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漱玉紅顏 【01】
暮色漸漸濃郁,到了下半夜,愈發一絲風聲也無。花園內更深露重,天邊卻懸着一輪清炯炯的下玄月,南端高低兩層小小的假山映着月色,青白重疊寒浸浸的一層光影。采籬提着盞橘紅罩燈,由小徑往假山下緩緩而來,碎石小徑一撮撮毛毛秋草,那蒼綠細葉子凝露點點,晶瑩剔透,宛若靜水照花,只是一動不動。
上了一層石階,方轉過一面瘦石,早瞧見隐在石壁下的藥居花房,那青檐掩着紫格幽窗,薄光如縷。衣裙漫過地上的露珠,腳下愈發滑溜溜的,她剛一擡頭,童墨卻已在門首迎接:“姑娘。姑娘可算來了。”
采籬道:“公子在裏面?”
童墨點點頭,引她又上了一級板石臺階,便去開閣門。屋內一進去乃是一小廳,面南只一盞戳燈映窗幽暗,蒙玉立在絲羅紗帳前,來來回回急踱着步子,一見到她,眉頭陡然一緊:“采籬,全靠你了,這會兒請不來郎中,你素懂醫術......”
采籬道:“公子莫慌,待我進去瞧了再說。”
她撩開紗帳走進內室去了。紗帳緩緩落下,一瞥間,蒙玉心裏又一緊,隔着紗帳只愣愣地立在那。怔了一會兒,他方才回過頭,道:“童墨,去燒些熱水來,莫要聲張,你親自去好了。”童墨應了一聲,卻略有些躊躇,只是不動。蒙玉便催促道:“快去,還愣着做什麽。”
“公子......”
童墨微微擡起頭,看着他:“小的覺着此事實在怪異,公子想想看,東市這邊護城河沿岸那麽些府邸,怎麽她偏偏漂來咱們小鏡池?況且她在水中泡了也有兩日了,怕是這會兒早已魂歸,公子可莫要惹火燒身哪......”
蒙玉皺眉沉吟道:“不必說了,救人要緊,只管去便是。”
童墨見勸他不住,心下擔憂,只得關門退了出去。蒙玉在小廳內等候,一會兒靠着窗子坐着,一會兒又立到紗帳前,但聽內室始終沒什麽動靜,唯有滿心焦灼。蠟燈紅光黯淡,卻見紗帳微微一顫,采籬走了出來,蒙玉見她手上皆是血,心中悚然驚駭,卻聽她忙問:“公子,差人打些熱水來,她身上全是刀傷,我得先給她清理身子。”蒙玉道:“童墨已經去了,這便來。”眉毛一蹙,又道:“.....她還活着?”
采籬略便沉吟說:“若非她入水時昏迷,暫存一絲氣息,只怕這會兒幾條命也沒了。她失血過多,我拿銀針封了她幾處大|穴,如今拖延一時是一時。”蒙玉道:“不管怎樣,我把她交給你,你一定要救她呀。”采籬拍一拍他的手背,方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公子不說我也會盡力,不過也要看她的造化了。”
倏忽過了兩日,天氣陡然寒涼。瑛夫人清早起床,待梳妝完畢,卻聽屋檐上雨聲沙沙,原來竟下雨了,便覺更添一絲陰冷。童煙已然在門外聽候,回道:“主公,雨還沒停呢,小的要不要先去備馬?”崔世淵今兒醒得稍遲了些,衣衫尚未穿好,瑛夫人便說道:“不必了,公郎今日不出門去。”
童煙回聲“是”,又道:“那小的一會兒便只去書房侍候。”
瑛夫人卻道:“把采籬喚來,就說我有話問她。”
童煙自去東圃閣傳喚采籬。崔世淵見她如此吩咐,心下會意,只說道:“這可是夫人多此一舉。采籬那丫頭素來便是玉兒心腹,你問她能問出什麽來,倒不如将石蘭叫來,興許還能有些用處。”瑛夫人蹙了蹙眉,道:“玉兒近來不知在搞什麽鬼,總是神不守舍的,早飯也不見他過來吃。如今大了,正是心思活動的時候,莫非心裏動了那個念頭?”
崔世淵面色一震,只哼聲道:“這孽障若敢做出什麽辱沒門楣之事,橫豎便将他一棒打死,一了百了,省得他日日荒廢學業,愧對祖上英名。”瑛夫人見他動怒,心下方才懊悔,便遮掩說:“倒沒見你這樣的,咱們只這一個命根子,總歸一說起來便要打,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崔世淵眉頭一緊,嘆道:“但凡他肯掙點氣,我何至于對他如此。”将袖衫一拂,便開了門直往書房而去。
瑛夫人搖了搖頭,只道他父子倆前世一定是冤家,想着蒙玉心中卻又一怔,迎窗坐下來,老婆子方遞過只茶碗交給她手中,去傳喚的童煙便回來了,只見不是采籬,卻是那小丫頭石蘭。瑛夫人頓覺納罕,忙問:“如何竟是你過來了,采籬呢?”
