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厲雲看到厲純來,他給畫收了個尾,然後拿過濕巾帕慢慢地擦去手上的墨污。
厲純:“兒子請父皇安。”
厲雲扔掉帕子,“你終于肯來了。”
“朕最近事忙,請安晚了些,但父皇一直惦記的事情卻是有了眉目。”
“哦?說吧,你今日來不就是有話要對我說嗎。”
厲純道:“藩地來了消息,您一直心心念念的削藩要成現實了。“
一聽說是有關藩地的,厲雲心中一動忍不住問:“你母後有消息遞來嗎?”
厲純不接茬:“信王答應,恢複信城的秩序後,他會削王銜,離開信城游歷天下去,前朝與本朝一直以來的毒瘤終于要被割除了。”
厲雲陰沉着臉問:“你母後呢?”
厲純這才答:“母後很好,來信說要與信王一起前往,去過樸素的田園生活。”
厲雲拿起桌上的硯臺沖着厲純就扔了過去,厲純躲避後,身上雖沒被砸到,但龍袍下擺被濺得都是墨汁。
厲純不以為意,“父皇息怒,從大局來說藩地得到了解決,您應該高興才是。”
厲雲慢慢地站了起來,不知為何,厲純忽然覺得父皇一下子老了許多,他像是被挫了脊梁,失了精神頭。
可饒是如此,厲雲的震怒還是令人膽寒,哪怕厲純黃袍加身,已然增加了不少帝王氣,但還是內心緊張地等待着他父皇的反應。
沒想到,父皇在丢過硯臺之後,并沒有讓怒火升級,他道:“王俟無用,我不留他,你讓他走。”
王俟馬上跪地,哭天搶地,厲純看着道:“他惹父皇生氣,自然是不能再留,打十杖貶出宮去。”
王俟馬上不哭了,他怎麽也想不到新帝做得這樣絕,一時目瞪口呆,如要趕他出宮那還不如在這裏守着太上皇呢。于是,王俟馬上改了口風:“皇上,太上皇,奴才再也不敢犯事,求不要趕奴才出宮,奴才一輩子都要在宮中,死也要死在宮裏。”
厲雲道:“你可真是我的好兒子,別的沒學會,不把尊長放在眼裏、逼迫尊長倒是學的有模有樣,一報還一報嗎?”
厲純幹脆挑明道:“這奴才還是留在這裏伺候父皇吧,畢竟他了解您的生活習慣,能讓您過得舒心些。馬永星、還有那日護送您回來就跑掉的天蘭,、您登頂前的私兵、以及您設立的私獄、藥廬等,這些都不用惦念了,它們已成歷史。”
厲雲忽然大笑起來,笑夠後他道:“厲純,誰說你不是我兒子我跟誰急。”
厲純:“這重要嗎?”
厲雲:“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我從來不在乎你身上是否流有我的血,只是看你現在行事的樣子,我信了你是我兒子。”
“好,好,我的妻我的兒全部倒戈于外人,我做了這麽多年的皇帝,沒想到是在退位後才感受到何為孤家寡人。”
“您可能是處在權力巅峰時間太久,忘了權力的好,忘了想要抓住自己想要的,只有絕對的權力才能幫您達成目的。貪圖所謂溫情真心一時心軟鑄了大錯。”
厲雲點頭,“不光是心軟,還有恨意,我太恨安信了,太想看到他永永遠遠地痛苦下去了。所以才培植了你,沒想到這把本該紮向他的刀卻來結果了我。”
他接着說:“我這輩子犯的所有的錯,都是與你母後有關。一步錯,步步錯,老了想回頭,老找補,不想人家不是這麽想的,反被利用全盤皆輸。其實,自始至終心最硬的,最狠的是你母後。”
“她眼裏心裏容不得一點沙子,對我好時是真好,發現錯付了後,竟是一點舊情都不念,把過往抛棄的幹幹淨淨。這麽多年,她心中從來沒有動搖過、妥協過,主意正得很。我錯估了她,并不知道自己早就沒了機會。”
“如果,早些認清現實,我能把對付敵人那套真能狠得下心來對付她,她是一點機會都沒有的,安信也一樣,你也一樣。”
厲純拱手:“父皇說的是,可惜事已至此,還請父皇能認清現實,養心靜氣,頤養天年。”
見厲純向外走,厲雲追上去道:“你有給你母後寫信嗎,我給她寫信,夾在你的信中轉交給她,我還有話對她說......”
