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許是多情 【04】

趙笛風強把怒火壓了下去,方哼了聲道:“若非那日朱金鳳及時趕到,崔伯伯他們早被壓入大理寺,焉得還有命在?”蒙玉心下稍安,愣愣地說:“原來是鳳兒從中斡旋。”趙笛風卻又沉吟着說道:“金鳳苦心籌劃方才暫時将此事隐瞞了下來,但也不過是拖延時日,如今相府被禦林軍團團圍困,怕是遲早會傳到仇士良耳朵裏,倘或到時金鳳力不能及,一旦仇士良那裏發下狠話,稍有差池......蒙玉,你于心何忍呀?!”

蒙玉知道事态嚴重,皺眉略想了想,說:“好,那我這便趕去尚書府,鳳兒那裏若無法支撐,我便去求朱尚書,他統領九門,權勢在握,兩府原本便是世交,有他相助,相府必能脫險。”

他走出門來,行不幾步忽然想起玉瑤,回過頭,玉瑤卻已然來到他跟前。見她淚眼摩挲,凄然而不舍地望着自己,蒙玉一時躊躇,握住她的手,道:“放心,我去去便回來,一定要等我。”玉瑤忍着心中酸楚,強笑着點點頭。

趙笛風追過來,一把扯住蒙玉衣袖,說道:“你背着金鳳與人私定終身,她此時正生你的氣,斷去不得,不然反倒弄巧成拙。你且先随我回去參加會試,待你金榜高中,眼下劫難或許還有緩和。”蒙玉見說要去應考,反倒輾轉不定,玉瑤握緊他一只手,只覺她的指尖霎時冰涼。玉瑤抹一抹淚痕,只忍着心中掙紮,跟他說:“只管安心去罷,事從權宜,我知道你的為難之處,不必記挂我,我總歸一個人,沒什麽可帶累的,随便找地方躲起來也就是了。可是你不一樣,你身後乃是整個相府......”

蒙玉聽她這麽一說,心中便又一灼痛,自知倘若這一去參加會試,便當真是牢牢被困住了,恐怕再也不能回來,這兩日幾經輾轉,好容易與玉瑤才剛相知相許,竟然這麽快便要永別麽?如此想着,頓覺五內俱焚,渾身如同炸裂一般。

待思忖良久,到底将心橫下來了,蒙玉便向趙笛風道:“笛大哥,你走罷.......我......我不能跟你回去。”趙笛風臉色震了震,喝着說:“蒙玉,你當真這麽狠心?相府可還指着你呢!”

蒙玉早已禁不住泫然淚下,道:“我不孝,愧對爹爹與娘親,愧對祖上英名,可是我沒法子啊,笛大哥,我答應過玉瑤不會丢下她,你不要再逼我......從此只當我死了,這世上再無我這個人,待我将玉瑤救出城去,自去大理寺領罪,絕不帶累爹爹娘親。”

趙笛風只覺心中森冷,不覺倒籲一口氣,微微閉上了雙目,蒙玉低頭垂淚不敢看他,頓了片刻,趙笛風方才又睜開眼來,眼中布滿血絲,恨然道:“好,好個相府嫡派子孫,放着眼前的功名你不要,放着崔伯伯數十年心血你全然不顧,為了這麽個人——”說着,擡手揮臂一指,指着玉瑤:“就因為她,你不但毀了自己,還要搭上相府百年基業,如此昏迷心智,我趙笛風有你這樣沒志氣的兄弟,當真是瞎了眼!”

蒙玉死死低着頭,唇邊暗紫被咬出血珠,掙紮着說:“我有我的苦衷,笛大哥不會明白......那日爹爹令我在祠堂發下毒誓,可是事到如今,我也唯有自毀誓言,即便毒誓應驗,令我痛苦一生,我亦無怨言。今生我注定有負于相府,但願來世換副皮囊再來償還......”

關帝廟外面的小巷蜿蜒曲折,直看不到盡頭,秋日薄雲,空中無甚遮掩,便如烈日當照。趙笛風從廟裏一走出來,頓覺臉頰一陣灼熱,雖然對蒙玉失望透頂,在巷子裏行至很遠他心中卻還抱有一絲期許,只待蒙玉一時回心轉意,或許便可追上來。但是回頭望了望,那空蕩蕩的斑駁路面,蒙玉到底沒現身,他這才是全然心灰意冷,只是悵惘不已。

因着會試大考,已巳時過半,長安城許多驿站裏暫住的外鄉書生紛紛奔出門來,趕着去應考。趙笛風來至朱雀大街,只見人影重重,亂花迷眼一般,待路過蘭陵酒坊,他心中沉郁,正想進去打些酒來吃,忽聽背後有人喚了聲:“笛大哥......”

趙笛風轉過頭,卻是韋三郎已然奔了上來,兩人便在酒幌下頓住。韋三郎才剛跑得急,略緩和了下,方問:“找到蒙玉沒有?”趙笛風神色凝重,卻搖頭嘆口氣,說:“他是豬油蒙了心,貪戀一時兒女情長,拉也拉不回來。”韋三郎因昨夜遇見蒙玉,答應他所托之事,這才一早便去告知了趙笛風,此時見他這麽說,便也覺五味雜陳,嘆道:“我想着笛大哥前去相勸,他一定還能聽些,原來......”

