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漱玉紅顏 【02】
殘秋的雨一下起來便若抽絲,那雨淅淅瀝瀝下了幾日,相府藥居花房本就背陰隐在山石後,卻見雨意漸濃花房內便愈發寒絲絲的。三公主在內室窗下的一張小榻上躺着,全身癱軟,一絲氣力也無,腦子裏昏沉的,緩緩睡去接着又醒來,眼睛卻只是睜不開,心道莫非自己已然來到陰間麽?唯覺四下死一般沉寂。
約莫傍晚時分,身上的傷口因敷了藥,那一股麻痛卻也實在難挨,她嘴角微微哆嗦了下,到底醒來了。慢起雙目,只覺那暗淡的光線森冷刺眼,自知因是昏迷已久的緣故。好半天目光方才展開,見房內疏疏落落并無甚陳設,卻皆是滿滿堆着盆缽、藥匣、瑣碎器皿,濃濃的藥味直往鼻間一撲,她心中委實一震,不知自己這是到了什麽地方。
她掙紮着想要下床去,這一動,滿身竟陣痛不已,便如萬箭直刺着皮膚,直令她牙齒打顫。只好仍舊安安靜靜躺着。窗外雨聲清冷,但聽那雨勢忽緩忽急,過了會兒,她心裏方平定下來。
回想那日朱雀門前,為着救她,自幼跟着身邊的宮女侍衛一個個慘死,萬沒料到,千辛萬苦方尋得機會從回鹘回來,一入宮門,卻陷入賊子的圈套。如今皇兄死了,自己也被污蔑為亂黨,皇宮近在咫尺卻無以為家,他日終究不知會流浪何處,想着想着一滴淚珠便從眼角滴落,她微微合了下眼,那淚珠卻涼如冷雨,心中便一陣寒涼。
外面的門響了,聽到腳步聲,跟着紗簾一動,有個人走進內室來,她吃一驚,旋即閉上了雙眼。那人靠近床前,細細打量着她,因聞見股脂粉香氣,她便知道此人一定是位女子。見那女子坐了下來,并無惡意,倒拉着她的手把脈,她這才徐徐睜眼來瞧:“你是何人?”
那女子唬了一跳,看着她面色陡然一轉,方喜道:“你醒啦?幾時醒來的?......真是......”仿佛喜出望外,頓覺松了口氣,待平複片刻便又笑道:“公主不要怕,我叫采籬,是我家公子救的你。”
她愕然:“你家公子?”
采籬笑道:“此處便是崔家相府老宅,我家公子名喚蒙玉。”崔家起先在朝中頗有盛名,她倒是聽皇兄提起過,卻也怔了許久方才定下神,微微笑了笑,說:“再生之恩,無以為報,替我謝過你家公子。”采籬只說無礙,便道:“他要是知道你醒來呀,不定該怎樣歡喜呢。”接着替她察看傷勢。
當夜采籬照例留在花房相陪,早早煎了藥,讓三公主服下。兩人自有許多話敘談,三公主聽她細細說來,心下方知自己這些日原是一直由她照顧的,唯有對采籬道謝不疊,感激不盡。
那雨又下了一日方緩。這天因想着去看望三公主,所以蒙玉起來得很早。石蘭從暖閣裏拿了件衣衫給他,又有老婆子進來侍候,幫他束發淨面,用青鹽擦了牙齒,然後他穿上雙青緞小靴,便一路穿廊過院,轉至花園的小鏡池。
雨停了,四處依然蒙蒙地若着了層薄霧,空氣略有些涼,拂上臉頰卻令人提神。遠遠瞧見采籬從花房裏出來,蒙玉停住腳,采籬待近到跟前,便笑說:“我給她拿了套換洗的衣衫,這會兒剛她喝了點參湯,公子去罷。”那重疊的小山頭瘦石嶙峋,尚有隔夜的落雨殘留,石階上濕漉漉的,蒙玉青靴踏露,拾級而上,然後輕輕叩門。隔了會兒,只聽裏面輕聲道:“進來。”
一進去,便覺一股清冷,只見那紗帳裏影影綽綽有個纖細人影,蒙玉掀起紗帳,因內室很小,不過一步便已近床榻。三公主正歪在床榻上,卻見她淡白輕衫虛虛籠着,黑玉青絲略挽個飛天髻,眸光似水,面若清荷。蒙玉心中只一怔,見她臉頰左側卻着一精巧的梅花钿,自知那梅花钿原是用來遮掩她臉上的紅痕刀疤的,倒愈發襯着她容顏清麗,別有不同。
蒙玉頓覺心頭突突直跳,只那麽瞧了她一眼,便将目光撇過去了。她坦然自若,并不驚慌,道:“公子請坐。”略一點頭,表示謝意:“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蒙玉微笑道:“公主勿要客氣。”這才往床前的圓凳上坐了,又笑問:“公主今兒可好些了?想吃點什麽?”她目光虛虛下視,微一點頭,道:“有勞公子挂心。”
蒙玉與她對坐着,只覺心神無主,那一直對她便有的似曾相識之感于是愈濃,恍若夢境一樣,心頭微微一酸,待思忖了下,方說道:“眼下外面風聲正緊,公主只管在此安心養傷,這花房陰冷,公主身份尊貴,自幼錦衣玉食,只是未免怠慢了公主。但為着公主安危着想,也唯有讓公主暫且委屈一時了。”
