,竹浪澹澹,退潮般,熏紫的葉浪攜着手,依依不舍地向後退去,留下高聳遮目的樓宇。

好強大的幻覺,足以憑假換真。

戚九再觀鯉錦門的宏闊巨門,近似某種七彩琉璃晶石築造,門柱雕刻成不計其數的各色錦鯉,交疊攀升至彌高,鱗片交相輝映間,恍惚兩條巨龍騰雲駕霧,争搶金烏。

最令人啧啧稱奇的,是二龍戲珠的中心并非高炀烈日,反是一圓光芒萬丈的龍睛,瞳仁中散放的華彩緩緩注入兩道琉璃晶中,再自每尾錦鯉的鱗紋中透射而出,于空氣裏氲氤而交織,沉積而墜色。

可以說,一道門,創造了一方流光溢彩的無限幻彧。

遮擋鯉錦門的紫竹林,便是由底層紫色琉璃錦鯉所發散的光澤所籠罩。

上官伊吹推他一把:“別像個土包子一樣,快走!”

戚九始才喚回魂魄,按照赤橙黃綠青藍紫的順序排布,那道異常與整個鯉錦門的煙柱應該産生于橙色所能籠罩的方位,戚九趕緊指明了方位。

上官伊吹忽然含笑,“你從橙霜塢中硬瞧出赤黃色的煙氣,真是目光如炬呢。”

此笑十分弄人,正似繃高人的心弦,挑手一撩。

戚九也不清楚是什麽情愫貿然生成,自喉頭升起窒酷的幹渴,整個心房被硬拳緊攥,上下一掣,熊熊異火便從眸中噴了出來。

他的眼前,仿佛有些什麽不一樣的景象産生,整個人亦從腳趾一路酥麻直上天靈蓋。

“大人相信小的,小的......”

戚九的瞳仁驀地放大,食指顫抖地指向黃煙升騰的源頭。

“那煙,變......變......變粗了!”好粗,如一道飛鴻,勢頭洶湧。

白式淺一直沉默不語,首次看到戚九的反應驚駭入髓,也忍不住往橙霜塢方向冷眼輕瞥。

一派祥和寧靜。

再看戚九漫頭的卷發似沖似直,若波斯貓兒受驚一般,雙眸裏的恐懼俨然溢出眼眶。

真是活見鬼!

上官伊吹斂去笑痕,分外嚴肅道“看來是幻獸即将成形,大禍臨頭。”事不宜遲,伸手抽出環月彎刀,催促戚九帶路。

白式淺一眨眼,那二人風風火火跑得飛快,想來自己遁形潛入鯉錦門,也不知門裏面會否有何危險,只好趔趔趄趄跟着追去。

趕至橙霜塢,一條細河迂回萦繞,兩岸新橙緑橘茂密夾道,橘樹倒影油油地在江面招搖,波紋潋滟生輝,魚龍柱間的橙色尾魚随光而來,浸潤河堤,仿若自由自在。

河邊百畝橙樹鱗次栉比,一座紗幔重影的白霜孤塢立于河畔處。

有人閑卧在入河的竹橋上醒酒,赤黃色的煙氣自他的胳膊連背處徐徐苒苒。

戚九愈發瘋狀,最先沖入塢內,一個野狗撲食牢牢鎖住對方的腰身。

男子想事入神,耳中先灌入碎零的腳步,始才擡眼而已,已經被人攔腰控制,不由呼喝“大膽!竟敢擅闖此地!”說着從小腿胫骨的革鞘中拔出一柄三角戟刺刃頭,猛戳向戚九的胳膊。

戚九眼中所觀并不一樣,男子胳膊間的煙氣逐漸編織,最終形成一頭壯碩無比的虎身窮奇,展着翅膀,大張獠牙,猛咬向自己的頭部。

他可不想被幻獸咬穿頭顱,雙腿更快蛇卷住男子的胫骨,裹住男子的身軀往橋邊滾動,邊滾邊扯他的衣服,十根手指沿着對方強而有力的臂膀寸寸摸索。

“你別動,你別動,你的皮肉裏存着壞東西,我幫你拔掉就好了。”

男子欲削他的三角戟刺刃頭,亦在身體滾動中,錯戳在竹橋的縫隙中。

他也擰眉大叫“你別滾,你別滾,我的頭暈眩得快吐啦!”

戚九眼中的虎身窮奇幻獸批命嘶吼,斑駁的獠齒高懸頭頂,性命垂于一線間。

上官伊吹瞧二人滾打得難舍難分,好看的眸子裏陰雲密布,本想一刀把二人從中間劈開,孰知鯉錦門的門徒林林錯錯,從四面八方火急火燎地趕來橙霜塢。

這群狗腿子的反應能力變迅捷了。

于是大聲訓斥道“蕭玉舟,你身上沾染了幻獸而不自知,現下更不知悔改抵死反抗,如何?連我的命令也喚不動你了嗎?”

蕭玉舟尋思自己今晌與軻摩鸠大人吃橘酒而已,怎得身上會沾上幻獸?

簡直天降橫禍!

遂而不敢深動,戚九卷着他一路滾向竹橋邊沿,噗通掉入河中。

河水凝寒,激得戚九瞬間耳聰目明些許,再不感受到任何幻獸的存在,轉而回憶自己與謝墩雲到曌河邊挖藕,竭力避開水面。

呃,他不會凫水啊!

