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小修

肅州危急,傳令兵一身泥巴一身汗水地跪在眼前。小娃娃皇上的嘴巴張大,沒有再哭嚎,發現禮儀太監已經在等着他去召開朝會,瞪大眼睛。

禮儀太監給他擦眼淚,換衣服,他人就乖乖地站着,三歲的小孩子,胖嘟嘟、白嫩嫩的三頭身,臉上脖子上還有淚痕斑斑,眼淚花花的看着桂萼:“桂萼,不怕啊,朕打壞人。”

桂萼的淚水奪眶而出:“皇上,臣不怕。”

桂萼瞧着皇上小小的身影,一撩袍子跪下,以頭觸地,大喊:“桂萼定不負君恩。明年桂萼一定回來見皇上。求皇上,萬萬保重自己!”

桂萼滿臉淚水。幾位老師伴讀一臉肅穆,眼神凝重。

王守仁老師拉桂萼起來,輕輕拍拍桂萼的肩膀:“肅州戰争起來,甘州必然也不能安寧。宣府和大同,這一個月,已經發生五次大小戰事,欽差這一去,責任重大,也要保重自己。”

桂萼只重重點頭。肅州危急,宣府大同也不安生。大明和蒙古各部落,這些年就是一直這麽不停地打,政治和經濟來往也不間斷。

但是大明如今不同于建國初期,文臣主政一心防守,甚至一大半兒要閉關絕貢,不和蒙古人來往,形勢對于主戰派來說,并不好。

乾清宮裏頭,小娃娃即使不知道這些,也可以感受到這份微妙的不同。他坐到寬大的龍椅上,和平時一樣的姿勢,臉上也沒有任何生氣,也不再喊打喊殺,目光平靜。

平靜的要那些準備好一肚子話:皇上啊,可不能再繼續和蒙古朝貢了,年年朝貢沒有大收益,還年年打仗。這一打仗,要打去多少銀子,要傷亡多少啊?我們閉關吧,關閉甘肅和西域的通路,嚴守山海關……

說不出來。

皇上的态度明擺着,你要皇上忍氣吞聲,閉關絕貢,皇上能先砍你的腦袋。

兵部主戰派們,內心激蕩,只安耐性子默默用眼角斜幾位閣老。

戶部,因為蒙古又來犯,自覺要掏銀子,一個個都是死人臉。

吏部、禮部、刑部,都察院、給事中、勳貴們等等,甭管支持打仗還是主張閉關,都不敢吱聲。

幾位閣老心裏嘆氣。這些年,大明不同以往了。文臣越發保守,武将越發膽小,反而內鬥越發明顯。大同兵變就是一個例子,一個窩囊的,內鬥的例子。

可是,他們也是文臣之一。武将式微,文臣掌權,兵部簡直就堪比工部一般,好不容易出來一個好皇上,大力支持打仗,還有魄力打仗,他們該怎麽辦?

幾位閣老都知道大明的實情。打日本人,可以說是一鼓作氣,蒙頭就上,根本沒有心思思考。畢竟那只是一夥兒倭寇。

可是打蒙古人……說句不好聽的,那就是建國初期,也沒有實力乘勝追擊深入草原,不是不想!

壓抑的氣氛中,兵部尚書生怕皇上被他們欺瞞,同意這一仗後就閉關絕貢。

兵部的人都看着他們的尚書,兵部尚書感受到兵部同僚熱切的目光,想想皇上的性子,想想皇上打日本人的決斷,告訴自己,這次也一定可以。

兵部尚書鼓起勇氣,站出來,大禮跪拜。

“啓奏皇上,大明和蒙古的邊境,自來沒有定論。

河套本屬于大明。永樂時期,邊将為了減少損失,修築城堡,在東勝設置衛所,然衛所持有困難,糧草運輸耗資巨大,衛所不斷朝內地遷移,一直到放棄東勝。

如今河套屬于三不管地帶,眼看要失守,此教訓重大,西域不能有失。

臣明白,目前蒙古諸部不斷向南推進,大明國力下降,大明和蒙古交接之地,一直戰火不斷。但是,河套和西域都不能失去。河套是大明的陸地外牆,西域就是大明的經濟外牆,是大明和西部的經濟政治通道……”

