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興王疏通湖廣地方官,通過民間選拔的方式,安排玩伴陸炳進錦衣衛做缇騎,也就是錦衣衛備選,陸炳給王爺和父母磕頭,進了缇騎訓練營,刻苦訓練。
此外,興王另安排人去南京接近嚴嵩、嚴世蕃父子,弘農楊家家主,順着記憶裏的“親信大臣”名單,挨個思考……
日暮時分從齋房出來,長長久久地泡一個熱水澡,換一身青色常服很有翩翩少年郎的風采,踱步庭院,和王妃說說話兒,也很有少年夫妻恩愛情深的味道。
同一時間,北京城,西廠大太監張永和錦衣衛指揮使徐景珩,同時收到飛鴿傳書得知興王的動靜——和江南文家合作,送一個玩伴進錦衣衛選拔,送下人喬裝打扮改名換姓去南京——很有默契地一聲冷笑。
“夜裏想來千條路,清晨依舊賣豆腐。興王現在,也要和這些江南世家合作,要造私船,出海賺銀子了啊/呀。”
兩個老冤家,除了尾音的調子,說的話也是一樣。張永敦厚地笑,徐景珩燦爛地笑,一琢磨一琢磨,非常有默契地找到對方合作。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九月初的月牙兒從天邊升起,繁星點點閃爍夜空。小娃娃在夢中上了天,和星星一起做月亮船,臉上帶笑兒,小肚子一鼓一鼓的,睡得特香甜。
東廠大太監江斌最近焦頭爛額的,實在顧不得興王這一頭。大明和日本的海戰大勝有他的功勞,可也抵消不了他的大錯處。他這一個多月每天夜裏都翻來覆去的睡不着,生怕哪天醒來就是最後一天。
可他又不敢去打擾皇上。更生怕這次撐不住一些文臣的口誅筆伐,掉了腦袋,處理完送人出洋做間諜的事兒,整頓市舶司事務,安排人去寧波市舶司接任……自覺這樣下去他自己能把自己吓死,一咬牙,一大早的一身普通太監服飾跪在清寧宮門口。
“太皇太後,您老人家明鑒啊。那寧波之亂,和幾個太監貪污受賄有關,可殺人的是日本人啊。那起子人,不去和日本人拼命,只念叨着下面幾個犯事廠衛的錯兒,其心可誅啊。
太皇太後,他們這些人,一心要奪取海貿權利,他們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大明,不是為了皇上,太皇太後~~太皇太後您明鑒啊——”
江斌跪在地上唱念做打的痛哭流涕,冤屈的仿若六月飛雪,一邊哭一邊上眼藥。
太皇太後不管朝政,只牢牢地記住兒子正德皇帝的囑咐,不管宦官們怎麽貪污受賄怎麽禍害,也要保住東廠,保住江斌,更要加大朝貢海貿力度,給皇上和國庫賺銀子。
太皇太後細細地品完一口六安茶,放下茶盞,一開口,慢吞吞的。
“這個事情,我知道了。你放心就是。”
江斌沒想到太皇太後這麽好說話,還沒來得及謝恩,聽到後半句。
“但是江斌,你手下的人,你要管好了。你總要,給自己百年後,積善行德一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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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後面色慈悲,聲音裏充滿“佛門慈悲”。
可是對于江斌這樣的“非全乎人”來說,對“下輩子”的執着,不是全乎人,不能理解萬分之一,更何況太皇太後?
一瞬間,江斌的眼前又是那少年的自己被賣進宮做太監的情形,牙齒咬舌頭出血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忙不疊地發誓磕頭,腦袋和地磚一碰“哐當哐當”響。
“太皇太後放心。奴婢一定管好他們。奴婢要管不好他們,奴婢死也不是一個全乎人!”
江斌發了狠,額頭紅紅的,眼睛紅紅的,惡狼一般。
這要是平時,下面的人貪污一些銀子貪就貪了,誰能不貪?
他自己也貪,太皇太後也知道他貪。可貪和貪不一樣,運氣和運氣不一樣。運氣不好鬧出來這麽大的事情,将士戰死,百姓遭殃,文臣跳出來唾沫橫飛的,他自己都差點兒位置不保,他還能護着誰?
太皇太後對他的态度滿意,江斌在這兩年的朝貢貿易裏貪污不少,可他也實打實地給皇家和朝廷賺了不少銀子。
他對皇家忠心耿耿。
太皇太後第二天就親自出面,犯事兒的寧波市舶司的幾位太監論罪,此事到此為止——
文臣們憤怒跳腳。
宦官們惹出來這麽大的亂子,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群情激奮,然其他人也就背後咒罵幾句,夏言的好友張璁,冒死闖到楊廷和的府裏,要論一個是非曲直。
“閣老請容下官說一言再知罪。下官不明白。自古以來,哪有宦官當政?昔年永樂皇帝教授宦官們識字學武,其初衷乃是要他們協助皇帝處理日常瑣事……”
“……今有我大明的宦官們在京城橫行霸世、以權謀私;在地方上貪污受賄、中飽私囊,招搖奢靡行為無狀,民間流民不事生産自閹進宮,極大地敗壞民風……”
張璁談古論今、引經據典的說話不打磕絆,胸腔起伏中氣十足一刻鐘也不帶換氣兒。楊閣老就看着他的書生意氣,聽着他慷慨激昂的一通話,說了這麽久也不帶喘氣的模樣,小小的疑惑。
他以前怎麽沒有發現這麽一個人才?
