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朝飄零 【01】
長安自安祿山兵變數十年以來,百姓賦稅日益繁重,又屢經戰亂,早先城南一帶的工藝作坊多如牛毛,百花齊放,漸漸卻難以為繼,生意凋零,如今已大都荒蕪廢棄。曲江池本來臨近芙蓉園,何況南城門明德門便又近在咫尺,出入紛雜,歷來便多有層層重兵把守,眼下更是嚴正以待。蒙玉帶着玉瑤幾處躲避,猶如四面楚歌,到底無法安身,到了晚間香客散去時,只得仍舊回到關帝廟裏将就過夜。
因下了兩日殘秋冷雨,那廟宇本就破敗,瓦檐簡陋遇雨潰爛,屋頂漏了個大洞,碎雨紛飛直照在關公雕像前的香案。蒙玉便先被凍醒了,擡眼瞧見那香案上僅剩寸許蠟燭猶暗暗地燃着,火星萎靡,下面蒲團濕淋淋的,猶如水洗一般,洇得透裏透。估摸着時辰尚早,不過才卯時尾聲,屋內暗昏昏的,他這一起身方才發覺玉瑤竟冷冰冰坐在地上,靠着柱子,面色凍得煞白。
蒙玉不由心裏一揪,待喚醒了她,方道:“這該凍壞了。你可真傻,總共剩下兩只幹些的蒲團竟都讓給了我墊着,自己倒躺在冷地裏。”說話已攙扶她起來。玉瑤因昨兒夜裏實在寒涼刺骨,待熬到了極限方才昏沉沉睡去,這會兒直起身眼睛還未十足睜開,只強提着精神,笑說:“我倒是不怕冷的,去年在回鹘那才叫冰天雪地呢,日日如泡在冰渣裏似的.......”
她無意間吐露回鹘往事,只怕會觸動蒙玉,心下陡然吃一驚,只覺困倦之意立時蕩然隐退。卻聽蒙玉并未接她的話茬,她這才微微擡起頭,蒙玉往窗外瞧了瞧,沉吟道:“一場秋雨一層寒,總如此也不是長久之計,到底想個法子怎樣出城去才好。”玉瑤打岔笑說:“待雨停了,咱們再出去打探打探。反正這會兒都醒了,且去內室生盆火來,暖和暖和。”
蒙見說便點了點頭。将香案上僅剩的一點蠟燭,捧在掌心裏,捂着那星星火苗,小心翼翼轉到後面內室去。沒想到那內室更殘破,一夜之間連地上都汪着水,牆角堆着一撮幹柴黑膩膩的便似染了漆,淋淋漓漓盡是雨珠。怔了一怔,蒙玉轉頭看玉瑤一眼,她見他眼中似有調侃般的無奈笑意,自己便也笑了,蒙玉嘆了口氣,道:“罷了,打擾關二爺這麽久,如今人家下逐客令了,咱們啊還是另找去處罷。”
說話便将那支殘燭丢到了地上。他緊緊握着玉瑤的一只手,回到前廳,兩人手指皆涼,只那麽握着,好似心中恍然湧起一絲暖意似的,他倒并不覺着沮喪。卻聽吱呀一聲打開了門,那蕭蕭冷雨撲面而來,竟如細塵般忒啦啦砸在兩頰,生疼生疼。
蒙玉眯着眼略瞧了下,這才咦聲道:“還以為下雨呢,倒已經入冬了,原來是雨夾雪。”冷風夾裹着雪珠子吹進來,渾身汗毛緊皺,透底寒涼,玉瑤心中一沉,低首默然,欲語又止。略頓片刻,廟內總歸已無容身之處,兩人到底轉出門來了。
半冷還寒時候,那雪珠子急一陣緩一陣沙沙落到地上,地上只不見白,都被殘雨倏然間融化了去。蒙玉心想這等天氣禦林軍只怕不定會躲到哪個角落裏偷懶,待行出小巷,左右望了望,不免吃了一驚,曲江池大街卻正有一衆兵士持刀在雨中來回巡邏。蒙玉拉着玉瑤只得折返,仍舊往小巷裏的深處轉去藏身。
往西行了小半個時辰,待拐過一處巷口,眼前便又是一條稍寬的街市,蒙玉頓住四下裏瞧一瞧,見還靜僻,并無人影出沒,這才回頭問玉瑤:“那邊便是慈光寺了,咱們扮作香客且先混進去,避一避雨再說。”玉瑤的鬓發盡皆被雨水打濕,見他全身也似落湯雞一般,雖心中覺着不妥,卻也只點點頭随他繼續前行。
那慈光寺古剎占地寬裕,武後時期又大肆整修,而今保存尚好未受戰亂屠殘,香火反倒旺盛。陰蒙蒙的雨霧籠罩着舒展青檐,待來至檐下,也不知是前門還是後門,蒙玉只瞧着三間棗紅寺門一字緊閉,青石臺階一溜沿至街心上來,但見門首高高挑一明黃四角宮燈,紙影裏赫然印着鬥大“禁”字,他心中略一疑惑,正待擡手叩門,玉瑤忙上來拉住他,啞聲說:“莫要輕動。”遞一個眼色過去,他腦中一轉,便如當頭吃一驚喝,只覺不寒而栗。
看樣子寺裏一定是被戒嚴了,于是他緊緊閉着口再也不發一聲,随玉瑤蹑手蹑腳轉到旁側一極窄的小巷口。待停了下來,定定神,蒙玉喘了口氣,這才悄聲說:“好端端的宮裏怎麽有人來這慈光寺,何況又下着雨?”玉瑤驚魂未斂,也不知何故,心中揣測了會兒,方道:“必是宮中有人不适。太子從小病多體虛,身子就不好,莫不是他身子有恙,特派人來祈福的?”如今武宗皇帝登基已有月餘,她的印象中卻仍舊只稱呼他為“太子”,但是略一思忖,卻又搖頭。
