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酒骨糟緋羊、魚脍、蝦炙、暖……
熙春樓是長壽坊裏最大的一座行院。
吳自用站在熙春樓後門前緊張得攥起手:“真進去啊?”他雖然家底殷實, 可父母管教嚴厲,從未進過這等場合,不由得有些兩股戰戰。
慈姑淡然從他身邊走過:“那是自然。”說罷已經一腳跨了進去。她為着女子不好進這行院, 今兒穿了一身苎麻混絲靛藍直裰, 烏發亦如男子一般用竹簪系起,頭上更戴了一頂竹鬥笠。
疾風跟在後頭天人交戰:康娘子這般行事他可要告訴侯爺?按道理說他是侯爺的部曲, 自然不能坐視侯爺心悅的小娘子進煙花之地,可侯爺将自己給了康娘子做部曲, 那是不是自己便要将康娘子視作主家?他想來想去終于忍不住, 往街巷口尋了個相熟的乞兒:“去, 幫我給鎮北侯府報個信。”而後才踏進了院中。
吳行老跟在他身後也進了院, 還拉扯兒子一把:“莫叫你師父等。”
熙春樓建造的如夢如幻,三座三層高的主樓之外還有零星水榭, 院中引了池水,一溪的荷花搖曳,池中還有一艘小舟晃蕩, 有個小娘子躺在舟中眉眼微蹙,似是睡着了, 一擡頭, 對面的高樓裏開着一扇窗, 輕紗簾被風吹出了窗外, 飄飄搖搖, 紗簾旁有個生得冰清玉潔的美人兒來收紗簾, 瞧見他們這行人, 羞得紅了臉,忙躲在了紗簾後。
再往前走幾步,卻是一架薔薇, 薔薇架下有兩個女子正在蕩秋千,你推我喊,玩得不亦樂乎,瞧見他們這行人,卻慌得齊齊兒拿扇遮臉往花叢後躲了。
躲就躲了,偏還探出頭來看,風将一股暗香送來,不見美人,暗香盈滿懷。
吳自用早一張臉漲成豬肝色,疾風無動于衷,瞥見旁邊的慈姑笑眯眯,不由得納悶。
他們用的吳行老的名帖拜見熙春樓的主人,自然被請到了雅閣。
這雅閣絲毫沒有想象中奢靡的布置,反而中規中矩像個富貴人家的書房。地上鋪着阇婆的地毯,香爐內燃着交趾的清香,波斯風味的花瓶就堂而皇之擺在桌角,閣外有歌女正唱一段聖琉璃①。
“卻不知吳行老到訪,為着何事?”“吱呀”一聲門推開,一聲利落幹脆的聲音響起。
慈姑擡眼看,卻是個衣着素淨的中年美婦,她目光澄澈,首飾釵環全無,只鬓邊插一枝荼蘼,眉不畫唇不描,叫人瞧着便覺清新可人。哪裏是個生意場上的老鸨,說是大戶人家的主母都有人信。可來之前吳行老與慈姑講過,這位便是長壽坊最大的行院熙春樓的主人,外人喚做“扈春娘”。
慈姑拿下自己的鬥笠,對方一愣,旋即拍手笑道:“吳行老莫不是消遣我?倒叫了個美貌小娘子來此處。”
“見過扈娘子。”慈姑輕輕淡淡福上一福,“在下姓康名慈姑,如今的永平坊、信陵坊食飯行行老。”
扈春娘雖不甚熟悉,可也知道如今滿汴京城裏獨一份的娘子腳店,她抿嘴笑道:“都說康娘子是個能幹的,卻不想是個這麽大的小娘子。只是——不知兩位行老來我熙春樓是為着何?”
“當然是為着幫扈娘子。”慈姑毫不猶豫直入主題。
“哈哈哈娘子這可是說笑了,我熙春樓有甚好幫的?”扈春娘先是一愣,旋即笑了起來,她身後兩個護院也跟着一臉輕蔑。
吳自用緊張得手心微顫,吳行老則攥了攥手心裏的汗。
但見慈姑鎮定笑道:“适才我一路走來,見院中布置雅致,院內小姐矜持端莊又不失俏皮,瞧着倒像是個良家女兒一般,這才了悟為何一樣是行院,扈娘子的熙春樓卻能做到第一。”
“唔?是為何?”扈春娘眼中閃過一絲錯愕,本來滑不留手的笑容也有些些許裂隙。
慈姑輕輕起身:“人性多變,明明是來尋歡,卻不喜風塵之色,要的便是來往娘子皆如良家一般,我瞧着熙春樓的小姐們各個活靈活現,卻似閨秀一般自在玩樂,這樣自然引得客人心裏癢癢,自然而然便将熙春樓與那別的行院區分得泾渭分明。我說對了不曾?”