兵部尚書金獻民,四川成都府人,性情伉直,有執持,曾經擔任左都禦史,屢次拿命死谏,更是朝裏主戰派領袖之一,他說着說着,眼淚花花的,老淚縱橫。

“皇上,當年成吉思汗分封四個兒子,長子術赤在額爾齊斯河以西、花剌子模以北,包括額爾齊斯河流域和阿爾泰山地區,是為金帳汗國。”

“皇上,滿速兒汗的父親乃是阿黑麻汗,金帳汗國的第四十二任君主,滿速兒汗和統領葉爾羌汗國的弟弟合作,還有哈密的臣服,一統西域,偏偏又因為同屬長子一系的昔班尼汗崛起,大受限制,要朝明朝發展擴張。”

“皇上,臣知道……大明不能和馬背上的人常年征戰,大明的國庫不允許。但是大明不能失去西域,皇上。皇上,我大明承天命,定鼎中原,我大明一定可以收複西域,還給中原人一個西域商路。皇上……”

兵部尚書金獻民痛哭流涕,一半的官員都心生戚戚焉。

可是,大明真的不能再這樣打下去了。

皇上還是平靜地聽着,看着。乾清宮大殿裏只有兵部尚書的哭聲,楊閣老又感受到那種“身不由己”的壓力——背後是保守派、理學家們的期待。前面是皇上平靜的目光。

楊閣老感覺自己的一雙腿有千斤重,可他只能出列,高舉朝笏,沉聲上奏。

“啓奏皇上。當年成吉思汗劃分四個兒子的封地,統領整個歐亞大陸。大明,中原,對于整個元朝來說,并不是主要地盤。蒙古人失去中原,然他們的主力還在。

大明建國,雖然和蒙古有幾次大規模戰役,其實都沒有遭遇蒙古主力,勝負參半,每次……“戰事都是事後歌功頌德……

“将士們都是浴血奮戰。上天保佑大明,列祖列宗保護大明,大明屹立至今。一百五十年來,年年戰事不斷,一代又一代人,為了大明安寧,魂留邊境。

臣自小讀史書,臣也知道,河套地區和西域地區,自漢武帝打下來就屬于中原,到大唐時期更是四方臣服,到北宋失去河套和西域,釀成大禍。大明,大明……”

楊閣老說不下去,文臣的立場和經驗告訴他,打完這一仗,大明“應該”閉關絕貢;臣子的立場和理智告訴他,打完這一仗,大明應該積極備戰,一舉收複西域商路,互市,也是以大明為主。

他的心裏熱血激蕩,對上皇上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間愧疚的情緒淹沒了他,一把老骨頭了,不管後世名聲如何,不管勝敗如何,他不能要他們的皇上,和他們一起窩囊!

楊閣老定定神,含淚高呼:“皇上!大明承天命,定鼎中原。當收複西域,當收複河套!大明,堅決戰到底,大明的熱血兒郎,為了君父威嚴,為了大明萬方安和,永不退縮!”

