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許是多情 【02】
因将銀兩都給了那老媪,這會兒餓得肚皮咕嚕嚕響,卻唯有強忍着沒法子。好在周遭不見禦林軍,心裏卻是松懈的,蒙玉轉頭問玉瑤說:“累不累?不然還是我背着你罷。”玉瑤連連搖頭,低首不禁臉頰一紅。見她露出嬌羞之态,蒙玉便不好再盯着她瞧,于是只在前頭引路。
又行了一截,見前方巷角不知誰家的一樹石榴,滿枝紅豔豔的綴着累累的果子,直伸到了院牆外,蒙玉嘻嘻一笑,說:“玉瑤,你等着,我去摘幾個來給你解渴。”玉瑤忙道:“嗳——”本來是想攔阻他,可他三步兩步已然奔到牆根。蒙玉伸手貓腰将那枝頭直拉扯得窣窣晃動,正滿心歡喜,只待探手可得,忽聽汪汪地一陣吠叫,原來是只大黃狗從院子裏狂叫着奔出來了。
蒙玉直驚出一身冷汗,于是一揮衣袖,拉着玉瑤便跑,待轉了個彎,見狗未追來,這才停下。兩人擡眼一瞧,都紅頭漲臉的好不狼狽,不由噗嗤一下齊聲笑了出來。玉瑤向他笑着先道:“還像個孩子似的頑皮,你可知咱們這會兒可是在逃難呀。”
蒙玉擺一擺手,喘息了下才說:“這真是倒了黴運,想做一次賊卻也做不成。”
他們停在巷角歇息一會兒,很快天黑了。昨兒逃出來得匆忙,衣衫什麽的都沒有帶,身上又無銀兩,自然也不能去住客棧。前幾日剛下了雨,暮色一落,天氣倒有點初冬的意味了,巷子裏愈發冷飕飕的。
這樣下去不是個法子,蒙玉一時卻沒主意,玉瑤便又提醒說:“前方有個小關帝廟,我們去那裏罷。”
蒙玉點點頭,頓覺心裏一寬,待出了那小巷,遠遠瞧着空中映着一座白石佛塔,知道那是慈光寺塔,又名大雁塔,據說塔內葬有佛骨,映着暮色看上去,那外觀端莊雄偉,肅穆了然。再往前走便又轉入一條極深的小巷,待行到盡頭果然旁邊折彎處正是一座金瓦紅牆的廟宇。
進到裏面,空蕩蕩的并沒有香客。那紅臉關公端坐正中,香案上點着油汪汪的蠟燭,下面擺着一溜半大的明黃蒲團。蒙玉扶着玉瑤坐在一根大柱子下,但見香霧濃濃,蠟燈熒然,外頭天色已然黑透了。他瞧了瞧,方才問說:“餓不餓?我出去找點東西給你吃。”
玉瑤輕搖一搖頭:“我還好。不過你去罷,只怕你也快餓壞了。”
蒙玉把外衫脫下來給她披上,然後道:“那你別亂跑,在這裏等我。”說話轉身要離開,玉瑤忽然拉住他的衣襟,眼中頓起一絲憂慮,蒙玉蹙眉于是問:“你在擔心什麽?”玉瑤低首沉吟了會兒,便道:“咱們逃出來,也不知相府這會兒是什麽境況,有無危險,你出去可先探聽一下。這廟宇總歸很隐秘,我便只在這裏等你好了,我只擔心此番必定帶累相府遭難。”
蒙玉本來心裏正為此焦心,只是強忍着不願讓她看出來,她這麽一說,他便難以掩飾,眉間緊鎖,與她叮咛兩句便出來了。
輾轉走出小巷,一路都黑漆漆的,待行至曲江池大街,方才豁然瞧見街市燈光通明。
曲江池這邊每年的上元節都有大型燈市,蒙玉倒是常來此游逛,這會兒有點明白方向了。這條街端得是飯鋪酒肆,歌樓舞榭,應有盡有。因想着囊中羞澀,蒙玉便直往舊日好友韋三郎他們家而去,自去尋他想法子。韋家原是就在附近,只因韋父常年任職阜外,乃六品冀州掌書記,官小威弱,所以家境并不富裕。
那街口卻見正有一胡姬沿街賣藝,鬧嚷嚷的,圍了好一大圈人觀看。蒙玉湊上去擠在人群裏一瞧,原來此胡姬面容萎靡,似有病态,穿着袒|露紅裙,臉上厚厚的一層胭脂,幾乎看不到她眼睛,顯然是上了年紀,落魄到沿街賣藝。那半老胡姬一邊跳着祝酒歌似的舞蹈,一邊扭着屁股向觀衆抛媚眼,只聽人群中奧喲叫好不絕。蒙玉見她是美人遲暮,不忍再看,摟了一眼,便退出來了。
忽覺後背一震,有人拍了下他肩膀,蒙玉回過頭卻見正是韋三郎。韋三郎穿着家常蟹青短袍,神采俊朗,眉清目秀,蒙玉上來拉着他便喜道:“三郎啊,我正要找你去呢,可巧在此遇見你。”韋三郎怔了怔:“找我?你跑來南城做什麽?”
