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大結局 【01】

十一月已入深冬。大雪初停,長安卻整個成了座孤城。初二這日,蒙玉自然起得極早,待洗漱完,采籬便将朱金鳳所送的那件猩紅大氅拿了來,給他穿了,知道他急着去延興門外送朱金鳳出嫁,于是便道:“前兒主母置辦了幾樣首飾,公子一并帶過去,交給大小姐罷。”

蒙玉待收拾妥當,方要出門去,卻聽童墨在窗外禀道:“韋家三公子來了。”說話打起簾子,正是韋三郎走了進來。蒙玉見他滿頰青白,蟹青袍衫上落着一層層雪霜,只是氣息急促,便知顯然是一路跑了來的,待怔了怔方迎他進來,道:“三郎何事這般着急,暫且坐下暖和暖和。”

韋三郎往火爐前坐了,這才擡頭問說:“你可是要去城外送小姐去?”

蒙玉道:“正打算出門呢,既然你來了,一會兒咱們一同前去便是。”韋三郎見說卻頓住,只擡眼瞅了瞅旁邊的采籬,采籬會意,方略一躬身只退出門外聽候。蒙玉便沉吟道:“三郎有話不妨直說。時辰快到了,我怕是耽誤不得呀。”

韋三郎望着火爐中的炭火,一時思潮起伏,目光卻緩緩低了下去,這才道:“此事憋在我心中這些年,本來早就不該對你隐瞞,你我兄弟一場,你自然帶我極好,前段日子家母病重,虧得又有你相助,愈發令我覺着愧疚。如今大小姐遠嫁,此事便也該有個了解了。”

當下便将崔世淵當年如何枉死刑部大牢,又是朱金鳳怎樣籌劃的連環計,使得玉瑤公主遭困,而後她雖已得救,卻終究落魄不堪,只在紫雲庵內削發為尼......前塵往事說來如在目前,直叫人傷懷不已。

蒙玉半晌恍若未聞,隐約聽着說如今玉瑤竟尚在人世,而父親當日之死,雖非朱金鳳所願,卻也是因她而起,只覺着難以相信。四年來壓在心底的那一片癡,仿佛已成了灰,只道早沉到沒有蹤影的所在,可是那痛卻偏偏一石激起千層浪,她還活着......她還活着,心中一次次喃喃說着這幾個字,自己這四年是如何熬過來的?原來她就在長安,咫尺天涯,他只覺着不甘,那一年年的光陰,都枉負了,叫人怎能不傷心,怎能不痛惜。然而如今終究知道了這一切,知道了卻那麽遲,這半生已然錯過,都結束了。

面前火爐中火光隐隐,空氣卻只是森冷,那寒涼恍若凝固,團團在四下包裹,便似将身子也要凍住。韋三郎見蒙玉的臉色一陣白,一陣青,目光裏盡是掙紮凄傷,知道他此時痛苦難挨,想了想卻無言上去相勸。一怔之下,随起身走出房門,忙向采籬說了,然後又道:“蒙玉那樣子甚是吓人,快怎樣想個法子才好啊,可不要再出什麽事。”

采籬見說這前前後後蒙玉如今已盡知,心中不由驚駭一震,方要推門進房去,卻聽門一響,一襲紅影閃過,蒙玉已然奔了出來。采籬旋即追上去,便要拉着他攔阻,一面道:“公子這又是何苦,玉瑤公主既然已出家,你們的緣分便就盡了,公子斷不可魯莽,又生事端。”

她撲上去拽住他的衣袖,蒙玉這才看着她,眼中若有血絲,猛地揮袖只将她甩開,道:“我只是不甘心,四年了,你們為何都要瞞着我?讓開,今兒我定要去見她。”采籬又驚又怕,淚眼摩挲,旋即雙膝一軟跪了下去,跪到他腳下:“我知道公子心裏苦,可是為着相府安寧,也為着公子前途,當時采籬也唯有這麽做。事已至此,公子怎麽還不明白,縱然公子今日見着她,又能怎樣?不過各自陡增傷痛,回不了頭了呀。”

他如何不曉得,緣分盡了,回不了頭了,回想往日種種,心中亂如團麻,可是那痛卻深似刀痕,直痛得他滿額冷汗涔涔,長淚直流。廊前的積雪白茫茫映着銀光,恍惚夢境中一樣,叫人百感交錯,然而眼前卻不是夢,因為夢還有醒來的時候,可是日後他卻要永遠永遠活在這深深的痛苦之中。原來一直竟是自己錯了,以為自己可以将她忘記,以為可以忘得幹幹淨淨,到頭來終究是自己錯了。

采籬一面流淚,一面緊緊抱住他的雙腿,他低頭望着,她那樣擔憂凄迷的眼神也正望着他,迸了半晌,他終于深籲了口氣,道:“起來罷,我答應你,只去看她最後一次,天黑前必定回府,然後此生不複相見......”深深躬下身去,方将采籬攙了起來。采籬見他如是說,知道不讓他去這一次,只怕他心結難除,于是沒再阻攔。蒙玉便徑自直往南城紫雲庵而去。