元和三年九月初五的乾清宮,群臣都在兵部尚書和楊閣老的眼淚下,沉默。

元和皇帝下令,兵部尚書金獻民兼右都禦史,總制陝西四鎮軍務,即刻出發去邊境。宣大總督胡瓒,宣府大同巡撫積極備戰。剛從南京禮部調到北京翰林院的嚴嵩,代表大明去和滿速兒談判。

“擴大朝貢貿易,朕答應。互市,朕不明白。”小娃娃皇上瞅着嚴嵩,他不懂互市,只知道擴大朝貢貿易,代表大明有更多的寶貝進來。

他只是不喜歡天天喊着“閉關絕貢”的一夥兒臣子,生氣于做“唐太宗”不能砍他們腦袋。眼瞅着嚴嵩,夏言說嘴皮子最利索的人,出使朝鮮的人,覺得,嚴嵩的能力應該可以相信。

“嚴嵩,你要辦好啊。”小娃娃目光殷切,生怕嚴嵩沒辦好,要他的寶貝少了。

可憐嚴嵩,面對皇上的殷切希望,面對四十五年來汲汲以求的人生機遇,激動的說話都哆嗦。

“臣……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嚴嵩說拼命,那就真是拼命。小娃娃迷糊:“嚴嵩不要去打仗,嚴嵩去給朕,給大明,賺多多的寶貝。”

嚴嵩:“!!!”文人骨氣是什麽?仁義德政是什麽?皇上要寶貝,那就給皇上寶貝!

嚴嵩大喊一聲:“臣遵命。臣一定為了大明,為了皇上,寸土不讓,毫厘不失。”

小娃娃對嚴嵩的表現非常滿意。嚴嵩和其他的文臣不一樣,和他兒子嚴世蕃也不一樣,很好,喜歡。

小娃娃對嚴嵩寄予厚望。嚴嵩也覺得皇上不一樣,和弘治皇帝不一樣,和先皇也不一樣,和歷朝歷代的皇上都不一樣,皇上好的,超過他的夢想。

嚴嵩自覺,他尋尋覓覓大半輩子,可算找到自己的一片天空。嚴嵩回家就打包行李出發去邊境,馬車也不坐,和護衛們一起騎馬狂奔。

嚴嵩出生在江西袁州府分宜縣一個小村子,父親嚴淮久考未成,卻又醉心于權力,把一切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嚴嵩承擔整個家庭的希望,從五歲起頭懸梁錐刺骨,風華正茂的二十五歲,中了進士。

奈何命運弄人,剛進北京翰林院,宦官劉瑾當政,群臣團結抗争劉瑾,他為了一個“忠烈文臣”的名聲,引病歸鄉十年。複出後,卻是去了南京翰林院,又蹉跎十年,四十五歲了,再進北京翰林院。

人生有幾個二十年?一個臣子遇到明君的機遇有多大?嚴嵩為了此次崛起,絕對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這頭,兵部尚書金獻民,翰林院嚴嵩,一起奔赴甘肅。那頭,甘肅巡撫張九疇親自率領将士,自甘州晝夜兼程,趕赴肅州抵抗,擔心邊境其他地方安危,連發三道八百裏加急向朝廷告警。

滿速兒兩萬騎兵圍城,肅州将士也不慫。一百五十年了,兩方人祖祖輩輩的打仗,跟喝水吃飯一樣,滿速兒汗不同以往的來勢洶洶,反而激發他們的鬥志。

肅州總兵姜奭,一心要打仗的主戰派,以前因為朝廷的閉關絕貢态度憋火,乍然遇到奶娃娃皇上主戰,還打了日本,這一顆心就火熱。朝廷送來的佛郎機大炮大發神威,面對巡撫的守城策略更是克制不住,就要領人反攻。

甘肅巡撫張九疇發怒:“反攻?反攻?你拿什麽反攻?你一萬人孤軍深入,還不夠滿速兒塞牙縫的。你給本官老老實實的守城!”

姜奭不服:“滿速兒有騎兵,我們也有騎兵。末将知道撫臺擔心甘州安危,請求撫臺同意,末将帶一萬騎兵,去甘州等候滿速兒,埋伏他們!即使不能埋伏,也可以守住甘州!”

