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許是多情 【01】
狹窄偏僻的暗舊小巷,過一截便是一個折彎,蒙玉背着玉瑤只奮力往前疾奔,手腳都像失去了知覺似的,僵硬得如同直木。估摸着快到南城了,蒙玉這才問說:“他們追上來沒有?”玉瑤早回過頭去瞧了瞧,便道:“先停下歇會兒罷,好像沒有追來。”
蒙玉把玉瑤放到地上,她的腿卻也麻了,哎喲一聲未及立穩,便在牆根下歪在了那裏。日頭西落,蒙玉環顧左右,但見極深的巷子空空的兩溜青瓦磚牆,四處無聲無息,蒙玉這才府身下去,見玉瑤神色疲憊,只問她說:“覺着怎樣?可是腿上的傷口不适?”
玉瑤道:“傷口無礙的,不必為我擔心。”
蒙玉點頭唔了聲,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需找個隐秘的地方藏身才是。”雖然剛剛逃離虎口,卻不敢大意,但見她猶似嬌|喘噓噓的,心想只暫且讓她歇息片刻再動身。這會兒他好像一口氣松下來,自己也累極了,便就在她身邊一靠,也坐在了牆下收聚氣力。
他總還是擔心一時追兵會來,所以兩眼便始終瞧着巷子的遠處端望。玉瑤卻一直在盯着他看,頓了會兒,忽然道:“蒙玉.......”他聽見她喚,便轉過頭來,她早已目光瑩瑩,眼睛裏竟陡然閃起淚花,只道:“蒙玉......我本不想連累你,可是如今......”
蒙玉強打起精神,便笑道:“談什麽連累,能與你患難與共,我很開心。”玉瑤聽他這麽說,心下愈發觸動,只低首沉吟。隔了會兒,忽聽遠處頓起一陣雜亂的腳步,只聽那衆人浩浩蕩蕩喊着:“往那邊跑了,抓住他們!”不過兩句話的工夫,便豁然從巷角沖了上來,
蒙玉唬一跳,也沒顧對玉瑤說什麽,仍舊慌忙将她背上後背,徑直往南疾奔。玉瑤伏在他肩頭,兩只手抱着他,越來越緊,蒙玉一邊跑,一邊卻像氣力潰散一般,過了會兒,道:“我......我快跑不動了,玉瑤,如何是好?”
但見追兵僅在兩丈之外,玉瑤心裏陡然一震,這才說:“前面巷口東側,是家染布坊,快進去躲一躲!”
蒙玉聽她的話便猛地往左轉彎,行不幾步,果然看見一家烏沉沉的店坊。
吱呀一聲推開兩扇破舊的木門,進去原來院中滿滿堆着一院子的尺高染缸,缸裏都是空的,木架上也不見挂着布匹,顯然已荒廢許久。便就急急在院裏轉了一圈,想找個躲避之處,忽見院角有間柴房,蒙玉于是不假思索便往裏鑽了進去。
柴房光線昏暗,眼前忽然漆黑,蒙玉微微一怔,只道:“什麽鬼地方,玉瑤,你怕不怕?”
她唯恐暴露行蹤,慌忙伸出一只手從他脖頸後繞過來,單指抵住他的唇,讓他莫要出聲。蒙玉會意,于是輕手将她放了下來,但覺臂膀一側似有竹簍一類的什物,摸索着尋了會兒,原來竟是滿簍的碎布堆得高高的。他和她便窩在那牆角的碎布裏,只側耳凝聽外面的動靜。
追兵皆在院門外停了下來,混亂地吆喝兩聲,卻聽門一響,有一小卒進到院裏,一面往正屋走,一面嚷着問:“娘,娘,孩兒回來啦!”聽那聲音便知猶自少年。過了會兒,屋裏出來個花白頭發的老婆子,搖搖顫顫抖着嗓子,頓了半天才道:“大郎?”登時淚如雨下,說:“你還舍得回來,還知道家裏老娘我一個人孤苦伶仃的,你只管死在外面是正經!”
那小卒攙着那婦人,一時哽咽,母子好容易團圓,自然有許多話敘談。門外的禦林軍略等得不耐煩,只管嚷着催促,那小卒收一收神色,這才安慰說道:“娘,孩兒是去做正經事,您老莫急,待兒子發了大財,回來再給您養老,伺候您。”
老媪不由啐道:“等着你養我?我老婆子早死到閻王那裏去了。兒啊,娘不求你榮華富貴,只要你安安分分,在家裏守着娘,就算粗茶淡飯,娘也歡喜呀。”那小卒似有語塞,緩和了片刻,方道:“您只管唠叨,我若不出去,您哪裏來銀子吃飯?好了,不說這些了,孩兒問你,才剛可有什麽人闖進咱們家嗎?”
