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東日西雨 【02】
過了兩日倒是個極好的天氣。蒙玉去父母房裏陪他們吃早飯,行至柳風亭采籬方才緊趕着追上來,采籬瞅他臉色陰郁,心下未免擔憂,随他進去月洞門,便一面囑咐說:“我知道公子這兩日心情不好,待會兒見到主公,強顏歡笑也罷,公子到底也要顯得開心些,不然主公見你神色倦怠,少不得又一通罵。”
蒙玉唔了聲,說:“知道了。”
因瑛夫人早起總是吃齋的,那早宴便比較清儉,蒙玉挨着母親坐下,卻沒什麽胃口,不過照例敷衍而已。瑛夫人一聲一聲“我的兒”,問說:“近來愈發瘦了,莫不是這兩日讀書,勞過了神?孩子,這讀書自然要緊,可自己的身子更要緊呀,當真覺着累了,歇息幾日倒也無妨。”
蒙玉只不答話,卻聽旁邊高椅上叮鈴蓋碗脆響,崔世淵抿一口茶,旋即哼聲道:“夫人你可不要多嘴。到如今便只由不得他了。”蒙玉見說便想起那日祠堂毒誓,眉頭不由緊緊一蹙,瑛夫人略瞧了下父子倆,忙向崔世淵笑着說:“玉兒飯都沒吃幾口,你只管唬他做什麽。”憐愛地看一眼蒙玉,又道:“兒啊,去罷,回房好生歇着。”
采籬并兩個婆子上來,向主公、主母略一躬身,然後照應蒙玉退了下去。
瑛夫人見他們走了,便喚小丫頭來斟茶,崔世淵撚着颚下三绺秀須,沉吟蹉嘆,茶斟了上來,他卻只是不動。瑛夫人略想了想,心中微酸,便道:“玉兒到底還小呢,咱們這麽逼他,眼見他整日悶悶不樂,我這心裏只不好受。”崔世淵聽她說,微閉雙目,只搖了搖頭,瑛夫人跟着道:“不如咱們先将玉兒的親事給操辦了,一來也讓玉兒松口氣,二來對咱們相府也大有益處呀。”
崔世淵不禁嗐了聲,道:“你可是糊塗。聖上大喪期間,百姓還要守一年的孝呢,豈不落人口實。”瑛夫人直拿眼睛看着他,這才一句一提神地緩緩說道:“我是想着雖說玉兒當年指腹為婚,但那不過是仗着兩府的老規矩,口說無憑,如今那朱侍郎愈發官場得意,此番金鳳又陪仇士良去了幽州會見藩王,只怕是夜長夢多呀。金鳳這孩子模樣是極好的,只是脾氣壞了點,但大家子小姐素來養尊處優,驕傲些也是有的。我瞧着倒蠻好。不如咱們先定親,待定了親,換了紅帖,雙方都有個見證,日後也不怕那朱家反悔。你說是不是?”
崔世淵略有遲疑,思忖一會兒,方說:“這倒也是個法子,只是......”瑛夫人忙道:“你不要再猶豫了,擇日不如撞日,今兒便去趟侍郎府,探一探虛實如何?”崔世淵将那蓋碗的裏茶抿了一抿,道:“我本想着待玉兒金榜高中,明年他過了十八歲再去提親,就是他朱侍郎瞧在眼裏,也會高看咱們幾分。也罷,天有不測風雲,總是先作準備,也并無壞處。”
約莫過了上朝的時辰,崔世淵着人備下金銀彩匹,雁鶴六禮,一應歸置妥當,然後帶着随身家丁童煙便趕往侍郎府。
天氣猶涼,蒙玉只把自己關在房裏,悶悶地過了半日,他迎窗坐着,身上只穿着牙色貼身小衣,一雙臂膀早已麻愣愣地,冷手冷腳卻似乎也不覺得。漸漸聽到游廊裏亂嗡嗡地嘈聲,卻見門簾一動,小丫頭石蘭進來了,蒙玉這才問說:“蘭兒,外面什麽動靜?”