張璁,正德十五年,應禮部試。正德十六年,正德皇帝卒于豹房,他宣讀遺诏,有小娃娃朱載垣繼承皇帝位。
新皇在奉天殿即皇帝位,頒诏大赦天下,開恩科,張璁于奉天殿補行殿試,中二甲進士,觀政禮部,從此進入仕途,時年四十七歲。
楊閣老從腦袋裏調出來張璁的經歷,再看他此刻闖進府裏找自己論理,他只說太監們的禍害之處,只字不提當年永樂皇帝的縱容,如今太皇太後的縱容,他是真心的,沒有覺得皇家人有錯兒——
養個貓兒狗兒也有感情啊,更何況是個人?皇家人做的沒錯兒,觸犯律法的是宦官們。
——楊閣老越琢磨越覺得,這個人,是個人才。
更難得的是,他是一個真正的克己奉公的理學家,他還挺有分寸。
劉健、謝遷……包括他自己,都老了,也需要培養繼承人了。電光火石之間,楊閣老想了很多,不光沒有生氣地趕張璁出去,還掰開了揉碎了地,和他講述朝貢貿易的由來。
楊府的外書房裏頭落針可聞,楊閣老面色還有沒有收回去的“回憶”之情,用一口茶解解渴,手摸胡須,低頭就是一聲長嘆。
“老夫也是世家大族出身,書香門第,大明的士大夫。老夫祖籍四川,不靠海,可也知道沿海世家的‘心事’。亮晶晶的寶貝啊,老夫一個俗人,說不動心,老夫自己都不信。
可是我們不一樣。我們動心可以,不能動手。
身在其位,就要謀其政。我們不是坐在江南,天天望着大海求‘財’若渴,只負責想着自己家族的士人。我們身在京城,坐鎮內閣,要對皇上負責,要對這個大明,對這個天下負責!”
楊閣老的聲音緩慢蒼老,年齡大了,慷慨激昂也慷慨激昂不起來了。但他聲音裏的那股子氣勢還在。說到後面,他面色嚴肅,目光定定地看着張璁,渾濁的眼睛裏好似有一道利箭,直直地射進張璁的內心深處。
張璁人愣愣的,目瞪口僵一副受驚過度的樣子,嘴巴一張一合,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答案太過震驚,他四十年的認知,全都打破。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這很正常,只要不妨礙其他人,那就很好地接受。張璁一點兒也沒有“才子神童書香門第……”的優越感,也從沒想着借着那一套套的道德禮儀去要求其他人,打壓任何人。
身材高大,相貌秀美,出身中層書香門第仕途順利。性情剛正,剛正到剛愎苛刻,自己清廉為官,還要求家人也不得做任何貪污之事,日常對朝政弊端毫不避諱,嚴詞吶喊,短短兩年不到,就成為朝中新一代清流之首……
可他的內心深處,是天真的,那是一生順暢之人對世界最本真的熱愛之心,不去苛責任何人,寬厚地容忍任何不同,求同存異。
可,可是……事實,是這個樣子嗎???他大受打擊之下入了迷障,楊閣老見狀,只微微一笑。
想當年,自己也是這樣不帶換氣的舌辯群儒,還有情緒對世事不滿……楊閣老也不催張璁,宮人送上來好茶,他端起茶盞用一口新得的蒙頂甘露,贊嘆滿足地眯眼享受。
一盞茶結束,發現張璁依舊面容頹敗無法接受的掙紮,微笑安撫道:“這些事情,你們都不知道,不怪你們。”
“如今大明理學成熟,朱熹先生的《四書章句集注》成為科舉考試的标準,人人都說,明朝士人受程朱理學的教育長大,受理學忠孝信義的教化,心裏真有一種“正義在我”的自信。
人人都說,大明的理學家身負家國天下的重任,教化世人憂國憂民、心懷天下,甚至以“為國捐軀、為民請命”為榮,說大明的每一個讀書人都有強烈的氣節,心甘情願為了國家、為心中正确的主張舍身成仁——
老夫今兒看見了,非常欣慰。”
楊閣老笑得真心“非常欣慰”,他還大方地邀請張璁坐下來,吩咐下人添茶杯:“聽聞張觀政擅品,嘗嘗新出來的茶葉如何?”
張璁哪有心思品茶?香馨高爽,味醇甘鮮的蒙頂甘露在他的嘴巴,比那黃連還苦。
他幹巴巴地用完一口茶,放下茶杯,嘴唇抖動,終是問出來。
“閣老說,一旦朝廷允許私人海上貿易,其中巨大的利潤,盡付地方士紳豪門。朝廷的財政收入将會受到嚴重的打擊和削弱,大明人的貧富差距不但會越來越大,大明的內外安全也會受到嚴重挑戰……
下官愚鈍,想不明白。可既然閣老說這朝貢貿易,是必須的,利國利民的,下官相信。
大明絕對不能禁海,也不能開放私人海貿。那為什麽鄭和下西洋會停止?鄭和的船隊被拆,圖紙被燒,甚至當年太~祖皇帝禁止私人海貿,開始朝貢貿易的原因,也變成如今的坊間傳言?”
張璁不明白,為什麽永樂皇帝駕崩後,後面的一代代皇帝,明明知道朝貢貿易的真相,卻無力維持,只能任由它變成真正的‘冤大頭貿易’?”
為什麽,七月二十三日那天,好友夏言在乾清宮提議關閉福建浙江兩個市舶司,那麽多人附和?為什麽,那些世家出身的文官們都附和?
他們都是大明頂級的世家大族出身,或者其門人弟子。他們難道也不知道大明朝貢貿易的淵源嗎?
張璁的目光緊緊地盯住楊閣老的眼睛,安靜地等候答案。楊閣老還是一點兒也沒生氣,看他一眼,很有師長風範地教導。
“今兒個,膽敢闖到老夫府上的人,為什麽只有你張觀政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