蒙玉想了想,方道:“橫豎他們因為什麽,咱們只不進去便是了。”從巷子口向外探着頭,左右環顧,但見滿街唯有雨聲蕭蕭,煞是寂寥,他将身子往後退回,只擡眼看着她,心中卻一酸,低聲說:“玉瑤,咱們走罷,再往前面瞧瞧,看有無去處。”
半空那雪珠子收了卻又變作綿綿細雨,兩人一時早已衣衫盡濕,腳下便滑溜溜的,這條小巷卻越走越窄,蒙玉将她的手攥在掌心,見雨水滴落她臉頰,猶似淚痕斑斑,他緊緊抓着一刻也不放開,生怕她會倏然便消失了似的,莫名來由,心中只覺一股濃濃的惆悵。
行了一截,路面愈發不容二人并行,蒙玉便往前引着,一只手仍舊拉着她。
到底走出來了,眼前豁然開闊。那地勢斜斜低下去,雨霧氤氲望不見遠處,行不過幾步但見那斜坡裏立着一八角茅亭,亭子中空空如也,待瞧定了,蒙玉心中一喜,忙道:“玉瑤,把手給我。”
她怔了一怔,不知他要做什麽,只好把另一手也伸了過去,但覺兩腳陡然一下竟騰空了起來,驚得她口中連忙叫哎喲。原來竟是蒙玉順勢忽然将她抱了起來,她這才恍然,靠在他懷裏,心中又是驚愕又是歡喜,他抱着她踩着亂雨,幾步疾奔一路徑直跑進了亭子內。
待四下裏瞧了瞧,并未見半個人影,蒙玉這才嘻嘻一笑,将她放了下來。
玉瑤不覺臉頰微紅,瞅她一眼,笑嗔道:“唬了我一跳。這般大了還跟個孩子似的頑皮,咱們此等落魄,你竟如那脫缰的小馬一般,生龍活虎,總不消停。”蒙玉眉毛動了動,倒平靜如常,并不答她的話茬,拉着她便往亭下靠欄坐了。
神色稍定,過了會兒,這一擡頭卻正瞧見空中映着的那白石佛塔,隔着高高的院牆便也知道它在慈光寺內。西側緊緊挨着卻另有一處屋宇,灰撲撲的瓦檐清冷蕭條,見門首題字恍惚是座庵堂。
蒙玉握着玉瑤的手陡然一緊,她動了動,心中會意便也擡頭沿着他目光的方向望過去。但見那庵堂格局不大,疏疏落落幾間屋子,自是香客極少往來,她略思忖方道:“這庵堂倒是隐僻,不過到底你不方便進去啊。”蒙玉腦子中只轉了個念頭,聽她這麽說,便也就撂下不提。
一時松懈下來,方才覺着身子寒氣上湧,一陣一陣襲來,她的手指冰涼,見她薄唇發紫,面頰蹙紅猶帶濕痕,蒙玉心中悵然想着,如今這可真是一朝飄零竟尋不到片瓦遮雨,頓覺好不內疚,只道:“玉瑤,讓你受苦了。”緊緊握住她的雙手,喉嚨裏卻酸澀難挨。
玉瑤這會兒也的确是冷得牙根發抖,低首微微一頓,卻靠在了他懷裏。蒙玉輕輕抱着她,心中缱绻,不覺便漸漸抱緊了。玉瑤輕聲道:“有你陪着,我便心安,縱然眼前苦些,終究也不值什麽,我心裏歡喜。”雖然她拿這話來安慰他,卻也是肺腑之言,他聽了心中愈發不忍,将目光虛虛往向遠處,過了會兒,方才低下頭,吟笑瞧着她嬌弱的臉龐,柔聲說:“玉瑤,你知道麽,我總覺着看不懂你......”
玉瑤不覺怔了怔,蒙玉将手指輕輕撫摸着她左側臉頰的紅痕傷疤,似有疼惜,半晌才又道:“無論你同我說什麽,我總着恍惚,總像是在夢裏,好像一不小心夢就會醒了.......我怕......我怕最後我醒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那可真是......”
說到這裏,他喉中似有哽咽,便凄然頓住,她的臉頰不由微微顫抖,這才直起身背過臉去,心中只覺酸澀苦楚陣陣上湧。本來自認識他以後,幾番提及自己的容顏,見他并不在意,她便将一切顧慮抛到腦後,好像早已忘記了自己已然毀容,這會兒聽他突然這麽說,心裏五味雜陳,但想鼓起勇氣将回鹘往事盡皆告訴與他,以便了卻他心中疑惑,可是怔了半晌,到底欲語又止。
蒙玉悵然道:“我自幼浪蕩,喜歡自由自在,其實百無一用,玉瑤,你本就身份尊貴,跟了我往後還不知要受什麽樣的磨難......”玉瑤聽他一說,猛地便回過頭,淚眼摩挲望着他,道:“不要說了。你這般待我,我心中早已滿足,說什麽身份尊貴,如今我只是玉瑤,我什麽苦都能吃,只想和你在一起。日後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生則同生,死便同死。”
他只聽得“生則同生,死便同死”這幾個字,便陡然一顫,心中難掩歡喜之情卻又頓覺酸楚,待強忍良久,方才擡頭說:“好,好,我記下了,記下了......”噗嗤一笑,眼角早已滴下淚來,俯身緊緊抱住了她:“玉瑤......”
茅亭上雨聲沙沙急急地一陣滴落,她靠在懷中仿佛周遭寒涼登時便近不得身來,心潮起伏,凝噎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