扈春娘笑容僵在了臉上,半響才收斂了笑容,肅然道:“康娘子着實了得,怪不得年紀輕輕便可坐穩行老之位。”只不過一路所見,便能輕描淡寫将她在風塵裏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經驗一句道破:所謂男子性賤,一面喜歡勾引良家婦人一面又喜勸妓女從良。扈春娘開這熙春樓便是遵循了這一心理,座中女子各個端莊,兜售給客人的便是這偷良家子的樂趣。
疾風三人在旁目瞪口呆,疾風心裏更是想:侯爺以後日子危矣。
“只不過嘛——”慈姑賣了個關子,“你這熙春樓似夢如幻,偏偏西側的廚房嘛,油膩膩,還煙熏火燎,着實敗人胃口得很。”
扈春娘眼珠子一轉:“誰家廚房不是如此?這卻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扈娘子若是用我家席面,便可去除這竈房,原來那竈房的位置修一座高臺,于明月時叫玉人月下吹笛,皓腕霜雪,缥缈淩波,何似仙境?總比油膩膩煙熏熏好。”
扈春娘一揚手中帕子:“原來康娘子今日說了一圈卻是為着這個。這嘛,要容我再想想。”
慈姑揮揮手:“先不提這些,扈春娘先來嘗嘗我府上廚子所造席面。”說罷,便叫小吳去外頭馬車取跟來的食盒。
食盒拆卸間,慈姑一一道名菜名:“酒骨糟緋羊、魚脍、光明蝦炙、暖寒花釀驢、遍地錦裝鼈、素蒸音聲部。”
哐哐當當上了滿滿當當一桌子菜。
慈姑便親自夾菜給扈春娘:“您先嘗嘗我這酒骨糟緋羊。”肉片薄如紙張,只能從側面肌理中看得出來裏頭是羊肉,浸潤在琥珀色的糟汁裏瞧着便覺如夢似幻。
夾起一片薄如蟬翼,舉起來日光清晰可透,居然真如紙張一般,湊近鼻子邊還能聞見淡淡的花雕氣息。
這糟鹵在吊糟時加入了紅曲米,因而比尋常的糟鹵多了一絲紅潤,那羊肉也被浸泡得淡淡粉紅,瞧着便覺心情大好。
入口先覺冰涼,這是慈姑做好羊糟鹵後特意放入吊籃中吊在井水上空所致,暑熱先去了大半。
羊肉一般紅焖,炙烤,卻少有人拿來糟鹵,這羊肉是烹煮好之後用石鎮壓着浸入糟鹵,經過石鎮擠壓的羊肉肌理細膩,入口滑潤,毫無任何羊肉的腥膻之氣,反而鮮美四溢。
糟鹵汁滲入其中,花雕的醉人、鹵汁的醇厚,齊齊登場,将羊肉本身的鮮美烘托得無以複加。
蜜色的糟鹵汁晶瑩透亮,瞧着就覺得,淡淡的酒香入嘴,以扈春娘的敏銳,立刻想到這菜式最是下酒,她不知不覺就吃下了五六片,炎熱夏日也變得清涼舒适,回味悠長。
這魚脍是上好的淮白魚所制,因着怕放久了會壞了慈姑是到此處才現做,她淨了手拿起一柄竹刀,一手拎起收拾好的淮白魚,扈春娘只見她纖指紛飛之際,那薄薄的魚片便應聲而落。
雪白的魚片被一片片攤開放置于水洗藍的盤中,越發襯得魚片潔白晶瑩,薄如蟬翼,夾起一片,蘸取旁邊的橘芥汁,青橘的清冽與芥末的辛辣過去後,舌尖便嘗到魚肉本身,甜滋滋,薄生生,又些微有些脆,忍不住叫人分泌出大量口水,當的上是濟楚細膩。
扈春娘此時卻不待慈姑夾菜,筷子便主動往光明蝦炙上伸去。
一個個個頭極大的蝦子被放在銅盤上炙烤,下頭只有一塊炭火,既不至于叫人在夏日太熱,又足夠加熱大蝦,過了兩道菜的時間,這道菜已經炙好。
蝦殼變成粉紅,蝦腰處被炙得焦黃中泛白,一看便已經到了火候,扈春娘夾到盤中,慈姑給她撒上椒鹽。
扈娘子迫不及待咬開蝦殼,內裏粉嫩的蝦肉露了出來。
咬一口,镬氣外面的蝦肉緊實,內裏的蝦肉嫩滑,豐盈的蝦汁立刻從內裏流出來,吃到嘴裏滿嘴留鮮,馨香脆美。
更絕的是這蝦下鍋之前都已經去除了蝦線,天知道扈娘子有多讨厭端上桌的熟蝦裏沒去蝦線,她們做這一行,講究姿态優雅,小意溫存,這道菜上來自然要幫男子剝蝦殼,蝦殼好剝,可到這蝦線,無論如何也做不得優雅,早在心裏将懶怠做菜的廚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外頭還要扮賢惠模樣繼續與那細細蝦線較勁。單是這一點扈娘子就愛上了這道菜。