也顧不得再摸索蕭玉舟背後的秘密,掄起雙臂在水底沉浮呼喚。

救命!救命!

有人走過來一把扯住他的領子,将人從河底提起來。

戚九發軟的雙腳始才穩穩立在河畔邊沿。

媽的,齊腰深。

上官伊吹亦下了河,不過他伸手扯起來的反是蕭玉舟,蕭玉舟俨然酒氣消去一半,在上官伊吹的面前禁不住瑟瑟發抖。

二話不說,上官伊吹扯開對方被水浸透的衣領,露出半截堅實的臂膀,臂間明顯纏着白紗,紗中沁出血珠,被水一泡,淡淡融化。

“你昨日與梭蛇交戰,被幻獸的蛇牙曾擦傷了吧?”

蕭玉舟默默颔首,所以他今日才要飲些橘酒驅痛。

上官伊吹再将紗布一掀扯去,露出猙獰扭曲的傷口,伸出一指往傷口內一摳,鮮血頓時淋漓不止,紅燦燦得引人惡心。

周遭趕來的鯉錦衛們紛紛皺眉,避開臉去。

須臾,上官伊吹的手中捏住一枚銅子大小的銀碎,攥入掌中。

真有東西嵌入他的血肉中,然而他自始至終并未覺察。

蕭玉舟唔地低哼一聲,臉色華白,反手捂住滾滾留下來的血珠。

“除了你一人受傷,可還有其他的鯉錦衛曾被梭蛇所傷?”

群人中有人道“被咬的人有好幾十個,需要一一帶來給大人您審問嗎?”

“不必了!”上官伊吹止手,“現在全部都送去青雲一水間,交由軻摩鸠大人細細檢查。”

“若是再發現類似銀碎嵌于傷口間,務必醫治好後,全部清退出鯉錦門......”

“大人!!大人!!”蕭玉舟蒼白着臉,圓瞠的朗目中充滿絕望,“小人真不知道會有東西鑽在皮肉中!若是知道,小人當時這條胳膊連根削去都不會眨眼的!”

“求您饒小人這一次吧!”他的手不再捂着傷口,反而唐突地來扯住官伊吹的袖角。

上官伊吹一眼淡掃。

蕭玉舟的頭,連着雙臂,均紛紛垂落下去。

“确實并非你的錯。”上官伊吹的音調驟而疏寒,“此次鯉錦門遭遇的幻獸與往昔大相徑庭,以梭蛇為例,均是十等十的栩栩如生,仿若真實血肉。”

“可惜,你的肌理肉髓已被這種詭谲的東西沾|染過一次,便是強留你下來,只怕你次次與幻獸鳌戰,都會被輕易染|指。”

“假使我憐惜你是個人才,不放逐你出鯉錦門。”

“那麽,蕭玉舟,你可情願留在鯉錦門內做個閑人?”

“若為閑雜,豈非與你當初選入鯉錦門時的宏圖大志背道而馳?那你強留在這裏還有什麽意義?”

意義......

蕭玉舟驀地舉首,癡癡凝望上官伊吹的臉,根本不敢與他淡漠的目光交接,只是極短地停留在他羊脂玉一般光滑的下颌。

“沒錯,沒錯,是沒有意義,如果強留下來,甚至還會把莫名的危險帶給您,那就更不好了。”

見對方放棄反駁,上官伊吹随手指了二人,将血流不止的蕭玉舟扶出水中,暫時進行簡單的包紮,而後與其餘被梭蛇咬傷的人一并送去青雲一水間。

蕭玉舟默默回首之際,上官伊吹已将目光投向被血腥畫面怔呆的戚九。

“今日,你立下奇功,能夠在鯉錦門內察覺出異象,趨避蕭牆之禍,所以我也遵守自己的諾言,破格納你入鯉錦門。”

“此後,橙霜塢就由你來打點吧!”

什麽?!

鯉錦衛中有人替蕭玉舟打抱不平,“上官大人,蕭玉舟歷經層層戰役,始才能有資格鎮守橙霜塢,替您的豔池守關,而這小東西完全沒有歷經破魔裸塔的篩選,憑什麽有資格獲得您的首肯?”

“就憑他的眼睛,可以輕易穿透整個鯉錦門的龍睛七層琉璃幻彧,看到蕭玉舟血肉中潛伏的東西。這是他天生的價值,與你們後天刻苦鑄造的價值,絕不對等。”

鯉錦衛內頓時鴉雀無聲。

事實的确如此。

能獲得某人的盛贊,戚九的臉上百花怒放。

不過,他的背脊被某種寒冷入髓的目光猛地一刺,原以為是白式淺的凝視,結果......

衆人緩緩離盡時,他偶看到蕭玉舟眼含劇烈不甘,完全不顧旁人勸阻,從竹橋間一把抽|出三角戟刺刃頭,在掌中掂了掂,而後又塞入革鞘中。

好陰寒。

周圍轉眼空寂,河面并無風紋,可是戚九忍不住周身瑟縮,啊秋打個噴嚏。

上官伊吹側腰避開他唾沫飛濺的方向,神不知鬼不覺伸手拉住他冰冷的手,“別在水裏泡着,走,先去你的新歸宿裏看看,順便,交代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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