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莼菜湯
汴京的初夏之夜,南風微醺吹來大宋人們的笑語,濮九鸾在燭火輝煌下仍舊如明玉般璀璨,他面對哭喪着臉求助的侄子,輕描淡寫道:
“王家女兒衆多,既瞧不上大娘子為人卑劣,便再尋個便是,何故與你爹硬頂?”
“啊?!對啊,我怎沒想到!”濮寶軒一拍大腿,頓時喜笑顏開,“還是十一叔高明!”
心事漸消,他還抽出空斜眼偷觑下那燈下煮面的小廚娘,言語間間或有打探之意:“十一叔為何來這等市井小店?”
濮九鸾是什麽人?小小年紀就綻露頭角,陰鸷深沉,成就遠遠将這些勳貴子弟甩在身後,叫官家倚重不已,就這麽一個人,能來這等市井嘈雜之處?
濮九鸾無端騰起一陣心虛,而且不知道為何一想到這小子或許曾經與慈姑有過婚約,他心裏就登時一陣反感。
他含含糊糊:“來附近辦事。”
恰在此時,慈姑端了兩碗玫瑰腐乳豬蹄面上來,打斷了他。
只見兩碗湯面,下面整整齊齊漂浮着面片,上面碼着玫瑰腐乳炖豬蹄的教頭。
濮九鸾一向不喜此物,卻鬼使神差夾起一筷子。
醬色的豬蹄色澤鮮亮,炖得酥爛,筷子觸及皮居然還彈了幾下,可用力一夾,便爛在了筷頭。
看上去便知道炖得很到位,他夾起一筷子入嘴——
瘦肉軟糯,肥肉細膩綿長,整個入口即化,還帶着似有似無的腐乳醇香,卻鹹淡正好。
再撥動面,卻不是常見的的銀絲面,而是面片,一塊塊揪成小小模樣,吃一口筋道順滑,吃了幾口,在這南風沉醉的夜裏,居然無端有幾份微醺之感。
“甚絕!甚絕!”濮寶軒早咋咋呼呼喊了起來,他是個被驕縱慣了的公子哥,大呼小叫起來,“店家,再來一碗!”
兩碗面下肚,濮寶軒吃得滿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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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這面片着實好吃,許是有十一叔坐鎮,他心裏的塊壘被消除得七七八八,一邊打着飽嗝一邊贊不絕口:“怪不得十一叔要來此地吃飯,當着是一絕!比那雞兒巷吳家……”
話一出口,但見濮九鸾刀鋒般的眼神投過來,叫他打了個寒戰。
雞兒巷是汴京有名的煙花女子聚集地,濮寶軒忙改口道:“比那豐樂樓都好吃!”
濮九鸾收了目光,變得面無表情:“既如此,你便結賬罷。”說罷竟然甩甩袖子走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濮寶軒殷勤在後面點頭哈腰,不忘揚起聲音道,“十一叔,回頭您老人家別忘了跟我爹拉扯我一把!”
對方并不停步也不回話,濮寶軒卻知道這回穩了。
十一叔出馬,嘿嘿,爹肯定得屈服!那可是官家前頭的重臣!
他滿意的打了個飽嗝:“店家,多少錢?”示意身後跟着的長随結賬。
“二兩銀子。”
“什麽?!”小厮的手一頓,心情大好的濮寶軒喋喋不休打他一耳挂,“你懂甚,十一叔那等身份就應該吃這等貴價之物!”
策馬在禦街上,大事已定的濮寶軒格外輕松。
只不過走着走着,他腦海裏忽得想起十一叔攥在手心的那枚指環。
好生眼熟……是在哪裏見過呢?
過兩日慈姑的新店開張,沒想到郡主剛出月子,便惦記要來店中捧場:“若不是你機智,朝兒斷然不能得婆母歡心,我自然是要來與你捧這個場的。再者,在家中憋屈得緊,我出來還能散散心。”
她如此說,慈姑便不推辭。将二樓雅間細細布置了,只待郡主到。
琬珠郡主在宮嬷嬷攙扶下下了馬車,但見這家店坐落在馬行街附近一條背街巷子裏,既不過分僻靜,又無市井喧嘩,當下先贊了聲:“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旁邊花架上黃薔薇正盛,藤蔓攀附,擡頭看,滿牆的薔薇直攀上青瓦樓上,整座腳店便被薔薇、紫藤蘿包裹其中,只不過紫藤已過花季,只餘綠葉,薔薇花卻正當季節,小小的精致黃花開滿枝頭,密密繁繁,一陣風吹,香拂影動,花枝婀娜,還間或有一兩只鳳蝶在花間翩翩起舞。
進了門中,但見正對着一道照壁,恰好将店內的情形隔開,照壁底下靠牆擺放一道條案,條案上放一個月白色官窯花瓶,上頭低低矮矮插幾條雪柳枝條,柔軟枝條綻放星子大小白花,悠然吐香。條案右側卻是一陶缸,裏頭養着睡蓮,幾條大紅色錦鯉在水裏慢悠悠游來游去,間或有尾巴撩水之聲,越發顯得安谧寧靜。