肅州打不下來,滿速兒一定不會硬打,而是老套路,去其他地方轉一圈,劫掠一番,正好又是秋收的時候。張九疇也知道,可他真不敢冒險。

他寧可甘州等地被劫掠一番,他也不能要肅州失守。

張九疇猶豫不定,這要是以前,沒有佛郎機大炮,沒有朝廷充分的物資支援,他根本就沒有猶豫的機會,姜奭此刻在城頭厮殺,也沒有心思去打埋伏。

肅州城裏兩個人決議不下,肅州鎮守太監收到西廠通知,站在姜奭這一方。

肅州城外,坐鎮中軍的滿速兒汗也不是蠻打蠻殺,他發現肅州是一個“鐵疙瘩”,老仇人張九疇也趕來肅州,當即命令留守的一萬鐵騎去劫掠甘州。

“記得,只劫掠大戶,不傷平民。我們的目的,是要和大明互市。”

“末将遵命。”

滿速兒汗是一位虔誠的穆~斯~林,生活樸素無華,不求與臣民有區別;處理政務聰明睿智,小心謹慎,更善于持政統軍,他的命令一下,一萬鐵騎氣勢洶洶,直奔甘州而來。

肅州總兵姜奭一心要報仇雪恨,要打一個翻身仗,打起來主戰派的氣勢,帶着一萬騎兵換裝從小路出發,也奔甘州而來。

午夜時分,兩方人在甘州城外一個無名山谷遭遇,大火燃燒山林沖天而起,厮殺聲響徹雲霄,人類和馬匹的鮮血染紅大地。

收到消息的甘州軍民全體出動,硬生生靠着人多,吓退剩下的五千蒙古騎兵。

滿速兒汗快速退兵,整頓剩下的的兩萬三千騎兵遠遠紮營,派人和張九疇喊話,要和談,要互市。

甘肅巡撫張九疇,高興之餘還是要下令,甘肅全境閉關絕貢。滿速兒怒火中燒,就要發起總攻,眼看大戰要起,被快速趕來的兵部尚書勸阻,更是被嚴嵩說服。

嚴嵩對上張九疇。

“自從太宗皇帝之後,一百年了,大明又主動打一次戰事。即使,只有一萬人的戰事。”嚴嵩感慨萬千,哭得特有範兒:“不說下官一個臣子,大明人,哪個不激動?撫臺守在甘肅十年,這份兒心情,唯有皇上能明白。”

張九疇也是淚眼朦胧。從先皇時期到現在,他待在甘肅,守着大明門戶,整整十年了。

“皇上好嗎?”張九疇迫不及待地問出來。

“好,好。”嚴嵩這句話絕對出自真心,來自靈魂最深處,“皇上長得好,龍行虎步、龍額鳳睛,天生的帝王威儀。每天吃得香,睡得沉,學習的時候,乖巧的幾位老師都誇。

犬子有幸做皇上的玩伴,說皇上聰明啊。那戰艦的積木模型,一看就會。佛郎機大炮的模型,還能和常小侯爺讨論幾句,拆拆卸卸的,還給裝上,一模一樣……”

嚴嵩說的眼睛發亮,張九疇聽得眼睛發亮。

皇上好,就是大明好。

張九疇放下一半的心,又問:“我聽說,那佛郎機大炮,是廣州巡撫從葡萄牙人手裏繳獲的,南京魏國公主張仿造,北京錦衣衛指揮使主張加大研究力度……”

嚴嵩哈哈哈笑:“撫臺莫擔心。等你回京,見到指揮使,你就明白。皇上和指揮使的感情好,現在的錦衣衛,和以前不一樣了,對文武大臣都尊敬着。”

張九疇更放心一些。又聊起來外戚的事兒,聊起來太皇太後的變化,內閣的土地改革,大同兵變等等,嚴嵩這二十年來就等這一刻,又有兒子提供的小道消息,回答起來從容不迫,有理有據。

兩個人秉燭夜談,很有一番一見如故的意思。

嚴嵩:“臨出發前,下官見到皇上,下官這才明白,我們的擔心啊,都是多餘的。”