石蘭回道:“采籬姐姐正服侍公子洗漱,因怕夫人等得着急,便令我先過來向夫人請安。”瑛夫人低低唔了聲,說:“玉兒這幾日沒偷偷溜出去閑逛罷。”石蘭道:“不瞞夫人,公子每日只悶在書閣溫書寫字,倒比先前心定多了呢。”瑛夫人見說,心中方一寬,笑道:“他肯發奮用功,那便再好不過。回去告訴采籬,就說天氣漸涼,令她記着早晚給玉兒添加衣裳,莫要凍着。”
石蘭道一聲:“遵命。”待退出房來,手心裏卻早驚出濕濕的冷汗。打着傘,一路奔回去,腳上的鞋子便也被雨水浸透了。到了蒙玉卧房門外,一股涼風撲上面頰,直令她打了個噴嚏,她只輕輕叩門,方道:“公子,夫人那裏搪塞過去了,并未見她起疑,公子只管放心便是。”
因這幾日采籬一直留宿花房,蒙玉正怕父母瞧出破綻,在門裏聽見石蘭回說,一顆心方撂下,便道:“知道了,你先回房換件衣服,待有事我再叫你。”石蘭嘻嘻地道:“正該回房換衣裳呢,冷得我手腳冰涼。”轉頭嘁嘁喳喳忙不疊地走了。
蒙玉又是一夜未曾合眼,待坐回床帳中,只斜倚着仍舊不敢睡去。辰時過半方見采籬回來,一見了她,蒙玉“藤”地便從床上跳了來,道:“今兒她可是醒了?”光着腳踩在鴉青地磚上,臉色蒼白。采籬見她身上只穿牙色小衣,形容憔悴,于是忙說:“醒倒是沒醒呢,不過身子有些熱了,再調養幾日瞧瞧。”
蒙玉頓覺寬心,唇邊微笑,一面在房中踱來踱去,一面喃喃說道:“我就知道你妙手回春,由你照管她,一定無礙。”采籬只搖了搖頭,将他拉到床頭坐了下來,替他輕輕籠上薄被,這才道:“主母令我從小讀些醫書,不過是為了平常公子有個頭疼腦熱的,大家便宜,若談到醫術,我也只略懂個皮毛罷了。她能活過來呢,算她命大;當真活不過來,天意如此,也是沒法子。”
蒙玉往床帳中躺下,采籬便在床前守着,笑說:“瞧你兩眼黑了一圈,快先睡一會兒罷,回頭若主母瞧見,你我都躲不過一頓好打。”蒙玉本來已困倦不堪,頭一經着枕,很快便昏昏睡去。采籬見他漸漸鼻息沉緩,這才有空回想這幾日的經過,不由覺着後怕,心道:公子無端救下這麽個身世不明之人,竟好像着魔似的,一顆心全在那人身上。那女子不知有何來歷,受了那麽重的傷,倘或就此死在相府,那可怎生是好?官府追究下來,沒的便會惹上人命官司,到時即便有理卻也難以說清了。
正思忖着,心中隐隐不安,卻聽蒙玉昏沉沉地似在夢呓,口中喃喃咕哝道:“春日游......原來鄰家年少......隔牆盼笑眸。望不盡,幾時休?......”斷斷續續說到此,他忽然一激靈,坐了起來,采籬直唬了一跳,卻見他兩眼直勾勾的,旋即又道:“她傷口在流血,救救她,快救救她!......”
采籬連忙喚醒他:“公子莫慌,不過是作了個噩夢,噩夢而已。”蒙玉冷靜片刻方緩過來,目光凄迷,喘息了口氣,說:“唔......原來是個夢。”采籬道:“可不就是個夢,你這樣子倒吓我一身冷汗。”蒙玉笑了笑,便又道:“你去陪着她呀,不要留她一個人在花房,萬一她這會兒醒來呢?”
采籬心中一沉,蹙眉說:“倒沒你這樣着急的,哪有這麽快就能醒了。”起身去斟了杯熱茶來,将茶交給他方又道:“公子莫不是才剛吹了冷風,身上不舒服,所以才這樣疑神疑鬼的。”蒙玉微微搖頭,只說無礙,采籬沉吟了會兒,便正色道:“公子便與我坦白罷,那女子到底是何人,公子怎地對她竟如此上心?”
蒙玉未料她突然這麽問,一時言辭便有點閃爍,将頭撇過去才道:“她不過是......不過是平常人家的女兒,想必遇見歹徒,落水避難,這才漂到咱們相府來的。”
采籬心中一凜,不由道:“到這會兒公子竟還想瞞着我不成。她既是出自平常人家,如何卻穿着皇太後禦賜的雙鳳金絲小衣?我給她擦洗身子時,見她肌膚如雪如玉,體香細軟,便知道她必定身份尊貴。”蒙玉不禁一震,只得說:“既然你已經猜到了,我也不怕告訴你。”又道:“但是無論如何請你莫要聲張,先救醒她....她不知還能否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