她臉色震了震,忙道:“公子勿要這麽說,落魄殘骸之軀,能得一容身之處已是對公子萬分感激。”因行動不便,只得靠在床頭略一欠身,又謝道:“公主二字已如雲煙,公子只喚我小名‘玉瑤’便可。”
蒙玉欣然點點頭,笑說:“玉瑤?瑤池漱玉,冰清玉潔......嗯,果然好名字呢。”
她微微一窘,只道:“公子說笑了。如今玉瑤不過是個廢人罷了。”
蒙玉同她輕言慢語談了一會兒子,心中自有許多疑惑未解,尤其是她臉頰上的那道刀疤,知道一定牽扯她在回鹘的諸多經歷,當下卻不便多問,略陪她坐了坐,便起身告辭,自往東圃閣而去。
連日來禦林軍大肆搜捕,城中人心惶惶,街市店坊的生意也一片衰敗。瑛夫人見天色又是陰沉,索性閑來無事,便将童墨喚來跟前,吩咐說:“去南城買些精細糯米來。”童墨素來只陪蒙玉讀書,見瑛夫人如此差遣,便愣道:“主母今兒怎麽想起要小的去買米了。”
瑛夫人笑道:“我瞧着你心細,派旁人去我倒不放心呢。”童墨躬身道:“多謝主母擡舉小的,不知主母要糯米來,是要何用呀?”瑛夫人沉吟了會兒,方說道:“倒沒別的急用,我因見金鳳那孩子許久沒來找玉兒了,不知是不是她身子不好,她喜吃些甜食,待我親自下廚做些糕點,你給她送過去,順便瞧瞧她。”
童墨領命便出府去了,直過了大半個時辰方才匆匆歸來,一路奔到繁花院,瑛夫人卻正等得有點着急,見他竟雙手空空,只愕然一怔:“這倒是我說嘴了,只當你辦事細致,如何竟空手回來了。”童墨喘口氣,方道:“小的跑遍了,這滿城的禦林軍巡邏,店坊因怕惹禍,都關了門不作生意了,小的也沒法子。”
瑛夫人見他如是說,只得作罷,思忖了會兒,便又問:“不是說先前那個假公主已然投河了麽,那禦林軍如何還在滿城戒嚴?”童墨心中一顫,早惶恐起來,只得強忍着,遮掩道:“這假公主、真公主的誰說得準呢,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興許是禦林軍沒找到屍首,所以才四處搜捕。”
瑛夫人頓了頓,忽然有些擔憂:“如今這日子真是不太平哪。你且回去罷,小心看着玉兒,可莫要讓他出府去,他要是再悄悄溜出去,我只拿你是問。”童墨驚恐不已,忙連連應諾。
天色陰沉了一陣兒果然又下起小雨。約莫到了溫書的時辰,童墨回到東圃閣,便轉至蒙玉書閣去陪讀。蒙玉因見這兩日三公主的傷勢愈發好轉,燒也退了,知道她活過來,終于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所以反倒很早便乖乖來書閣溫書。
童墨一進來,正見着蒙玉已在書案前,嘻嘻笑着便湊上去道了聲:“公子早啊。”蒙玉眼皮也沒擡,兩眼只默默地瞧着書中文字,童墨便自去将屏風前的熏爐燃了香料,那香料原是采籬在春時用五色花|蕊調制的,片刻工夫,案上幽香四溢,絲絲青霧萦繞。
整個屋子都寂靜下來,只聽窗外的屋檐上,滴滴答答,雨點一陣緩緩而落。
童墨心中忐忑,到底忍不住,便向蒙玉輕聲笑說:“公子,莫怪小的多嘴。”蒙玉擡了擡眼,道:“既是知道多嘴,那就不要講。”童墨眉頭緊蹙,反倒接着說下去:“即便公子動怒,小的也要說。如今眼看她活過來了,老天護佑,讓她死裏逃生,公子這顆心總也該安生了。不是小的心腸硬,只是咱們将她藏在府內,那便等于玩火*呀,早起主母還問我呢,我差點說漏了嘴。”
蒙玉道:“那你要我怎樣?她身上的傷剛好些,難道你讓我把她趕出去?她如今無家可歸,身份卻又被人污蔑,趕她出去,你讓她去何處安身?”童墨憂心道:“公子糊塗。咱們救了她便已是仁至義盡了。日後她自有她的去處,倘或她到了外面有個好歹,那也是她的命數如此,怪不得咱們。留她在府裏,萬一哪天禦林軍殺進來,到時定咱們個窩藏逃犯,蓄圖謀逆,公子想過沒有,那可是滿門抄斬的死罪呀。”
蒙玉臉色沉下來,道:“我又何嘗沒想過,當真‘累及滿門’的話,那便是我的罪過了。只是怎樣想個法子,幫她先逃出城去,然後再作打算。”童墨沉吟道:“如今九門緊閉,若想出城只有一個法子。”蒙玉見說,眼睛裏一亮:“莫非你已想到萬全之策?”童墨便又道:“公子眼前現放着門路,自己怎麽竟忘了。那仇士良乃朱大小姐的幹爹,想來大小姐身上一定帶有腰牌,公子只要設法拿到腰牌,出城自然迎刃而解。”
蒙玉點點頭:“容我好好想想,金鳳素來精明,此事不可操之過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