因人多都眼雜,蒙玉當下并不回說,左右瞧了瞧,便引他轉去小巷深處。兩人在那背光的地方停了下來,韋三郎見蒙玉神色凝重,便接着問:“眼看就要秋考,你怎麽不在府裏溫書,大晚上來找我,莫非出了什麽事?”蒙玉嘆了聲才說:“唉,一言難盡。”
韋三郎本來極少出門,對外面這些日的情形一概不知,蒙玉便将玉瑤公主的事給他粗略說了一遍,果然韋三郎越聽越驚,一張面孔漸漸便無血色,直唬得蒼白。怔了會兒,韋三郎便道:“蒙玉,你好糊塗,此事別人罷了,倘或朱大小姐知道,她豈會與你善罷甘休?”
蒙玉心中一緊,說道:“我也正擔心這個,所以一直未曾跟她講,以金鳳那素日的性子,又因着我與她指腹為婚,她若知道定然要誤會,不定會做出什麽事來呢,我總歸也同她說不清楚。但是也唯有她身上的腰牌才能幫玉瑤逃出城去,我心中左右為難,亂糟糟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韋三郎沉吟着又說:“可是,我能幫你什麽呢?我家裏的境況你也曉得,家父常年任職阜外,兩位兄長一個早死,一個去參了軍,至今杳無音訊,我同母親相依為命,說白了我不過是個落魄書生而已,除了埋頭苦讀以待求取功名,實在也無甚長處。”
蒙玉猶豫了會兒,方躊躇道:“三郎,我知道明兒便是秋考的日子了,錯過這次考試,我自知罪孽深重,只怕爹爹卻會對我失望透了。我自然也不想妨礙你備考,只是眼下這情形,也唯有求你幫我個忙,可否去相府打探打探?府裏不知是否被我連累,我總安不下心哪。”韋三郎聽他這麽說,早知道事态嚴重,略略一思忖,便道:“你我兄弟,如今你落難,我自然責無旁貸,明兒......明兒的考試我是斷不能錯過的,但是你放心,我會替你另想法子,找個可靠的人前去打探。”
蒙玉見他應允,頓覺松了口氣,連聲道謝。韋三郎想了想,便又說:“只是我替你覺着可惜,咱們寒窗苦讀,好容易等了三年才有這次會試,現朝中混亂,一應制度皆是朝令夕改,沒個準事,若等下一屆還不知何年何月,你......”蒙玉心中酸澀難耐,只得強笑了笑,說:“三郎不必為我憂心,我既然選擇了救她,這些卻也不顧得了。”
從酒肆買了些清淡的吃食,回去的時候街邊攤位已然開始散場了,眼見才剛的熱鬧繁華,不過片刻工夫卻變得如此蕭條冷清,蒙玉心裏愈發一片寒涼。待行至巷子盡頭,那關帝廟的小門虛掩着,蒙玉推門走進去,玉瑤慌忙就迎了上來,但見他神情黯然,張了張口卻頓住,也沒多問。
玉瑤接過他手中的吃食,便從香案下搬出一只案幾,兩人圍着那紫色案幾在雕像前坐下,只見案上香燭絲絲縷縷燃着青煙,斑駁的青石板地面霧蒙蒙的一層幽暗。蒙玉怔了怔,才笑說道:“我随便買了幾樣南國小菜,不知合不合你胃口,快吃罷,這菜熱的時候味道極好。”
他倆都是将近兩日未進食物,那飯菜吃在嘴裏,卻五味雜陳。幽寂的廟宇霧煙越來越重,漸漸外面街上打更的梆子響了起來,托托托,一聲疊着一聲,伴着清冷的夜風愈發蕭條凄涼。見是三更天了,玉瑤便起身将四五只蒲團一并鋪在了紅柱下,望他一眼,說:“過來坐,今兒咱們只能靠着柱子将就一夜了。”
蒙玉哦了聲,轉身待坐,忽然一窘卻又頓住,只道:“你在這上面歇息,我只在香案前守着就好了。”
玉瑤知道他不好意思,便笑說道:“這如何使得,本來這兩*已經極為疲憊,再熬下去身子怎受得了。”蒙玉皺了皺眉:“我不相幹的,畢竟我是男兒身。”玉瑤低首沉吟不語,一只手卻去捂着臉頰上的那只梅花钿,蒙玉自知她是誤會了,于是便又說:“你知道的,我決無看輕你之意,我只是......只是擔心會冒犯了你。”玉瑤微微擡起頭:“不怪公子,玉瑤本來已為廢人,如今這般尊容,實在沒有顏面再面對公子。”
蒙玉道:“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佛家曰美與醜不過都是色相,各花入各眼,然貴在魂靈純淨,豈可一概而論。何況如今這只梅花钿極是與你相稱,至于那紅痕刀疤,你不說我倒都已經忘記了。”玉瑤終于吟吟笑了笑:“倒難為你,這般會安慰人。”蒙玉跟着便又說:“也罷。你我已然患難與共,只要相互更守本分,至于這些繁缛小節卻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那柱下的明黃蒲團倒是極軟的,一坐上去頓覺身子也松懈下來,蒙玉與玉瑤挨着坐,那衣衫間淡淡的清香卻不知從哪裏漫出來的,夜色幽谧,香案上還是那個懶懶一束紅光映照,兩人皆不發一語,只聽得到那微弱的喘息聲,竟想夢境裏一樣,令人覺着朦胧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