石蘭笑嘻嘻湊上來,略一屈膝,道:“恭喜公子。主公去侍郎府提親回來了,現阖府正忙着籌備晚宴呢,慶祝公子定親之喜。”蒙玉只覺心裏一揪,便是痙攣似的顫痛起來,死死閉着唇,直把雙唇咬得發紫,石蘭不明所以,見他這個樣子早吓得臉色煞白,卻見蒙玉只揮手說令她退下。
石蘭只得退了出來。一路自往柳風亭而去,一面卻心裏七上八下,只覺不安。走到那亭子上,果然見着采籬,正同一衆家丁往繁花院搬東西,石蘭忙拉住采籬,禀道:“才剛也不知怎麽了,公子問了我兩句話,眼睛就發直,臉色蒼白。我見他只穿着小衣,這會子全身冰涼,姐姐快瞧瞧去罷。”
采籬直唬得心裏陡然一緊,匆忙便走下亭子,轉至東圃閣而來。
卧房內暮色浸染,暗昏昏的,采籬掌了蠟燈,一擡眼方才瞧見蒙玉,登時唬一跳。但見蒙玉果然猶如呆掉一般,獨個兒在房裏對着窗子出神,采籬一時也猜不透他什麽心思,便先去拿了件鬥篷,這才湊上來,輕喚一聲:“公子”。他恍若未聞只沒反應,采籬将鬥篷給他披上,試探着便笑說:“這可是公子多想了,不過前兒同她拌了兩句嘴,我瞧玉瑤這兩日精神蠻好,并未往心裏去,公子何苦在此作悶葫蘆。”
蒙玉果然眉毛動了動,目光往下一瞥,卻仍舊不答話。采籬愈發覺着無從揣摩,于是一面去斟了杯熱茶,遞給他暖暖身子,一面想着又道:“莫不是公子為學業煩惱?若果真為這個倒大可不必呢。公子不知,今兒主公去提親,沒想到那朱景天一口便應下了。我先還覺着以今時今日朱家的地位,自然将咱們相府不放在眼裏,可見朱家雖行事蠻橫,但到底是書香門第,舊有的規矩還是要守的。”忽一感慨,又說道:“大小姐掌上明珠一般的人,辦事倒是細心,為着公子今年會試,百般籌劃,竟替公子得了個樞密院舉薦的空缺,如此一來,公子金榜高中便似探手可得。可巧今兒定親已成,公子雙喜臨門,當真可喜可賀呀。”
蠟燈燃起來,窗子前淡淡紅光,映在蒙玉的臉上,蒙玉微微一閉雙目,眉間那憂郁便凝成個“川”字,到底迸了一會兒,才向采籬道:“你只管在此唠叨,天色這般晚了,玉瑤一個人還在花房呢,快去陪她罷。”采籬見他開口說話,心裏方才松了一口氣,便又沉吟道:“繁花院那邊正忙着,我脫不開身啊,見你無礙,我也該去照應着了。待晚宴預備妥當,我便差小丫頭來叫你。”
采籬徑直去忙晚宴,蒙玉略穿了衣衫踱步出門,來到花園小山下,但見那小山頭一點燈光也無,煞是寂寥。他上了石階,停在花房門前,心中輾轉一會兒,這才擡手叩門。花房內黑漆漆的,隔了片刻,只聽裏面窸窸窣窣有了響動,蒙玉在門外便輕道:“玉瑤,是我。”
玉瑤唔了聲,又一陣窸窸窣窣,然後只聽她隔着窗子說:“公子莫怪,我已睡下了,可有什麽事嚜?”蒙玉不由心中一沉,頓了頓才道:“沒事,那你先歇着罷,明兒我再來看你。”
因着相府家境落魄,又非在朝中當差,所以門客極少,晚宴不過是府裏自家歡樂。蒙玉心中沉悶未免多吃了幾杯酒,夜裏便睡過了頭,次日醒來,果然又是天氣晴朗。見小丫頭煦兒打了熱水,來卧房侍候,便知時辰不早了,蒙玉胡亂穿了套輕容紗,便去繁花院向父母請安。
瑛夫人瞧着他,兩眼樂開了花,道:“兒啊,待明年成了親,咱們崔家香火可繼,我也阿彌陀佛,這顆心總算撂下了。眼看不過三五日便要秋考,夜裏讀書莫要太累,先養足了精神要緊。快去罷。”蒙玉躬身答一聲:“是”,心中愈發思緒不定,從院中出來,這才遲遲地轉去花園看玉瑤。
童墨猶在書閣裏等着蒙玉來溫書,大半晌不見他人影,這才忙去卧房裏瞧了,但見屋子裏空着,略想了想,他方才恍然。索性閑着無事,便只在府內閑逛,從東圃閣出來輾轉行至柳風亭,只見金秋黃葉,蕭蕭風聲,幾個老婆子閑坐在那嗑瓜子呢。童墨上前搭讪,便一同嚼舌根,風花雪月說些閨房趣聞。
過了會兒,童墨忽然咦了聲,道:“采籬姑娘諸事周到,素來主母便看重她,旁人比不得。若說咱們府中小丫頭裏面,蘭兒倒算是長得最标致的一個。”素來府裏都知道他跟石蘭要好,聽他這麽一說,有個老婆子便格格一笑,道:“小兔崽子,見公子定了親,你也急着找媳婦不成,整日滿口蘭兒蘭兒的,叫得那個親熱!”
