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十二月中旬,西北風呼嘯,安徽地方也冷的刺骨。汪直和章懷舉帶着幾個小夥伴,趕在春節之前回到老家,面對妹夫/二弟啞巴般瘋傻的模樣,都吓壞了。
汪直是擔心他妹妹,他妹妹剛嫁人,還挺着大肚子那,妹夫這模樣可咋辦?
章懷舉是擔心,自己放棄讀書科舉,全家的希望就落在二弟的身上,二弟這模樣,家裏該怎麽辦?
可憐章懷秀,作為他們的妹夫,他們的二弟,聽到大舅兄的名字,大舅兄和大哥的小夥伴們的名字,那是真吓壞了,吓傻了。
汪直、葉宗滿、謝和……這可都是歷史書上赫赫有名的大海盜啊,裝傻子啞巴也逃不了滅“十族”的命運!章懷秀急促喘氣,一口氣沒上來,人直挺挺地朝後倒下,眼看就不行了。
汪直和章懷秀駭然,然而其他章家人都沒有驚慌,也沒人請大夫,章老太太狠狠一掐人中,那态度,就當這是一個死人,養活着吧。
汪直、章懷舉不明白,細細地聽老太太講述妹夫/二弟,落水,中邪,乃至瘋傻的經過。
可憐章懷秀,人是真要瘋了。他就是一個普通的歷史系大學生,平時有空就喜歡看看某點小說,跟着穿越唐宋元明的主角熱血一把,他就一枚小小的憤青,偶爾在網上杠幾句。
他清楚地記得,汪直,有明一朝,最有名的大海盜當屬汪直,真正的“開眼看世界第一人”,預言華夏百年國恥的人,也是在那“片板不得下海”的禁海命令下,時勢造英雄,混的最好的一個人。
那是大明朝的中期,大明水師頹廢,各方利益交錯,恰逢正德皇帝沒有兒子……老天爺對大明閉上眼睛,全面海禁的诏書頒布天下。
全面海禁對海盜倭寇造成一定的打擊,對大明沿海百姓的傷害更大。朝廷成了聾子瞎子,世家大族的私船私人港口興起,西太平洋和東南亞一帶海域,更是直接成為海盜倭寇的自由天堂……
無數大明弄潮兒趁機崛起。
汪直和同鄉徐惟學、葉宗滿、謝和等等人,一同偷偷出海東渡日本。因為明朝的海禁政策,明朝和日本之間的貿易不流通,汪直等人帶着大批貨物到來,對于向來物資缺乏的日本,堪稱急需。
汪直就這樣,借着海禁政策,往來大明和日本之間,憑借過人的膽識,賺得盆滿缽滿,還和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合作,販賣軍火,成立自己的海盜戰艦隊伍,自封安徽王,統領大大小小的海盜團夥。
“海上之寇,非受汪直節制者,不得存。”汪直成為海盜中的老大,如果有海盜敢不聽汪直的話,很快就會被剿滅。
而且汪直有俠義之氣,沿海百姓都服氣他。可是他勢力這麽大,朝廷當然不容他。當時的大明朝廷要招安,許諾種種好處——汪直,一聲嘆氣,之所以歷史對他的評價非常寬容,就是因為他最後的決定。
他明知道朝廷是為了抓拿他,為了殺了他。可他身為一個大明人,忠君愛國的儒家思想是從小紮下根的,他答應招安,臨死之際最擔心的,還是沿海安危。
“死吾一人,恐苦兩浙百姓百年!”
浙江總督胡宗憲在給汪直争取活命的機會。搶着殺死汪直,領功勞的那些人完全不聽,汪直被殺了頭,殺汪直的王本固一路升遷,做到戶部尚書。
沿海的大大小小的海盜團夥,失去汪直的統領後大亂,在海上肆無忌憚,燒殺搶掠;汪直的義子毛海峰,為了替汪直報仇大肆擾亂沿海,倭寇也開始大行其亂。
而幾年之後,汪直的預言成真,東南倭患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一半的倭寇都是大明窮苦百姓出身,日本人對大明上國的尊重,蕩然無存……
章懷秀記得,汪直巨盜的過程中,跟當時縱橫海上的強國西班牙、葡萄牙有深入的接觸,他也看到對方攜帶的先進火器。
他說了一句很有名的話:“天下之大勢,漸至洋上,我華夏如若不察,百年後恐受夷蕃之辱。”
汪直是依托于自己的經驗和接觸,敏銳地意識到之後的天下大勢,已經漸漸轉移到海上。可是等到華夏人回過神來,已經是好幾百年之後……
可是汪直一輩子算是英雄了,他的家人親友都遭殃了啊。
這些日子瘦成一把骨頭·章懷秀,癡癡呆呆地看着,眼前面帶擔憂的大舅兄和大哥,好似看到未來抄家滅族的場景。
章懷秀本就因為驅邪、祠堂的驚吓再也不敢開口,此刻越想越害怕,大明可是誅殺十族啊。
章懷秀兩眼一翻,又暈了過去。不知道他的大舅兄和他大哥,一致決定帶着他,一起去肅州,萬一——一刀砍了他,免得在家裏出事連累家人。
元和三年的春節熱熱鬧鬧,汪直和章懷舉,和無數要去肅州撈金的大明“有志青年”一樣,過完春節,背上包袱,帶上自己的妹夫/二弟,一起出發去肅州。
而此時的江南,江南青年文人正聚集在一起,聚集在南京,鬧着一起去西域。
“北人天天說他們保護大明,說我們南人坐享其成,我們每年交納那麽多的稅銀,都給了誰?江南的魚米,只有江南人吃了嗎?我們不服。”
“不服?要做事,不是大喊大叫。為什麽北人有底氣說這個話?為什麽我們南人就不敢上前線,上戰場和蒙古人厮殺?”