“撫臺你說,幾位閣老大權在握,要整治外戚,明明可以直接決定,為何要示弱給太皇太後?為何要逼着太皇太後想通?因為皇上。”

嚴嵩朝北京方向躬身行禮,身體前傾小小聲地耳語:“皇上孝順太皇太後。皇上不容許外戚不乖,也不容許內閣不乖。”

“太皇太後知道,所以能放心地斷尾求生。太皇太後更知道,皇上孝順,內閣不敢逼迫她,她可以大膽談判。還知道,皇上不光霸道,皇上還大度,不會對外戚趕盡殺絕。”

張九疇聽得連連點頭:“如此,吾等可以放心矣。我們遠在邊鎮,就擔心皇上年幼……”

嚴嵩坐直,用一口茶,深有同感:“誰說不是?如今我們,就算不能做‘內閣’,也要好好做事。皇上是大明的天,是大明人的‘君父’。如此‘君父’,死而無憾。”

張九疇眼睛一紅,重重拍拍他的肩膀。

嚴嵩就笑:“不怕撫臺笑話。下官一開始以為,自己這一趟出京,是孤身進敵營談判。進宮之前,還和犬子交代後事:‘皇上是你的天。你一定要跟着老師們好好學習,一定要聽皇上的話……’

犬子一反常态地乖乖聽訓,特孝順給下官拍背順氣,說:“爹,兒子知道。兒子早就知道了。兒子明白爹要見皇上激動,爹你緩一緩。”

下官一看,犬子進宮後成長這麽多,更感動。就說:‘皇上選你做玩伴,那是看重你的能力,你打小兒聰明,博聞強記的,爹都比不過你。可你要知道自己的定位,喜好奢靡享受的那一套,可要收斂了……’”

哪知道犬子驕傲地說:‘爹啊,兒子聽不懂。但兒子知道要聽皇上的話。兒子現在天天青菜豆腐,都瘦了三斤。天天學習,還要跟着小侯爺練武,保證不給皇上丢人。’

撫臺你聽聽,我那一刻的心情……哎。”

嚴嵩感慨落淚,張九疇明白嚴嵩的感受。早就聽說皇上的八個玩伴都是神童,嚴世蕃估計也是打小兒自負聰明,可他這個歲數,哪裏能理解老臣的心情?

大明建國一百五十年了,老天爺開眼,送給他們一個好皇上!

“他們趕上好時候了,将來啊,都可以一展抱負。還沒恭喜嚴兄,有子如此,夫複何求?”

嚴嵩一臉欣慰和感激:“犬子遇到皇上,是下官這一輩子,最大的運氣。撫臺啊,下官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們的觀念要改變了。我們的皇上有魄力,西域蒙古人要打,我們就打。西域蒙古人要乖乖的,我們也歡迎。”

“我們有一位好皇上,不需要再縮手縮腳,不需要再膽戰心驚,只要跟着皇上,乖乖的幹活兒。等着青史留名。”

大明承天命,光複華夏。大明人揚眉吐氣,昂首挺胸。大明的臣子,說起來,都是一把心酸淚,還只能午夜偷偷地流。

太~祖皇帝是“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太宗皇帝是“只給自己的馬兒吃草”,下面的皇帝……哎,能說什麽那?大被子一遮掩,怎麽好聽怎麽說吧,反正就那樣兒了。

到了孝宗皇帝,好皇帝,奈何魄力不足,老婆小舅子都管不住。到了先皇……好吧,折騰吧。可算老天爺開眼了,等來皇上。

作為臣子,只要“乖乖地跑,乖乖地吃草”,就一句話,你要乖!

