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落雪癡恨 【02】

到了下半晌,北風稍停,天氣陰沉,夜間果然下起零星小雪。尚書府因着禦林軍圍困,本來不容許府內之人擅自出入,朱金鳳帶着丫鬟赤髻并幾個婆子,方到府門前,那常公公早躬身上來,少不得滿臉堆笑,雙手一攔,說:“大小姐可莫要讓老奴為難,仇大人有令,老奴斷不敢有半分疏忽,大小姐且請回去罷。”

朱金鳳目光冷冷一凜,這才道:“公公何必如此大驚小怪,我不過是想去趟東城相府,公公只派人跟着便是,難道我還能跑了不成。”常公公略有詫異,自知不好與她正面沖突,道:“既如此,那老奴就陪大小姐走一趟罷。”

兩列禦林軍手持火把随朱金鳳一同趕去東城。夜色只是黑得若無底洞,唯有那小小的雪花,偶爾泛出一絲微光,直令人覺着森冷而又迷茫。東市大街自然也是冷寂蕭蕭,待行至相府,只見門前石階已微微着了層白,朱金鳳便讓常公公并禦林軍在門外等候。

常公公陰森一笑,說:“大小姐早去早回,可莫要耽擱啊,否則老奴帶人闖進去,吓壞了瑛夫人可就不好了。”随擺手示意,禦林軍得令方四下散開,将相府整個包圍起來。

童墨開了門将朱金鳳迎進去,見着那一衆禦林軍只不知何故,一面驚恐一面忐忑。朱金鳳卻也不跟他解釋,待來至繁花院,瑛夫人正在暖閣裏打點賬簿,她們一行人進去,倒讓她唬了一跳。瑛夫人雖知道每逢朱金鳳前來,因是熟客,婆子無需向她禀報,但今夜這架勢,自然不同往日,心中不由猛地一顫。

朱金鳳上前道一聲:“伯母.....”登時喉嚨哽咽,撲通一聲跪到地上,瑛夫人忙躬身緊緊握住她的手:“好孩子,這是怎麽了。”只讓她起來說話。朱金鳳重重地磕了個頭,方含淚道:“伯母勿怪,鳳兒本來一心想着侍候伯母一世,以贖當年所犯下的罪孽,誰知事與願違,鳳兒已無這般造化,今夜.....今夜特來退婚。”瑛夫人見她如是說,滿心驚駭,唬得臉上無一血色,随攙着她起身往胡床上坐了方細細問她原由。

夜雪漸漸下得緊了,那雪花忽大忽小,紛紛而落。蒙玉晚間陪母親用了飯,因天冷便早早只窩在自己卧房內,圍爐溫書。一時童墨飛奔來報,說:“朱大小姐來啦。”蒙玉不免震了震,只道:“鳳兒幾時從幽州回來的?我正記挂她呢。”忙讓采籬拿衣衫來,待穿了好去繁花院。

童墨便跟着禀說:“不瞞公子,大小姐這次來原是......原是來退婚的。”蒙玉恍若未聽清,自語道:“退婚?”忽地心下一驚,方又問:“好端端的怎麽想起退婚來了,既是退婚,為何卻深夜前來?”童墨道:“小的也沒太聽清楚,聽婆子們說大小姐前兒被仇士良逼迫,已然應允要嫁給那幽州節度使李懷忠了。”

蒙玉見他這麽說,滿面愕然,手中拿着的那只茶碗,當啷一聲卻滾了地上。采籬心中一緊,忙上來安撫他:“公子先不要急,興許是童墨聽錯了,此事必有蹊跷。”蒙玉一面想,心頭一面怒火沖燒,站在窗前,只覺那夜雪寒氣陡然襲上面來,不由一掌拍在窗子上,嗡然一聲脆響,恨道:“仇士良無恥老賊,這些年鳳兒為他辦過多少事,到頭來他竟這般對待鳳兒,簡直可恨至極!”

童墨未免擔憂,随上前道:“公子小聲些,禦林軍此刻正在府門外,若讓人聽了去,豈不又惹禍端。”正說着,外面廊子裏便起了腳步聲,采籬唬一跳,忙去開門,卻見正是朱金鳳由繁花院過來了。朱金鳳到了跟前,只令赤髻并婆子在門外等候,方随采籬進到卧房。

蒙玉見着她,心中不由思緒繁雜,卻半晌說不出話來。童墨和采籬見勢便暫且退出房去,門一關上,屋內愈發沉寂,恍若只聽得到那隐隐掙紮而又萬般無奈的心跳。過了會兒,蒙玉方輕道:“鳳兒,你當真要嫁到幽州去?”想來如今尚書府已被禦林軍團團圍困,自知由不得她不從,當下心中便又覺一股酸楚。

朱金鳳無言以答,便也只站在窗前,兩人皆望着院中簌簌飄落的皓雪,那迷飛的雪花,寒意陣陣,仿佛直往心裏鑽,慮及往日種種,朱金鳳低首一頓,到底流下淚來,卻道:“當年你跟玉瑤公主私定終身,我心裏又氣又恨,只怨你對我薄情,未免做下許多錯事。如今看來你我注定今生無緣,早知今日,當時何必苦苦掙紮,倒網費了這些年的光陰。蒼天作弄,莫非這便是劫數難逃。”