一陣亂語哄笑。童墨吃一打趣,漲紅了臉直到耳根子下,努嘴說道:“你們老沒正經,不跟你們磕牙了。”提及石蘭,他心裏早有個歪主意,只未曾向她透露。當下便四處去尋她,想同她玩笑一會兒子。待四重院落皆尋了個遍,卻不見她蹤影,因想着石蘭多半是出去買東西了,童墨便轉來府門口,坐那小門房裏候等。
府門白天大都虛掩着,只開着旁側的小角門。童墨邊飲着酒,邊嘴裏哼着小曲,美滋滋地,正酒酣之際,忽然遠遠聽着街上轟隆隆亂響。這一向知道城中不太平,他聽到這動靜,不由心中一震,只一凝神,卻聽豁朗又一聲咕咚響。
童墨唬一身冷汗,方才擡起眼,兩扇府門忒愣愣登時被人踹開,早有一衆禦林軍沖了進來。那禦林軍一進來,扯着嗓子吆喝,聲雜混亂,都将鋼刀明晃晃的舉着,刀陣寒森森發着冷白的殺氣。童墨面色驚恐,知道他們所為何來,只是腿腳發軟,卻不敢出聲。待溜身出門房,便徑直奔去內宅向瑛夫人禀報。
瑛夫人匆忙趕來,行至正院,但見禦林軍猶似強盜,順手牽羊,将那珠玉釵環、古董擺設一概等物,明着就搶掠占為己有。院裏的花盆魚缸,豁朗朗打碎的打碎,掀翻的掀翻,更有趁機對府裏的小丫頭揩油的。小丫頭們唬的一個個抱頭直跑,尖着嗓子喊叫,瞧見瑛夫人都連忙躲到她身後去。
瑛夫人心中雖驚恐,面上卻鎮定,不由喝止了說:“放肆!快快住手!好歹這裏也是相府舊宅,你們忒也蠻橫無禮!”說時,只見禦林軍為首的老太監常公公已來至面前,常公公陰森地哎喲一笑,提着公鴨嗓子說:“猴兒崽子們,瞧你們一個個眼饞肚飽的。手上都給我悠着點兒,我們是皇家軍隊,可不是土匪。”又問瑛夫人道:“咱家給夫人行禮了。夫人見諒啊,我們也是奉旨辦事。”
瑛夫人蹙眉道:“敢問公公我們相府犯了何事?勞您如此興師動衆。”
常公公擺了擺手,說:“夫人有所不知。原是前幾日有人假冒三公主,毀壞皇家清譽,聖上有令,特差咱家滿城搜捕。別說您這是舊時相府,即便仇樞密使府上,咱家也去搜過了。夫人不必擔憂,相府自然不會窩藏逃犯,由着猴兒崽子們檢查明白了,咱家自會離去,絕不打擾。”
瑛夫人聽他一說,方才略緩了口氣,道:“公公執行公務,我們相府自然不會反抗,只是希望公公手下留情,顧及些皇家顏面才是。”常公公點頭道:“那是自然。”擡手喝令禦林軍繼續搜查。
禦林軍自然先要查隐秘之處,于是徑直往內宅繁花院走去,一路嘁嘁喳喳,雞犬不寧。瑛夫人便在後面跟着,這才讓家丁童煙速去書房禀告崔世淵。
因隔着兩重院落,禦林軍在東院吆喝震天,西側花園內卻尚自幽靜。本來一早便是采籬在花房裏陪着玉瑤,見蒙玉來了,得空她便出去了。
玉瑤穿一件繡着蘭花的雲煙衫,見采籬一走,她卻默然不語。蒙玉自那日沖她發一通脾氣,到了今日方來過來,怔了會兒,偷偷瞄她一眼,見她立在窗前,那窗子紗影漫漫,映着她的臉神色似月,太陽照進來,只覺眼前又明亮又略有點清冷。蒙玉嗐了聲,懊悔不疊,便對她說道:“怎麽過了兩日,眼睛竟還是腫的,莫非又哭了?前兒原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氣。”玉瑤這才笑了笑,道:“哪裏,是我太過莽撞,未及考慮清楚,反倒讓公子為難。”蒙玉心中只覺一酸,強笑道:“玉瑤,我……我無論如何也要設法拿到腰牌,然後救你逃出城去。”
玉瑤含笑點頭致謝,蒙玉往窗下案幾前坐了,過了會兒,見她沏了茶來,他擡手接過那碧綠玉鬥,恍惚她那蔥白的指間竟似有流光一般,他瞧着便怔住了,只覺一股莫名悵惘,低回不已。正愣神,忽見眼前紅影一閃,有個東西落在懷中,蒙玉吃一驚,待拿定了,原來是只紅錦香囊。
玉瑤忙不疊臉色震了震:“這……我一時失了手,公子勿怪……”
蒙玉見是她從袖內掉出來的,便覺好奇,将那香囊拿在手裏細細瞧着,只見上面繡着黛絲藍白花,針腳細密,極是精巧,左側另有一行蠅頭清麗小字:“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下首竟赫然題曰:“蒙玉”。蒙玉怔問道:“這是送給我的?”玉瑤頓了頓,便也不便隐瞞,笑道:“手藝粗陋,讓公子見笑了。”蒙玉卻是很喜歡,将那香囊翻來覆去在手中把玩,仿佛所有憂愁一時皆已散去,漸漸唇邊笑了起來。
玉瑤去拿了杯子接着煮茶,蒙玉于是便将兩扇窗子打開,只往窗外望着。此刻這麽安谧,霧來秋涼,也未嘗不是人間美好時光,但是卻讓人又覺着哀愁。正沉浸其中,忽聽窗下嘁喳喳響起一陣腳步,凝神一瞧卻是童墨正飛奔而來。
童墨面色煞白,隔着窗子直看着他,氣喘籲籲地道:“公子......公子快跑,快跑!禦林軍殺進來了!”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