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黃家
戶部尚書黃瑾是個做官的好料子。
又與發妻盧氏恩恩愛愛, 共育有一子一女,幼女嘉娘是他年紀老大才得,因而格外寵溺, 待之如珠如寶。反是做娘親的嚴厲些, 時常拘她在房中讀書習字,如同男兒一般教養到六歲。
奈何好景不長, 黃瑾誤卷入楚王謀逆案,天子震怒, 滿門查抄, 諸人斬立決。
抄家前幾個月, 黃家女眷上山燒香, 慈姑頑皮爬到了松樹上又往下跳,奶娘情急之下伸手去接, 慈姑安然無恙,自己胳膊卻受了重挫。
盧氏感念她忠心耿耿,便為奶娘脫了籍, 又感念奶娘思念女兒,允許她将女兒帶到汴京黃家。
可惜奶娘女兒發熱不治, 竟然就此夭亡。
因着奶娘老家眉州路遠, 她奶大了嘉娘又忠心耿耿, 黃夫人一時心軟, 允了慈姑停靈在黃府下人住處, 沒成想善有善報, 無心插柳倒給自己女兒留下了條活路。
抄家時奶娘康氏急中生智, 求了盧氏,将自己女兒套上嘉娘衣裳,又報說“嘉娘病重不治”, 黃夫人感激涕零,又哭着與女兒道別。
圈禁後官府押走了黃府諸人,康氏與女兒是自由民,自然也就與抄家無關,被安然無恙釋放,于是她抱着“女兒慈姑”坐上了回老家眉州的客船。
驟遇家中大變,慈姑受了驚,發了許久的高燒,晝夜颠倒,等醒來後許多過去的事情都記得迷迷糊糊,加之人又小,便安然在眉州奶娘老家住了下去。
當初盧氏垂淚送別女兒時,握着女兒的手叮囑道:“莫要報仇,只顧着活自個兒便是。你活得安然,爹娘在天上才放心。”
有了爹娘的叮囑,慈姑便也踏踏實實過了下來,雖然幼年懵懂時家破人亡,她也不希求其他,只求能安生活命叫天上的爹娘放心。
可憐這般風簾翠幕、戶盈羅绮的人家,一夜之間煙消雲散,那些封存在吏部、刑部的厚厚文冊也随之封印起來,直至今日……
濮九鸾靜靜悄悄翻看着這些冊頁,眉目平靜。
楚王,太上皇最鐘愛的兒子,長相肖似官家,又被官家抱在懷裏長大的,不到及冠之年便被封為最富庶楚地的王爺。人人都以為他要越過秦王繼承大統的。
楚王性子算不得好,待自己王府中官員多有苛待,結果被那官員懷恨在心,告發他謀反,官家不信,派了身邊貼身的小黃門去質問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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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到此時還算平順,可惜那小黃門被秦王買通,到了楚地,居然逼着當地官員組織軍隊征讨楚王,執意要制他于死地。
楚王焉能束手就擒?索性就揭竿而起。
這一起事,便錯上加錯。
照後來朝官的意思,這楚王的幕僚們當真各個是草包,即便是官家真的下了征讨的命令又如何?官家一手養大楚王,處處疼愛他,怎會殺他?
可是濮九鸾不以為然,若是沒秦王搗亂,楚王乖乖束手就擒,哭着去見官家,訴說自己冤屈,官家定然會心疼兒子、寬恕楚王。
可這中間有秦王作祟,楚王若真是束手就擒,那小黃門會不會來個先斬後奏可當真不好說,或許楚王也是想到這一點,便二話不說先報名為上。
戰火越演越烈,楚地、雲夢等多地陷入戰火,紙裏包不住火,官家這才知道自己的兒子反了!
他心中不知是失望還是恐懼,居然真的下了斬殺的命令。
楚王就此被人撲殺在亂軍從中,到最後也沒見到父親一面。
楚王死了,朝堂中也展開了大清洗。
官家被這個最疼愛的兒子傷了心,自此郁郁寡歡,也因此遷怒到“帶壞孩兒的奸佞小人”,原來楚王一系的人盡數被除盡,凡與楚王有點幹系的人皆下了诏獄。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奉命查案的刑部尚書左冰早被秦王收買,羅織了不少異己,當中便有黃瑾這個戶部尚書。
于是黃瑾被殺,全家被查抄。
本以為就此便罷,朝堂上的投機之徒又将寶押到了秦王身上。
濮九鸾輕蔑一笑,其中就包括他的好大哥,如今的國公爺濮雁修。
在這一番喧鬧中,誰都沒想到楚王妃逃出了生天。
楚王妃母親是外嫁出去的大長帝姬,她出身高貴,又很有一番本事,先是東躲西藏避開了秦王的搜捕,而後想法子在三月三開金明池的大日子混進了金明池,走到官家身邊,亮出楚王血書當衆控訴秦王罪行。
官家愕然。滿朝嘩然。
本已春風得意的秦王就此折戟,被官家厭棄,押解到洛陽宮裏終身軟禁。
一向平平無奇的晉王就此進入官家視野,他雖然人平庸些,卻事親至孝,得了官家歡心。
他上位後,身邊幕僚人手奇缺,識于微時的濮九鸾就此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等他登基後,濮九鸾更是水漲船高,被封做了鎮北侯。
濮九鸾合上冊頁,眉頭微微蹙起,刀削似的下巴浮起一層淡淡的青,非但沒有毀損容顏,反而平添了幾份潇灑。
黃瑾其人做官謹慎,不貪污不結黨,算的上是個能吏,這一樁案子瞧來瞧去也能看出來是一樁冤案。
當初抓他下獄,羅織的罪名是貪墨并運送糧草給楚王。庫存的幾百擔糧食對不上,這也當真過于可笑,戶部尚書管着全國的錢糧調動,若真是有心貪墨怎會染指幾百擔糧食?至于供應糧草就更是無稽之談,每年官府都會給幾位王爺有貼補,明兒八經過了明路的,又怎麽會是謀反?