立刻有個女仆送上淨手的面盆和熱乎乎的帕巾,服侍諸位淨面洗手。
郡主自然是不用,她身後跟着的那一群貴婦們也不用,只不過各個啧啧稱奇。
過了照壁,便見大廳內垂着高高低低的竹簾,間或有一朵兩朵茉莉幹花夾雜其中,幽幽香氣飄來,清幽雅致。
再上二樓,卻是一間間齊楚閣兒,妙就妙在每間齊楚閣兒外頭牆上都從上而下插着不同繁花,有桃花,有荷花,有山茶花,有木槿、各色繁花叫人目不暇接。慈姑笑道:“這卻是我的一樁巧意兒,想将各色絹布制的繁花置于牆間,好叫來店中的娘子們挑選。”
郡主笑道:“我便挑那荷花。”
諸人走到荷花房,見上頭挂着一個木牌,上書“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有懂行的夫人便拍手笑:“這可當真是吟誦荷花的好詩句。”立即有人去瞧別的齊楚閣兒外頭所寫詩句。
這是慈姑有意為之,往來店中的客人至少也是小康之家女子,自然是越崇尚風雅越好招攬顧客。
花房外彩緞紮着搖曳荷花、亭亭荷葉,還有一兩枝蓮蓬。
一個兩個啧啧稱奇:“價值不菲。”
的确價值不菲,這緞花可謂是店中花銷最大的一筆支出,慈姑說動了個本是做發間簪花的手藝人過來布置店中,囊中的銀錢耗盡大半,為了平賬,她做過升秤秤手,還給象棚裏大象洗過澡,好容易才攢夠了這筆錢。
進得包間,牆上皆圍着竹簾,木窗下一條條案上擺放着一盆小小盆景,盆景內青苔些微,還有假山樓閣,湖中種着一朵小小睡蓮。難得是有個少女穿戴的小木人兒還在木船上做垂釣狀,船艙裏散落書本。
惹得夫人們笑起來,這個說“像從前女學裏善娘。”被點到的人毫不示弱“便是不看書也回回比你高。”
一時之間嬉嬉鬧鬧吵嚷起來,格外熱鬧。
慈姑便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侍女端上一道莼菜湯,慈姑笑吟吟道:“這道菜喚做‘呦呦鹿鳴食野之萍’。”
諸人定睛一看,莼菜湯漂浮其中,雪白的藕絲、嫩綠的莼菜,色澤鮮活,在初夏時光裏如南風拂面。再一想這道菜的後兩句不正是“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暗暗包含了歡迎之意,于是紛紛贊嘆起來。
下一道菜卻是一陶碟腌蘿蔔纓,嫩生生水靈靈,配着紅的火腿絲,吃上一口清新滿口,慈姑笑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郡主先反應過來,捂嘴笑道:“好一個濯我纓,原來洗的是蘿蔔纓。”
再下頭一道菜卻是一碟子腌梅子,梅子表層已然皺巴巴,吃進嘴裏生津解渴,慈姑笑道:“摽有梅,其實七兮”,這卻是《詩經》裏的句子。
上菜到這裏,諸人已經極為期待接下來的菜式又有何典故了,卻是一碟子鹵兔丁,一碟子風幹鹿脯,安南侯家的伍少夫人靈機一轉:“掩兔辚鹿!”這是《子虛賦》裏頭的典故,慈姑點點頭,伍少夫人在贊嘆聲中得意地瞟大理寺卿胡夫人一眼,才夾一筷子鹵兔丁進嘴。
胡夫人氣悶,當初搶羊舍簽就結下的仇,卻無法發作,只狠狠咀嚼風幹鹿脯,鹿脯口感柔韌,可以清晰咬到鹿肉的絲絲纖維,青花椒的麻、油茱萸的辣、還有一絲絲難以覺察的甜。別說,咀嚼起來真解恨!
眼看着湯與開胃小菜上完,接下來要上主菜。諸夫人正你一言我一語稱贊,誰知角落裏忽然冒出來一聲冷笑:“要我說啊,這算不得什麽巧,不過是尋常菜式,請了幾個文人幫着定了些風雅名頭罷了。要不是郡主嫂嫂的面子誰瞧得起這破爛菜肴?要我說啊,說不定你壓根兒就沒什麽真本事!”
說話的人正是王家大娘子,她是大房嫡出備受嬌寵,素來又與二夫人關系甚好,郡主屢屢“害得”二嫂嫂失寵出醜,她自然要幫二嫂嫂出氣,郡主刺不得,郡主擡舉的小跟班還刺不得麽?
圍觀夫人們雅雀無聲,郡主家事,誰還能多言?有沒來過花宴的人便思忖,說不定諸人稱贊真是瞧在郡主面子上。前幾道菜開胃小菜固然好吃,可也許是事先備好,趕了個巧宗,并不一定是本身就好吃。
趕過來幫忙的岚娘子在外頭聞言一驚,貴女當衆挑釁,叫慈姑丢了面子可怎麽辦?害得店中生意一蹶不振該如何是好?她急得團團轉。
卻聽得裏頭慈姑不卑不亢的聲音傳來:“王大娘子要我怎麽證明才好?”她的聲音一如既往澄澈安穩。
王大娘子得意地昂起頭:“我随意說句詩,以這詩現場做菜,你敢嗎?”
“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