張九疇想通了,找來兵部尚書金獻民,誠實地認錯兒。

“下官在甘肅,豈能不知道閉關絕貢的壞處?下官和甘肅軍民,守這甘肅十年了,年年看着這片土地被鮮血染紅,年年對着北京的方向望眼欲穿,一道道上疏求糧草,求軍饷,下官心裏頭難受啊。”

“下官不是不想打仗。下官想。下官做夢都想帶人打到蒙古王庭,給将士們報仇……”

張九疇六十多歲了,多年操勞邊鎮的風沙吹着,看起來跟七十歲的人一樣,白胡子花花的。可是,多年帶兵的熱血漢子哭起來,那是真悲壯,悲壯的侍衛們護衛們都跟着眼睛發紅。

金獻民心裏頭難受,雙手扶起來張九疇,扶着他坐到主位上,誓言一般地保證:“是我們沒有做好,上負君恩,下負邊軍。撫臺有看到,這兩年的軍饷和糧草越來越好,今年更是全力保證邊鎮需要。”

“皇上有吩咐,從此以後,邊鎮的糧草和軍饷,官鹽,一兩不缺。按時送達。甘肅的父老鄉親們,相信皇上,也請相信朝廷。”

張九疇擦擦眼角的淚水,乜他一眼。

金獻民心知他“不見兔子不撒鷹”,更知道甘肅離不開他,也想進一步安撫安撫軍心,當下大聲說道:“皇上派破落戶兒桂萼去宣府和大同,主持土地改革。大同的事情,撫臺知道的更清楚。”

“大明百年積弊至此,吾等只能一步步來辦。撫臺有任何要求,請提出來。”

!!!

一道驚雷劈下,就是嚴嵩都瞳孔一縮。

張九疇“霍”地站起來,又“猛”地坐下,用眼神安撫激動的邊關将士們,一回頭,目光如烈烈刀鋒刺向金獻民,渾身氣勢勃發。

金獻民不躲不避,迎着他的目光,坦坦蕩蕩。

“還請中堂細說,怎麽樣的土地改革?”

“清查宗室藩王、世家大族、宦官、屯兵官、總兵官……所有人家裏的土地。多餘的,隐瞞不報的,一律充官,發放給軍戶們。因為人口增長,每家每戶分到的土地減少,朝廷鼓勵開墾荒地,三年內免稅。”

!!!

!!!

“甘肅也如此?”

“自當如此。”

“下官要求,嚴翰林做甘肅欽差,主持土地改革,可答應?”

“上奏皇上,皇上答應,就是嚴翰林。”

“好!好!好!”張九疇豪爽大笑,人生六十年,第一次如此暢快,充滿希望。

張九疇看向下面的将士們,一個個胸腔鼓動,年輕、熱血,運氣好,遇到一位好皇上,十年來,露出第一個真正輕松的微笑。

“姜奭聽令!”

“末将在!”

“給滿速兒汗回話,大明嚴翰林和他談判。”

“末将遵命!”

嚴嵩嚴翰林,正震驚于張九疇要求他來甘肅的事兒,又聽到他答應談判了,立馬顧不得多想。

滿速兒汗可不是張九疇,一顆心全在大明,滿速兒汗是大明的仇敵,是大明的經濟來往對象。而他答應皇上:“寸土不失,毫厘不失。”

大明将士的熱血揮灑的土地,豈能失去?嚴嵩心裏頭底氣足足的,作為名分上的上國大臣,一副矜持有禮的範兒,帶着一百名護衛,大大方方地和滿速兒汗見面。

宣大薊遼,大同是明朝的九邊之一,是抗擊草原威脅的第一線。大同鎮以大同城為核心,大同鎮北邊設立三道防線,每道防線綿延百裏,夾雜烽火臺、防禦碉堡,結合地形設置溝壑,防禦之嚴,本是九邊之最。

英宗皇帝以來……加上承平日久,朝廷下發的邊防修繕費用,被軍官層層貪墨,離京師較遠的西北諸鎮城牆,都嚴重崩壞。大同鎮最北側的一、二道防線早已棄置不用,離大同城最近的第三道防線也跟紙糊的一樣,難堪一戰。