韋三郎見他走了這才向采籬說道:“我也該去了。本來是大小姐讓我來告知蒙玉這一切,大小姐今日遠嫁,我也要去延興門外,送大小姐最後一程。”采籬便将瑛夫人備好的首飾交與他,讓他順便帶過去給朱金鳳,只道:“這是我家主母送大小姐的,告訴大小姐,我跟我家主母都時刻記挂着她,只盼她到了那邊一切安好,恕我們不便過去相送。”三郎将見說自然應允,便将首飾接過方匆忙離開。

因着大雪初晴,正是日頭明亮。延興門外遍地茫茫白雪,鳥跡飛絕,更無行人出沒,那雪地裏早浩浩蕩蕩立着兩列禦林軍,皆是一色鋼盔鐵甲,腰間懸着禦賜佩戴,映着日頭卻愈發令人覺着寒森森一股冷意。

風卷起地上的殘雪,團團吹着朱金鳳身上的大紅披風,身後的那匹紅獅子馬噗嗤噗嗤發出凄厲的嘶鳴。朱金鳳立在禦林軍前,兩眼卻盯着那城門,因為要離開了,只是萬分不舍。本來那幽州節度使李懷忠原已有三房妻妾,此番朱金鳳嫁給他,不過是仇士良想拿她向那李懷忠獻媚而已。所以一切禮儀從簡,朱金鳳自然沒有鳳冠霞帔,身邊除了跟着丫鬟赤髻便再無旁人,朱景天不堪忍受父女分別之痛,便也未到場。

等到這時候,仇士良原是要一同前去幽州的,這會兒坐在馬車內早已不耐煩,旋即吩咐随從的小太監過去催促。小太監到了朱金鳳跟前,恭恭敬敬行個禮,道:“時辰不早了,仇大人請大小姐速速啓程。”朱金鳳兩眼凄迷,仍舊望着那高高的城門卻只不答話,赤髻便向那小太監啐道:“又不是你趕着去投胎,急什麽,我家小姐自有分寸,少來多嘴!”

小太監被喝得頓住方不再言語,低頭侍立一旁。朱金鳳這才轉過身來,赤髻見她眉間只是失望,幾欲落淚,不覺喚了聲:“大小姐......”朱金鳳搖一搖頭,眼角的淚珠卻簌簌直下,只道:“他不會來了,不會來了!”赤髻心中一酸,硬着頭皮說:“小姐不要傷心,興許蒙玉公子此刻正在路上,咱們再等等罷。”

話猶未落,當下兩人皆震了震,只見那城門前的雪地中果然遠遠地浮出個人影。待那人走近了,方擡眼瞧着原來竟是韋三郎。朱金鳳見三郎獨自前來,便早已明了,只覺心中冷到了極點。

韋三郎先将瑛夫人所贈之物交給赤髻收着,這才一一向朱金鳳回禀,說:“依着大小姐的吩咐,我将當年之事盡皆告知了蒙玉,如今終究不必再隐瞞,好歹我也可安心了,特來向大小姐複命。”朱金鳳聽他如是說,唇邊倒泛出一絲凄涼苦笑,只道:“他既已知道,想必一定心裏恨我。”韋三郎忽地一震,說:“不,蒙玉并未怪罪大小姐,當日之事誰也未料會是那般結果,陰差陽錯,實乃預料啊。”

朱金鳳便又微微苦笑,只當他在安慰,擡眼卻問說:“此刻他大概已在紫雲庵了罷。”

韋三郎躬下身,只得點了點頭,朱金鳳頓覺心頭一股刺痛,半晌方喃喃說道:“他心裏到底沒有我,既然連這最後一面也不來相見。他心裏只有那個玉瑤公主。我真是傻,巴巴的讓你去告訴他當年的實情,以為倘或他對我還有半分情意,倘或他能原諒我,一定會來城外送我的,可是我輸了,他第一想見的卻是玉瑤,這麽多年了,這麽多年為何......為何最後贏的,終究還是她,為何?......”霎時滿頰眼淚便直往下淌,那淚珠冰涼,恍若便已凝結,一層一層冷到心裏去,她到最後賭上這一次,雖明知沒有勝算,卻斷沒想到竟輸得這般慘烈,很早之前她便已經将自己賠進去了,如今賠盡了這一生的幸福。

禦林軍及随行小太監得令便又來催促啓程,赤髻見是仇士良親自站在車前指揮,知道無法再拖延,這才攙扶朱金鳳上馬。朱金鳳滿腔酸楚難挨,上了馬背卻只是不忍回頭向韋三郎道別,只聽轟隆隆一陣低沉之音,號角鳴響,禦林軍已圍了上來。韋三郎呆立在城門前,只是空望着朱金鳳蕭條的背影,一聲“珍重”未及出口,卻見那雪地裏早濺起團團紛飛雪霧,人影重重,馬鳴風嘯,漸漸遠去,一片迷亂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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