老媪抹一抹眼淚,說:“這染布坊兩年沒開業了,哪有什麽人,連只鳥兒也不見飛來。大郎,快陪娘進屋喝杯茶,咱們娘倆好生說一會子的話。”
那小卒只把老媪送到屋門前,便沉吟道:“想他們還未逃遠,孩兒不能陪您了,過幾日我再回來看你。”見他說着要走,老媪慌忙撲上去拉他,不料他腳步快,頭也未回,便踱出門去了。老媪癱軟在院子裏,兩手顫巍巍扶着染缸,恨不疊地一聲接一聲嚎啕大哭:“沒良心的小崽子,一定又是去幹那傷天害理的事,我這是造了什麽孽啊,養了這麽一個兒子.......”直哭得傷心欲絕,嗓音沙啞。
過了許久,那哭聲方才漸漸止住了。院中巷子裏皆都靜了下來,蒙玉深籲一口氣,這才悄聲道:“好險,被那小卒誤打誤撞,反倒幫了我們一把。”玉瑤定定神說:“天色已晚,大概追兵一時半會兒不會再回來了。”蒙玉頓道:“只是......聽着那老婦人着實可憐哪。”
玉瑤悵然嘆了口氣,喃喃說道:“朝野動蕩,國運不濟,如今連長安城裏都民不聊生,大唐當年歌舞升平,繁花似錦,轉眼竟乍然蕭條,頹敗至此,江山萬裏百年,到頭來竟不過朝夕一夢.......”一面說着,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禁潸然淚下。小屋內愈發黑黢黢的,她便與蒙玉只在牆角窩着不動,蒙玉因早已困乏不堪,說話便将頭一撇,漸漸鼻息沉緩,眯着眼睡着了。
夜間倏然靜谧,光線灰朦,屋子內又一扇小窗皆無,更如同與世隔絕一般。玉瑤掏出絲帕抹一抹眼角淚痕,這會兒方才醒悟,她的一只手還被他牢牢攥在手心裏。她本能地将手臂往後一撤,他的掌心灼熱,卻只拉着她不放。她不由耳根子滾燙,心裏突突直跳,擡眼與他貼得這般近,他的喘息徐徐撲到她臉頰上,又是一陣滾熱,直令她又是惶恐又是心中缱绻。
這樣一個陌生而又仿佛很熟悉的男子,打哪兒想起的,竟然會遇上他?無端将他牽扯到皇家糾葛裏來,而他滿顆心只想着搭救她逃出虎口。她想起那時候遠嫁到回鹘,背井離鄉,忍受諸般屈辱,本來心死成灰,自己怎麽活過來的都不敢想象,好容易盼到回朝,卻不過是再次陷入別人的陰謀篡權争鬥之中。
半載幾番坎坷,命運多舛,如今眼前的他是否乃是上天賜給自己的一絲安慰?讓自己可以繼續活下去?
她一邊思忖,一邊卻隐約覺着一種不祥的預感,好像這些日發生的事都恍恍惚惚,不大真實。她腦子裏亂昏昏的,靠着他的肩頭,漸漸不覺将臉頰一低,埋入他的懷裏。他硬朗的胸膛很溫暖,緩緩地一動一動,托着她的臉頰,她恍惚覺着自己仿佛飄在一只船上,随着那汩汩水波蕩漾,耳邊是暖暖的悠緩的溫風,她便躺在風裏睡着了。
次日,蒙玉遲遲醒來,屋裏總歸還是暗沉沉的,不知是什麽時辰,他定定神,揉一揉眼睛,只見玉瑤正躺在自己懷中,他半抱着她,頓覺心裏一緊,他唇邊微動,想要開口喚她,但是卻又忍住了。她的鬓發似荷清香,淡淡地夾着一絲清冷,他只不讓自己心跳更厲害,怕會将她吵醒。
過了半晌,她還是醒了,窸窸窣窣忙着起身,見與他幾乎鼻息厮磨,她這才恍然,登時臉頰飛紅,咕哝一笑,說:“公子勿怪,玉瑤失禮了。”
蒙玉将頭撇過去不免也有些尴尬,只頓口不言。待緩一緩神情,方才試着從牆角爬起來。一整晚那麽窩着,腿腳發軟又木愣愣地,略舒展了下筋骨,他于是将她攙起身,說:“趁着這會兒沒人,咱們趕緊出去罷。”玉瑤整一整鬓發與衣衫,低首點了點頭。
兩人蹑手蹑腳走到院子裏。但見一束燦白陽光陡然照下來,秋高氣爽,天氣極好,大概已到午時。那正屋的老媪聽到院中響動,便伏到窗口前,隔着紗窗問說:“誰啊?大郎,是你回來了麽?”
蒙玉直唬了一跳,旋即帶着玉瑤奔去巷子裏。玉瑤見他發愣,卻不再往前走,只問他怎麽了,蒙玉想了想,說:“暫且等我片刻。”竟又跑了回去。進到院中,卻見那老媪并未走出房門,蒙玉頓覺松了口氣,便從腰間摸出一袋子銀錢,放到屋前的窗子下,這才悄悄踱出院門來。
玉瑤知道他這是傾囊相助,不由低回,瞅他一眼,于是道:“難為公子想得周全。”
他們仍舊沿着巷子往南而行,禦林軍昨日搜查已過,繞來繞去走了半日,待行至曲江池,倒也一路相安無事。蒙玉思忖着,一面走,一面問說:“玉瑤,我有一事不明,你怎地曉得南城這邊果真有家染布坊?”玉瑤笑了笑,只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小時候也是個貪玩的呢,那時候我瞞着父皇偷偷溜出宮,最喜歡來南市這邊四處游逛。”
蒙玉聽她這麽說,忽地心頭只是一震,便思潮起伏難以自制:“我怎會不知道?那時候你坐着香車從宮門裏出來,我在相府花園看到了你……只是不知你之所以出宮,原來是為了來南城這邊。”玉瑤愕然一驚:“真的嗎?你在花園裏果真看到了我?”蒙玉悵然道:“看來你一點也不記得了。是啊,過了很多年了。”
玉瑤激動不已,薄唇微微發抖:“原來公子早就認識我,原來……原來你我早有過一面之緣?!”
蒙玉半晌才道:“所以我見了你,便已是似曾相識,興許你忘記了,可是興許有一天,你還能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