蒙古人的草原騎兵“直抵城下,駐牧殺掠”,而明軍卻不敢出城。

大明邊軍,心寒朝廷的不作為,自己面對現實也沒有了膽氣,都是各顧各個的,活命要緊。

而大明邊鎮軍戶的生活困難,軍饷被貪墨只是一方面。早在建國的時候,實行的屯田制崩潰,也是一大原因。

宗室藩王、世家大族……都朝自家扒拉土地,那常年管着屯田的屯兵官,更是和總兵官搶領兵主權,朝廷派來的巡撫、宦官、總兵沒有實權,将不知兵,兵不知将。

而邊軍底層士兵沒有了耕地,家中老小全指望着軍饷過日子,一旦俸祿斷絕,有其他事情刺激,勢必引發軍士騷動。

九月十二,一場秋雨過去,天高氣爽,還有一道小彩虹。張九疇領着金獻民,一身便服逛在肅州城,吃着肅州美食,和他細細地講解邊鎮的各種問題,力求他回京後,給內閣好好說說,給皇上好好講講。

北京城,紫禁城,又是一個秋雨綿綿的天氣,小娃娃皇上呆在乾清宮裏,也是聽老師們講述邊鎮的事情。

謝丕老師難得的,語氣肅殺。

“下級軍官搶占田地,苛刻軍戶、兵卒,克扣軍饷。上層邊疆大吏以賄取勢,貪墨錢財,一部分輸送給京城高官取得保護,‘身不出門間而名隸行伍’,甚至殺良冒功以求升遷。

先皇時期的應州之役,戰後升官受賞者多達上萬人,‘軍功之濫未有甚于此者’。而真正出力的底層軍官卻無所收入。”

楊慎語氣更激憤。

“前總兵朱振這根老油條,十分清楚叛軍的實力,知道朝廷一旦動用大軍,叛軍不堪一擊,就想通過種種行為向朝廷示好,以謀私利。

若不是錦衣衛趕去的及時,又有皇上的威名在,大同大亂,朝廷迫于壓力,很可能真的會同意,給朱振再登榮華。可是朱振那樣的亡命之徒,一旦嘗到兵變甜頭,說不得會再次兵變威脅朝廷。”

“祖祖輩輩做軍戶的軍戶們,深知軍戶之苦。慢慢的懶戰,甚至逃亡。邊鎮的軍隊缺人,需要破例招募農戶,而招募需要軍饷。可那些人連防禦費用都敢貪墨,士兵的軍饷更不必說,邊軍俸糧經年未支的情況都有……”

小娃娃坐在氈毯上,眼睛微微睜開。他大致聽明白,沒有生氣,也沒有要砍腦袋,拍拍小胸膛,“鄭重嚴肅”:“朕乖乖,朕給軍戶們做主。”

奶聲奶氣的,一腔赤子之心照耀大明的天和地。

大明的天,亮了。

幾位老師眼眶濕潤。王守仁老師哽咽道:“皇上很好。我們慢慢來。”

王守仁緩一緩情緒:“皇上,滿速兒汗要求,大明加大布匹、茶葉貿易,尤其鐵鍋。嚴嵩同意。

嚴嵩要求滿速兒汗加大馬匹和牛羊。互市另說,只每年的朝貢貿易要正正當當的,不能賴皮,今年的還沒結束,明年的又來了,一來就不走,一趕就打仗……滿速兒都答應。”

“皇上,這樣一來,朝貢貿易就夠雙方經濟來往,大明還要互市嗎?”