厲純停步:“父皇,母後不日就要随信王雲游,她居所不定,不方便寫信回信,況就算是條件允許,想母後見了朕的信中夾了您的,恐以後都不會再與兒臣通信了。”
說完,厲純不再停留,大步離了雲揚殿,厲雲就算是想追也追不成了,殿外把守的侍衛如守門天将一樣,護着皇上離開,并關上了門。
厲雲想叫罵,但他心中還存着一絲理智,他的尊嚴不允許他這樣做。王俟出不去了,就算是能出去,聽厲純的意思,他的人他的勢都被他滅了。
失去了權力失去了他多年的心血,厲雲望着眼前關閉着的大門,以及身邊只得一個王俟,這次是真的絕望了。
皇上那裏,按時會有關于太上皇情況的彙報。他好像真的安分下來,不吵不鬧,每日看書作畫,清閑度日。
時間長了,皇上漸漸地不怎麽關注雲揚殿的情況了。直到某日有人來報,太上皇病了。
厲純這才把目光重新聚到厲雲這裏,傳了太醫來問,說是心中淤堵所致的全身疾病,其實就是心病。太醫還說,此病有一定的兇險,若是病者不積極配合治療,不僅痊愈無望,恐影響壽數。
厲純除了關着厲雲不讓他再生事,其它生活供應方面都是照着自己的标準來的,他不曾在此方面虧過太上皇,如今見他生了可能會要命的病,厲純馬上下令于太醫,全力救治太上皇,不得有失。
沒過兩日,王俟來向皇上禀告,太上皇想求皇上一事。皇上讓他禀明,原來是厲雲預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他想親自過問修繕陵寝一事。
皇上對此要求無所謂,陵寝在太上皇在位時就一直在修,如今他對此有自己的想法,皇上自然不會插手,于是準了王俟去監工。
這皇陵一修就修了兩年,在此期間,厲雲一直病着,近幾個月來,連床都下不來了。
皇上得了信,終于還是去到雲揚殿探病。這裏與以前來時所見不一樣了,窗簾全部拉着,昏暗且空氣不好。
厲純望向床上的厲雲,父皇瘦了很多,眼睛倒是顯得更大了,他收拾得很幹淨,沖着自己的方向看過來,并不聚焦,也不說話。厲純見他手中一直攥着一物,連太醫給他診脈礙事了,他也不松開。
還是厲純下令,看病要緊,太醫這才敢去扒那只手,可誰能想到病成這樣的人手勁還如此之大,竟是扒不開。
厲純這才看到厲雲手中握的是什麽,是一個香囊。他一時明白過來,應該是他母後繡的吧。
心中微嘆,厲純只得讓太醫換只手來診脈。診後,太醫對皇上搖了搖頭,厲純沒有說話,讓他下去了。
厲純坐在床邊,看着他的父皇,老實說,他對厲雲的感情很複雜,小時候父親是山,給他依靠,有那麽一段時間,厲純在情感上甚至更依賴父親。
當他知道自己有可能不是厲雲的親子後,他的恐懼大于震驚,他好怕自己不是他的孩子。再後來,他明白更多人情世故,窺到了一點父皇的心機用心,那時他第一次感到心寒。
最終,在與信王碰面的時候,父皇說了真心話,以及他對自己的真實情感。一切都是假相,甚至是騙局,可他又怎麽能罵父皇是騙子呢,世上哪有騙子會拱手交出皇位于對方。
所以,厲純有苦難言,他心靈受到的傷害全部要自己咽下去,說不得。
行将就木的男人,是養他傳位于他的父皇,厲純本心不想他死,想他能放下心中執念,好好活幾年。可他心病纏身,竟是到了生生熬死自己的地步。
厲純像是道別一樣地說:“父皇放心,大歷有我,您安心地去,您是大歷的開國皇帝,您的尊崇無人能及,會受大歷歷代皇族的供奉,享萬世香火。”
厲雲還是不語,在厲純站起要走之時,他一把抓住厲純的手,聲如游絲道:“陵寝的事你不要管,那是我最後的念想。你做的一切我都可原諒,誰讓你是我一手養大的孩子呢,但如果你在我後事上忤逆,我決不原諒你。”