暖寒花釀驢擺得雅致,盛放在滿盤錦花枝芙蓉景泰藍鍋裏,驢肉軟爛,浸滿各式香料之味。香氣鑽進鼻腔,再吃一口濃稠的醬汁将炖得軟爛的驢肉浸得透徹,滿口醬香。
扈娘子以前從不覺得是個只滿足于口腹之欲之人,可此時卻忍不住又去吃那道遍地錦裝鼈。
金黃色的湯汁,內裏剁成小塊的甲魚肉,上頭澆着香簞、筍丁、木耳等諸多山珍所做的澆頭,這澆頭花團錦簇,當得上一句遍地錦。吃起來一口甲魚肉細嫩,滿口肥糯。
最後一道素蒸音聲部卻稱得上是驚豔:
滿盤面點捏的小人,皆被着彩,有站着吹笛的,有撫琴的,有翩然起舞的,衣袂飄飄,裙裾飛揚,各個栩栩如生,連手指頭都捏得清晰可見。如真人一般。
慈姑笑道:“這道菜也是可以吃的,那胭脂衣裙顏色是各類果蔬汁水做成,只不過在行院裏應個景,做個看菜也罷。”
見扈春娘嘗完菜式滿臉滿意,慈姑便覺這樁事穩了,她才笑道:“不瞞您說,我這席面有四大好處。”
“噢?是那四大好處?”
慈姑便道:“一是風雅,菜式皆從古籍中來,皆有用典。客人來這行院追求的便是那一絲虛無缥缈的仙氣,這些源自古籍的菜式更顯得你們熙春樓卓然不凡。”
吳行老暗暗贊嘆,果真了得,這一出手便将扈春娘的死穴牢牢抓住。
“二呢,是便宜,你猜我這一席面給你,要多少錢?”
多少錢?”扈春娘發問,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被慈姑帶着走了。
慈姑輕輕道:“四十兩銀子。”
扈春娘面上不顯,心裏卻吃了一驚,她沒想過只需要四十兩銀子。
慈姑看穿了她的驚愕,緩緩一笑:“若是熙春樓自己做的話,須得多少?”
扈春娘支支吾吾不願意明說。
“你自己做的話,單是那一份素蒸音聲部就至少五十兩銀子,”慈姑道,何況你還得養兩個大廚三個幫廚,才能滿滿當當将這席面做成。而且那兩個大廚中還必得有一位是白案大廚。”
吳自用已經從開始的驚愕到後頭的刮目相看到如今的拜服。什麽是魄力,什麽是智謀,什麽是破釜沉舟,端看康娘子,不,師父今日所作所為便知。
“三是耗時,客人要什麽菜,只須在單子上勾畫片刻,便有我這邊做好,一刻鐘便能送來。”
慈姑一笑,起身往窗邊斜斜一靠,指着不遠處道:“扈娘子,你瞧見那柏木森森處麽?你可知道,我養着幾十上百個廚子,每人只做一道菜,需要什麽材料、哪一步下鍋、哪一時勾芡,俱爛熟于心,我家康娘子外送有專門的馬車,就為着能在一刻之內送到主顧手裏。”
其實扈春娘猜測康娘子定然有法子能解決這送菜慢的問題,可沒想到她居然在近處就租了一間院子,只做這門生意,當下啞口無言。
“四是品質。我這酒糟羊裏,單是那一味酒糟,便要吊滿一年才能出這個味,您為了一道菜裏的一味佐料,莫非還要專門養一個吊糟師父一年?要知道這吊糟師父不會做菜也不管別的,他只會吊糟,專門吊這一味醇香色正的酒糟,好吃好喝一年你可供得起?您供得起的廚子便是做出來,也不是這個味。”
扈春娘徹底啞口無言。
只不過她還想講講價:“你家既然賃了院子開張,那便不只做我一家生意,我家便是拿出去也沒個自己的獨有菜色,這如何使得?”她其實心裏已然滿意不止,只不過還絞盡腦汁想壓壓價。
慈姑笑道:“這價卻是再也壓不得的。這一桌席面在,叫價一百兩,您從我這買入不過四十兩,前後淨賺六十兩差價,還要省去雇兩個大廚三個幫廚的傭金,這筆賬怎麽算?至于獨特菜式嘛——”
慈姑狡黠一笑:“我每季便做些又風雅又好吃的菜式供您挑選,您選中了便可限定只供應你家,只是這獨特的菜式卻不包含在四十兩銀子裏,您覺得如何?”