“互市。”皇上記住徐景珩講的,有關于互市的好處,回答的毫不猶豫,“互市,和平,不打仗。”

互市,和平,不打仗。幾位老師伴讀,一顆心激蕩,轉頭擦擦眼睛的淚水。

都以為皇上要持續打仗,正發愁大明國庫,整頓邊鎮需要的時間,哪知道……

王守仁老師接着問:“邊鎮問題刻不容緩。甘肅巡撫張九疇請求嚴翰林,做甘肅欽差,臣等認為,可行。

嚴嵩其人,有才華,有能力,也有見識氣度。他對于文臣的大是大非沒有在乎,反而是野心勃勃要朝上爬,用的好,很好。”

小娃娃有模有樣地點腦袋:“嚴嵩,好好。”

他一見到嚴嵩,就聞到嚴嵩身上的味道。徐景珩說那是“奸臣”的味道——自古以來的奸臣,都是忠于皇上,不忠于國家的人,所以,他要好好用嚴嵩。

小娃娃看向王守仁:“嚴嵩,好刀。”

王守仁一愣,幾位老師伴讀都是愣怔,随即又明白,掙紮猶豫片刻,又自嘲地笑。

嚴嵩是一把好刀,這把刀,用不好會砍忠臣,用的好,會砍向這百年積弊。

王守仁老師放下心來,暢快大笑:“好!皇上說得好。嚴嵩是一把好刀。臣這就去拟旨,任命嚴嵩做甘肅欽差,總領甘肅土地改革。”

皇上兩道聖旨發送肅州,嚴嵩差點蹦起來——皇上果然是他的知己,他就是要大幹一番,得罪甘肅的世家大族和宗室又如何?他的目标內閣首輔!

嚴嵩高興的忘乎所以,面對滿速兒汗鬥志昂揚。張九疇自覺給甘肅請來一個好欽差,放下最大一樁心事。兵部尚書也覺得甘肅的事情不用擔心了,放心不下他的兵部,快馬打道回京。

滿速兒汗也覺得,大明的奶娃娃皇上很好,有魄力,有膽識,有決斷。大明和吐魯番互市,他可以休養生息十年,培養繼承人,很好,很好。

大明和吐魯番在肅州互市,吐魯番蒙古保證西域商路暢通,大明也派去沿路駐軍,按合約收稅,哈密重新歸于大明領土……元和三年的《邊境條約》頒布天下,天下人愣怔,随即就是激動。

這一份條約,可以給大明肅州帶來十年和平。關鍵,哈密回來了,西域商路又暢通了。

大明人都琢磨着,能不能去甘肅做點兒生意,補貼家用。一斤粗餅茶葉,一匹好馬,忒劃算啊。

湖廣興王府,興王愣愣地看着興王府的天空,眼前是當年的自己,絞盡腦汁籌措糧草打完肅州大戰後,答應閉關絕貢的一幕一幕,是甘肅在滿速兒汗的攻打下,年年炮火連天的模樣。

浙江寧波,當年的窮書生汪直、章懷舉,都在日本做走私貿易大賺一筆,又一起遭遇朝廷水師嚴打,除了寄回去老家的三千兩銀子,竹籃打水一場空,一聽肅州開始互市,兩個人互看一眼——去肅州。

去肅州之前,回去老家看看老娘妻小。

汪直的妹夫,章懷舉的二弟,落水後醒來,人就變了。一家人都覺得他中邪了。

不會穿衣服,不會看書本,不會用茅廁,不會打火石……還嫌棄飯菜,糟蹋糧食,還天天神神叨叨的,不知道讀書也不知道幹活……這些都忍了。

可他說話沒有尊卑上下,對着族長裏長沒有尊重不說,對母親嫂子也沒有尊重,見到秀才公也不知道行禮……家裏正猶豫要不要請道婆,可到底是不忍心。

秀才公念皇上诏令,全村人正歡喜,他一回來又癡癡地念:“公元1524年,肅州大戰,劫掠甘州,朝廷宣布閉關絕貢……不對啊,我這是在大明?朱元璋建立的大明?”

太~祖皇帝的名字也敢說?!章家也算當地耕讀人家,章懷舉的老娘寡婦帶兒子,有決斷。眼裏含淚,給兩個兒媳婦眼神——去請王道婆驅邪,如果不行,就送去祠堂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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