雖聲不大,氣不足,但厲純聽出了父皇的堅定,他道:“兒子聽令。”
厲雲松開了他,然後馬上去找那個香囊,拿到手中後,他閉上了眼。
十日後,雲揚殿來報,太上皇薨了。
舉國大喪,無論厲純對厲雲是什麽樣的情感,現下這個人都沒了,是以,厲純要把表面功夫做足,以彌補他在母後這件事上忤逆父皇的愧疚。
下陵當日,皇上親自扶棺,王俟見此眼神閃躲。厲純本不好奇的,但王俟的樣子加上父皇最後對他的威懾,他忽然就想下去看一看了,到底一個死人的陵墓裏能藏着什麽樣的秘密。
陵墓最後修繕的這兩年,全部都是王俟親自監工的,在厲純看來,規模并不大,也不豪華,真不知這兩年到底動了哪裏。
一層層墓道走過,到了主墓室,眼前所見讓厲純大為驚訝。
周圍都是青石,地面是黑石,棺材也是黑的,本該是肅穆的墓中,竟出現了不合時宜的紅。
那些紅線絲密如麻,連接着墓室的四角四周,被紅線裹着的是一具棺材。厲純問:“這怎麽會有副棺材?”
王俟跪下回話:“那是空棺,太上皇不想一個人走得太寂寞,這才提前弄了一副空棺進來。”
厲純:“說實話,否則辦你個監工不力。”
王俟的靠山徹底沒了,他不敢欺瞞聖上,加上太上皇早有告之,如皇上發現了這裏的隐情,讓他如實相禀。
“這叫壓棺陣,是太上皇生病期間想出的慰籍之法。那副空棺裏其實也不是全空,裏面放着太後的頭發與衣物,封棺後埋入此,以靈線縛之,等到太上皇的棺材進來後,壓在此棺上,以束鈴繩将兩具棺材相綁,此陣即成。”
厲純問:“此陣求的是什麽?”
王俟:“求的是下一世姻緣。夫妻恩愛,生死不離。”
厲純閉了閉眼,嘆了口氣,又想到父皇與他說的最後那番話:
“那是我最後的念想......”
“但如在我後事上忤逆,我絕不原諒你”
最後停留在厲純腦海裏的是這句:“你做的一切我都可原諒,誰讓你是我一手養大的孩子呢。”
厲純紅了眼眶,在整個喪事當中他哭過很多,但只這次,雖未落淚卻心中酸澀。他的父皇一生被此執念所累還嫌不夠,竟是自欺欺人地求了個虛無缥缈的下一世。
他本就已經答應了父皇,不會插手他身後事的安排,厲純道:“起來吧,該怎麽弄就怎麽弄吧。”
他最後撫了一下父皇的棺材,什麽都沒說,轉身離開。
大歷□□皇帝的陵墓從外面看來沒有什麽特別之處,甚至配不上他□□的身份,誰能想到,這樣平平無奇的陵墓,裏面燈火常明不滅,兩具黑色的大棺一上一下地列着。
觸目驚心的還有那些紅繩,數不清多少根,摟不清是如何繞的,只看到這些紅線把兩具棺材緊密地纏繞在了一起,并向墓室四周發散,異常妖豔,鬼魅至極。
後世人如果能探到這裏來,見此情景不知會對墓主人有怎樣的猜測。滾滾歷史,一切都如煙如塵,流逝在長河中。
竹林中的一個小院子,黃凝收到了今年皇上給她的第一封信。信中寫了厲雲過世的消息,黃凝算了算日子,那人竟是在去年,八個月前就已沒了。
她說不上自己是什麽心情,解脫、釋然,可能都有一些吧,最多的還是安心,籠罩着她多年的陰霾消失了,黃凝放下信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聽得外面有人喚她:“阿凝,來看看這個筍長得好怪啊。”
黃凝腳步輕快,幾乎是蹦跳着向外走去,“來了,有多怪?還能像上次挖的那個像猴子一樣?”
風莎莎地吹着,竹葉搖曳,兩道身影,一壯一嬌地蹲在地上,看着滿地的收獲,笑着鬧着......
竹林外,院子的門上有一小匾,上書:此間正好。
終。
作者有話說:
文終。後面會陸續更一些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