說到這裏,吳自用已經忍不住要喝一聲彩。連消帶打,還想出延綿不絕的賺錢生意。以後每季度這熙春樓都要付一筆錢。
扈春娘應當也是如此想,連連拍手:“你這小娘子卻是個爽利人,也不講那些虛的,上來便給了我一個底價,這生意就這麽定了!”輕輕松松談下這筆生意,還将慈姑他們送到了門口。
“師父,您小心臺階。”吳自用出門時小心随侍慈姑左右,他已經從先前的被父親逼迫到如今心甘情願恭敬相待:“不過師父,我還有一事,那柏木處的院子您何時租下的?”
慈姑上了牛車,坐穩後嘴角浮現出一絲狡黠的微笑,她紅唇潋滟:“這不正要去嗎?”
吳自用張大了嘴,疾風也露出幾份訝然,怪道侯爺多年過得如個苦心僧一般今年卻才如開了竅,這小娘子當真是個妙人兒。生意還沒做成,牛皮先吹上了,适才她在雅閣裏說得篤定把握,大手一揮似乎那院子裏正有幾十個廚子正在辛勤勞作,便是自己也被騙過,嘀咕着這慈姑不知道何時賃了間院子,不聲不響雇了許多廚子。
卻原來她什麽都沒有,就敢忽悠那扈春娘。
唯獨吳行老頗為贊嘆:“了不得,這虛虛實實的手腕,整個汴京城裏也沒幾個人能做到。”
做到還是能做到的,光疾風知道的就能有許多人。可那些人各個在江湖、官場、商場上浸染多年,都是狐貍,做到并不稀罕。
奇就奇在這康娘子年紀輕輕。
疾風悄悄嘆了口氣,想起徐林得知他要去跟着康娘子後豔羨的表情,當時他還覺得那家夥是腹黑是裝的幸災樂禍,如今想來,或許自己真是要走狗屎運了。他咳嗽一聲,挺起了胸膛,臉上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
吳行老應當也這般想,立即就說:“這院子便由犬子出面去辦。”
因着吳行老在長壽坊的面子,那柏木院很快便談下來了,以五十兩銀子一月的價格成交。
慈姑這幾天在長壽坊轉悠時早就瞧中了這院子,這院子妙就妙在恰在長壽坊幾處大的勾欄行院中間,去這些地方都很近,院子四方四正門戶緊閉,後面是個窄巷子,無人出入,最是清淨,門口寬敞,便于往來的馬車停車。
院子分為前後兩門,前門上鎖,只留個小窗來送菜,後門供出入卻有小童守着,來回将出口把守着。
門前設置門房,這是那些外送小子們休息之地,若有行院購買,直叫個小厮來傳信,做好後,熱氣騰騰的飯菜會坐上馬車送往各處行院。
吳行老到此時已經是心服口服:“康娘子這般做派,當真是聞所未聞。”
“這是我師父當年教我的法子,不成想在這裏用上。”師父當年在眉州時便是教慈姑用此法将食盒賣給過往的碼頭來不及吃飯的船夫。慈姑舉一反三,便有了這許多創舉。
吳自用更是:“師父,這後頭的修葺就都由我來。”
慈姑說出自己的要求:“一是要竈房寬敞,多設竈口,二是要要有廚子們的休息之處,三是要門戶森嚴。”
“門戶森嚴?”
慈姑便講與他聽:“我自己開的數家腳店便最講究這一點,做吃食最要緊是幹淨安全,若吃病客人只怕招牌第二日就會被人砸了,廚子們小心謹慎之外,便是要守好門戶,勿叫外來人進入,便是那些搗亂的宵小也無計可施。”
吳自用恍然大悟。吳行老在旁亦有感悟。
定好了院子,慈姑一行人又動身往第二家行院去。
吳行老先皺着眉給慈姑講解這家行院的主人:“這明月樓也是掌事的是位李媽媽,李媽媽年紀大了,人又刁鑽,不似先前那位好說話。”
慈姑抿嘴笑道:“無妨。早想好了法子對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