趙笛風忽然恨道:“也罷,只當他死了,由着他去,我對他也死了心了。”韋三郎蹙一蹙眉:“笛大哥何必說氣話。蒙玉也是一時糊塗,待他想通了,自然會回來的。”趙笛風籲口氣,擺了擺手,才說:“過了今日,即便他回來又有何用?唯有與相府老小一同等死罷了。”

韋三郎默然思忖,只不做聲,趙笛風瞅他一眼,這才發現他懷中抱着筆墨紙硯等物,身上淡青袖衫煥然一新,倒是一副儒雅氣派,知道他是去趕考,便忙說:“你快先去罷,莫要誤了時辰。”韋三郎自然不便多耽擱,于是趁勢只道:“那小弟先告辭。”緊趕着跑開幾步,忽想起一事,忙又折回來,怔着問:“笛大哥這是要趕去相府麽?”趙笛風說:“相府守衛森嚴,我這會兒也無法進去。”韋三郎見他果然如是,便忙道:“無妨,笛大哥只管去好了。朱大小姐正在相府呢。”

趙笛風愕然一怔,說:“你怎知金鳳此刻去了相府?”

韋三郎卻閃爍其詞,倉促支吾道:“我也是猜想罷了。不過大小姐什麽心思,想必笛大哥也明白。”說罷方轉身慌張而別。

趙笛風心中愈發疑惑,便直奔東城而來。到了相府門口,但見持刀小卒分列兩排在門階前守着,一衆兵士卻繞着院牆外來來回回巡邏。

趙笛風上去請一名小卒近來說話,悄悄塞給他一錠銀子,待略一問,果然如是。那小卒道:“公子莫急,容我進去通禀。”輕步小跑奔進府門,過了兩盞茶的工夫方才回來了。趙笛風滿心期許愣愣地盯着他,那小卒行下石階,笑說:“本來上頭有令,閑雜人等一概不讓靠近。既然公子是大小姐的好友,那就容許進去片刻,不過公子手上的佩劍需留下。”

趙笛風見說頓覺心裏一寬,便解下佩劍遞給那小卒,然後由另一兵士引着進入府門。此番進來自然不同往日,因府中衆人皆被軟禁到內宅,一重一重門進去,院角各處都有禦林軍把守,鴉雀無聲,路徑蕭瑟。待行至正院,那兵士忽然一頓,躬身卻一言不發徑自退下。

但見原來是朱金鳳遠遠從東圃閣轉至跟前,趙笛風擡眼喜道:“金鳳——”

朱金鳳忙“噓”一聲,打斷他,然後向他遞一眼色,趙笛風這才會意,知道隔牆有耳,便就頓口不言。朱金鳳在前面引着繞過院牆,往西緩步慢走,故作漫不經心聊些閑話,趙笛風也就應景似的一句一句應着,過了會兒,只覺一股清風拂面,擡眼卻已來至花園小鏡池。

打開水上滴翠軒的閣門,他倆一前一後走進去,朱金鳳忙将門關上,便又探頭往窗外瞧了瞧,但見周遭水波蕩漾,微風緩緩,猶如孤島一般,這才覺着安全了些。趙笛風心裏卻一陣擔憂,蹙了蹙眉,斂神等她發話,果然朱金鳳頭一句,便問:“他這會兒可是去應考了?”

趙笛風沉吟道:“金鳳,我.....說來慚愧,沒想到他藏得那麽隐蔽,我将南城尋遍了也未能找到他。”朱金鳳本來正笑着,聽他一說,臉色便沉了下來,趙笛風強着笑又道:“蒙玉一意孤行,那是他沒這個造化,金鳳,不看憎面看佛面,如今他是指望不上了,但求妹妹看在兩府多年交情的份上,崔伯母素來又待妹妹如同己出,還望妹妹設法,幫相府躲過這次劫難才是。”

朱金鳳只不答話,将頭撇過去望着窗外,思忖良久,眼中漸漸卻湧起一絲凄然,到底忍不住,冷笑一聲,這才說道:“笛大哥素來不善撒謊,今兒卻也為了兄弟兩肋插刀,破例為之,莫非當真以為我朱金鳳竟是這般好騙。”

趙笛風吃一驚,見她戳穿,心裏着實不忍,道:“金鳳,我并非有意瞞你......”

朱金鳳心頭微微一酸,忽然回過臉,目光冷冽:“笛大哥是怕我會傷心麽?”說着,大聲冷笑,然而眼中卻早已淚珠瑩瑩,只道:“我哪點對不住他?十幾年青梅竹馬與他相伴,如今竟為了個所謂落魄鳳凰,轉眼将我抛之腦後,我為他做了這許多事,他卻半分未放在心上。我真是太傻了。他不肯回來,那就由着他去死,橫豎不與我相幹!”

她一面說,一面掏出絲帕抹眼淚,但是淚珠一滴下來卻愈發傷心,連日來她一直憋着一口氣,只想着他不過一時沖動,方才引出此等禍端,盼着他回心轉意,回到她身邊,誰知這口氣憋着竟成了無望!她不由全身瑟瑟搖顫,面色發紫,一只手抓着窗子,恨不得将指尖嵌進窗縫裏去,指骨霎時咯吱劇痛。

趙笛風見她這樣子,心下駭異卻又不知所措,她緩和了會兒,似是心中有了決策,恨恨地揩一揩面頰的淚痕,扭身将門“咔”一聲拽開,半言未發便走了出來。

趙笛風猛地吃一驚,緊緊跟在她身後,急着問:“妹妹這是要去哪兒?”她哼了聲,才道:“他既做薄情郎,我可也不是好惹的,這委屈如何咽得下。”趙笛風聽她一說,知道大事不妙,不知她會做出何等之事來報複,一面惶恐地柔聲相勸,一面只道:“金鳳妹妹,千錯萬錯都是蒙玉一人之過,但事已如此,你可莫要魯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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