要不是當初老官家正恨着那些“挑唆自己孩兒”的幫兇,黃瑾這案子也不至于判這般重。
可是翻案卻又不好翻。
晉王這個皇位得來的不容易,幾乎可以說是“撿漏”,秦王勢大,楚王受寵,怎麽看都輪不到他。
也因此他上位後格外看重名聲,不但對當年的事情諱莫如深,決議也多中平為上。
這樣一個人,又怎麽會為一介孤女翻出當年舊事呢?好容易積攢下來一些口碑,又怎舍得被官員評議自己“撿漏”?又怎麽會毀壞前官家的名聲,壞了自己“孝順”的名頭?
大被一掩,難得糊塗才是真。
濮九鸾輕輕合上卷頁,看着外頭夕陽漸落,便想去馬行街夜市瞧瞧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娘子。
尋到慈姑時,她手裏正捏着一縷線香,還招呼濮九鸾:“稍坐片刻,我去燒燒香便回。”見濮九鸾并沒有坐下的打算,便一遲疑,“您也同去?”
本是客套,誰知濮九鸾毫不客氣,立刻跟了上來。
慈姑:……行吧
佛龛不遠,在馬行街岔口南通巷路正中,有株巨大梧桐,樹幹上頭系着一縷縷紅繩,梧桐正值花期,滿樹繁花如紫色煙霞,樹下有人供奉神位,已不知多少年。
佛龛由石頭雕成,煙熏火燎多年已覆着一層煙火氣,佛龛前頭供着新鮮果蔬,又有香插可供往來居民上香。周圍覆蓋一層厚厚青苔,在五月黃昏裏青蔥郁郁。
慈姑小心掏出适才帶出來的線香,濮九鸾順順當當取出火石,幫她點燃,而後便交給她,自己斂氣賓神退後,安靜等着慈姑燒香。
好生默契。
慈姑迷迷糊糊想。
她跪在佛龛前,默默祈念完,而後才插上線香,起身又合掌作揖。
待她拜完濮九鸾都安安靜靜立在旁邊,一聲不吭。
慈姑有些不好意思:“拜完了,現在就回去做菜。”
兩人并排又往康家食鋪走,高大的泡桐樹延綿一路,紫色的華貴花朵被夕陽照射出一層橘黃色的暖光,細細綿綿在黃昏中交織出奇異的氛圍。
不甚熟稔的兩人着實有些尴尬,慈姑便主動找話:“我近來要開個新鋪子,便想拜拜佛爺。”
“嗯。”
“還求了阖家身體健康。”
“嗯。”
好吧,慈姑也不知自己應當與個顧客說些什麽,挖空心思幾句話,便再也想不出話說,兩人之間漂浮着奇怪的沉默。
恰在此時,平地一陣風過,“啪嗒”一聲一朵碩大的紫桐花落在了濮九鸾腳下,他住了腳步,撿起那花朵遞與慈姑:“你戴這個定然很好看。”
慈姑:……
她接過這泡桐花,幹巴巴道了聲謝過九郎。便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這位客人每次來用膳都很省心,吃了便給錢,利利索索,雖不過吃了三次,卻給店中增加了三兩銀子的收益,比那些天天都來的人好幾天加起來還多呢。
此時送花又是為着什麽緣故?慈姑摸摸耳朵,頗有些不自在。
便見濮九鸾住了腳。
他似在沉吟什麽,半天才說:“我不叫九郎。”
“那個,您叫什麽都無妨的。”慈姑結結巴巴擺擺手,她也不明白為何,自己心裏起了些從未有過的慌亂,“給錢就行。”
這……越說越錯。
濮九鸾卻沒聽清一樣,繼續說道:“我喚做濮九鸾。排行十一,認真說起來,我是十一郎。”
濮九鸾,這名字怎的這麽耳熟?
慈姑仰起頭,微微張開嘴,費力在記憶裏搜尋起來,是誰喚做濮九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