“此話無理。我們南人不是不敢,而是術業有分工。我們南人學文考科舉,我們養護好這一片魚米之鄉,就是最大的貢獻。”
“此話無理,可事實在這裏!我們也是七尺兒郎,我們也要做出自己的行動。”
“對,我們要做出自己的行動。君辱臣死,父親不開心,比我們自己痛苦還痛苦萬分。我們要做實事,為君父分憂。”
“諸位,諸位,聽我說。如今皇上因為大明國力現實,和吐魯番簽訂合約,給大明争取十年,這是不得已而為之,我和諸位一樣痛苦。我建議,我們一起行走西域,做一份詳細的西域地圖給皇上。”
一片安靜,緊接着就是呼喚聲此起彼伏。
“文兄此言有道理!算我一個。我們江南文人,怎麽也比北人的大老粗知道怎麽繪制地圖。”
“算我一個。”
“算我一個。”
江南讀書人激情勃發,就要親自出發去西域,用腳步丈量西域的土地,繪制一份詳細的西域地圖,獻給他們“不開心”的皇上,為了十年後大明和西域蒙古一戰,貢獻自己的力量。
更有文家的文嘉和、文伯仁,直接提議這個事情不要告訴家人和官府,他們悄悄的出發,獲得全體響應。
初春裏,棉襖還沒脫,河裏的冰花還沒消融,大明人春耕的,跑商的……各自忙碌。挨着去年秋闱,今年正是會試。各省安排自己的舉子進京,按例給銀兩路費補貼等等,尤其貴州雲南之地。舉子們也考慮長途跋涉,早早動身。
舉子們身穿官府發送的“會試”服,也不怕沿途土匪村霸打劫——大明民風之一,敬重讀書人,寧可打劫出京的官員,不得打劫趕考的舉子。
如此這般,江南年輕文人折騰的事兒,一開始,還真沒人注意——咳咳,讀書人開動腦筋,還是有幾分聰明的。
除了後來害怕的,後悔的,最後一百五十三個書生,陸陸續續北上,沒有人發現,也是真心沒有想到。
蘇州文家的文伯仁,當時喊一嗓子後舒坦了,要出發了意識到,自己也要進京趕考!冷靜下來後,又擔心去西域的堂弟文嘉和的安危,叫文家大哥看出來,一審問,這才暴露。
文家大哥趕緊各家各戶通知,一百五十三個年輕文人,那可都是江南文壇未來,家家戶戶的寶貝疙瘩,年輕沖動鬧一場不要緊,關鍵,人不能出事!