蒙玉道:“都過去了,還提它做什麽。眼下我只擔心你,那李懷忠已有反心,你若嫁過去,恐怕吉兇難料啊。”朱金鳳強笑了笑,說:“無論吉兇,也是無法挽回了,你不必擔心我。”本來想告訴他當年崔世淵枉死大牢原是她疏忽之故,然而心中一轉,卻一時無法開口。随擡手自顧擊掌而鳴,門外的丫鬟赤髻聞聲便走了進來。

赤髻捧着只兩尺見方的錦盒,到了跟前方将那盒子打開,原來裏面乃是一件猩紅攢花的羽繡大氅,只見那做工極為精致,色澤華麗,流彩欲飛。朱金鳳待接過那大氅,赤髻仍舊退了出去。蒙玉見她這般時候竟還想着為自己置辦衣物,心中不禁又是觸動,又是酸楚,看着她,只柔聲說:“鳳兒,這又是何苦......”朱金鳳強笑道:“這大氅本來秋時便已令人為你做好了,如今才拿了來,到底是遲了。”又說:“待他日我去了幽州,你見着此物,好歹留個念想罷。”

蒙玉點點頭,苦笑着說了聲:“好。”朱金鳳背過身去方偷偷抹一抹眼淚,望着窗外那冷雪,便又沉吟道:“天色已晚,我也該回去了。”蒙玉低低唔了聲,說:“那我去送你。”說話走出卧房,随行的赤髻并婆子忙緊緊跟上來。

朱金鳳便在廊下将蒙玉攔住,這才道:“你且留步罷,待會兒若讓禦林軍瞧見你,只怕不好。此次一別,後事難料,我只一樣放心不下,下月初二那日,你可否來延興門外一見,到時我......”蒙玉早曉得她的意思,緊緊将她的手握住,只道:“妹妹放心,你出嫁那日,我一定去城外相送。”朱金鳳心中卻思潮起伏,唯有強忍着凄惘,方灑淚而別。

蒙玉回到卧房,采籬将那件猩紅大氅抖開來細瞧,只見果然雍容華貴,知道做時定然花費了不少工夫,便說讓他暫且披上試一試。蒙玉披了那大氅,雖尺寸合适,不大不小,卻只覺沉甸甸的,心裏着實不是滋味。采籬悵然道:“難為大小姐待公子一番情意,倘或那時候早些将婚事辦了,也不至于到今日這般地步。”蒙玉蹙着眉默不作聲。采籬又道:“本來公子的冬衣一直就沒預備,眼前又下着雪,待雪停必定愈發寒冷,這下好了,倒可解這燃眉之急。”蒙玉怔了怔,這才忍不住問說:“怎麽府內過冬的衣物都沒準備嗎?”

采籬嘆口氣,方道:“咱們相府這些年不過用着舊時的積蓄過日子,只出不進,早就快賠盡了。公子兩耳不聞窗外事,哪裏知道此中的艱難。”

過了一日,那雪仍未停,倒演變成了雪災。因着大雪阻路,街市的米糧旋即紛紛漲價,瑛夫人雖想盡法子來節省家用,無奈府內虧空已久,卻愈發難以度日。倏忽已近月底,這天采籬來繁花院與瑛夫人對賬簿子,進到敞廳卻見烏壓壓聚了一屋子的人在那裏。采籬略一躬身向瑛夫人行了禮,暫且不做聲,只侍立一旁聽候。

瑛夫人坐在上首,看着下面的家丁、婆子,小丫頭,躊躇再三,終于說道:“想必你們都知道了,如今府裏日子艱難,怕是留不得你們了。本來還想着待玉兒金榜高中,重振家業,眼下各地兵荒馬亂的,我這個念想到底成了奢望,沒的倒帶累你們也跟着在這裏等死,今兒打發你們出去,都各自去尋個出路去罷”說着,轉頭吩咐采籬道:“照着咱們商議好的,按例每人打賞他們些銀子,這就讓他們去罷。”

采籬回聲:“是”,方引着衆人窸窸窣窣走了出去。府內下人心中自是明白,見說朱金鳳遠嫁幽州,便知相府如今連與尚書府攀親,這最後的出路也斷絕了,複興無望,終究頹敗到底。待一一領了銀子,收拾完自己的行李,只得就此離開。

府中除了采籬,就有還有一石蘭,其他小丫頭都散出去了,家丁也只留童煙、童墨二人。采籬待将諸多事辦妥,展眼卻已是天黑。偌大的宅院恍惚驟然間被掏空了一般,冷寂沉沉,唯有那大雪仍紛紛揚揚卷落着。采籬便又來至繁花院,向瑛夫人回禀。

瑛夫人獨自坐在暖閣裏,只聽那雪聲沙沙直落,心中冷到極點,見着采籬,未免酸楚,半晌方緩緩說道:“都去了罷?”采籬點點頭,說:“大家知道大小姐退婚,公子考取功名又無望,主母這麽做也是沒法子,所以倒很諒解,主母無需自責。”瑛夫人聽她這麽說,正說到自己心坎上,便道:“倒難為你這麽細心,處處幫我周旋。唉,金鳳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她這一遠嫁,我諸多的心思便也冷了。”深深嘆口氣,又道:“崔家百年基業,就這麽敗了,可見人說的,繁華富貴不過彈指,到了今日我才明白。”不禁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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