可是這都過去一個月,人都過了黃河了,怎麽辦?南京各家各戶的第一反應,去找魏國公,去找他們的徐大公子。
北京錦衣衛指揮使,徐景珩,收到老父親,老家人的一封封書信,又聽門房說禮部尚書急着要見他,禮部尚書說他的小兒子也在隊伍裏,求徐景珩趕緊救命。
徐景珩擡手按按眉心,真真是,哭笑不得。
朝廷認為,西域是大明的經濟外牆,說大明地大物博,不需要朝西做生意,只有主戰的幾個知兵之人了解,收複西域,乃是中原政權控制塞外的必須。
控制西域,對高原上的游牧民族形成完全封鎖的态勢,控制他們的見識眼界,這才是關鍵。漢武帝為何要西拓西域?為何要遠征大宛?就是要斷游牧民族的右臂,徹底把游牧民族困死在高原之上。
後來的大唐對突厥,也是一樣的戰略——打下西域,困死突厥。人都說,北宋之所以一直沒雄起,是因為一直沒有收複燕雲十六州,在徐景珩看來,西域和河套也是關鍵。
大明的永樂大帝,一直攻打漠北,沒有放主要精力在西域,發現決策失誤後再出兵就晚了,蒙古人為了守住西域商路團結起來,大明九萬精銳魂葬沙漠,大明,再也沒有能力攻打西域……
徐景珩的腦袋裏全是,現在西域葉爾羌汗國的英明統治,慢吞吞的起身,去換上進宮的衣服。着急要見他的禮部尚書就要闖門,發現他一身正式的飛魚服打扮,就特不好意思。
“那什麽,那什麽,他們小孩子,沖動啊,也是一番心意……”禮部尚書搓着手,誤以為徐景珩要告訴皇上,生怕皇上有了江南文人不可靠的印象。
徐景珩看他一眼,示意他跟上。禮部尚書那個糾結為難,可又擔心兒子,又“不敢”不跟着。
禮部尚書毛澄也不敢多問,委屈巴巴的,亦步亦趨的跟着徐景珩進宮,打算一見到皇上就偷偷使眼神,求皇上救命。
此時是下午申時三刻,二月的天氣,北京城裏頭還是冷的,乾清宮裏燒着火炕,小娃娃皇上嫌棄悶,正在院子裏玩耍——研究新得的佛郎機大炮模型,泥巴做的小彈丸“砰砰”,玩得那個興致勃勃。
小小的小娃娃,站在和他一樣高的大炮模型後頭,眯着眼睛看着準星,自個兒填充“炮彈”,拉繩打火,一身姜黃色的小夾襖,配上蘋果綠的小棉褲,外袍也沒穿,行動起來特利索。
禮部尚書一看到皇上這個模樣,就歡喜的不能自己,什麽煩惱都頓消。瞧瞧他們皇上長得多好,列祖列宗保佑,皇上安安全全健健康康開開心心……地長大娶媳婦兒,生一窩小娃娃。
徐景珩不看禮部尚書臉上的蕩漾。和禮部尚書一起行禮,坐在小馬紮上用着茶點,等候皇上玩樂。
小娃娃因為他們的圍觀,玩的更起勁兒,又一輪“砰砰砰”打完十發炮彈,歡喜地顯擺:“徐景珩,朕喜歡。”
徐景珩情不自禁地笑,接過宮人手裏的毛巾給他擦手,問道:“皇上喜歡就好。這個對比之前一個,哪個更好?”
皇上大眼睛亮亮的:“這個好。更遠。”
徐景珩發現他額頭冒細汗,再給他擦擦臉,接過宮人手裏的袍子給他披上,安靜地抱着他,照顧他喝水,聲音溫柔:“這個是最新的試驗成品。
皇上和常紹說,炮筒要更長。工部也研究出來,炮筒更長,炮彈可以發射更遠。但是實際試驗下來,炮彈在炮筒裏打出去,對炮筒有一定的要求,一般的炮筒達不到要求,炮彈就打不出去。”
安靜裝壁花·禮部尚書,聽得膽戰心驚,恨不得堵上耳朵。皇上聽得模糊明白:“造炮筒啊?”
“造炮筒,但是大明目前的打鐵技藝不夠好,比如鐵鍋,反而是蒙古人打造的鐵鍋更好用。”
皇上:“召蒙古匠人來北京。”
禮部尚書:“!!!”
徐景珩微笑:“皇上言之有理。大明乃上國,大明召集蒙古匠人來北京,天經地義。”
皇上學着他的樣子,矜持地微笑。禮部尚書感覺,自己真要暈過去了。
大明和蒙古的朝貢貿易,開始于永樂年間。這些年來,各種原因之下,大明的邊境政策越發保守,但民間交易越發興旺。弘治年間,大明和蒙古邊境就有‘私市’,漢蒙商民趨之若鹜,朝廷越是禁止,越是興旺。
大勢如此,甭管朝廷和蒙古怎麽打仗,兩方的老百姓互相融合,多方交流,越發多而廣。這也是大明和西域蒙古互市,朝廷認為,就是權宜之計;民間文人認為他們的皇上受大委屈了,可老百姓歡歡喜喜的原因。
徐景珩和皇上細細地講解:“大勢所趨,民心所向。是其一。另一個,大明對各個周邊國家的了解太少,對西部的國家更是如此,一個魯迷國是奧斯曼,都不知道,大明大國的顏面何在?
這一百多年來,因為西域不在大明手裏,大明無法派遣使臣去西方看一看,此乃必須警惕的事項。大漢時期,漢朝派人去到地中海;大唐時期,一直打到帕米爾高原,如今大明困在中原,國人的見識氣度越發低迷……”
頓了頓,又瞅着小娃娃皇上聽得專心致志的模樣,歡喜于心。
“大明啊,地大物博,是好處。可是大明的鐵,到了蒙古人的手裏,反而比大明人自己打的還好,明明蒙古人不産鐵,年年為了一口鐵鍋打仗。”
“大明人,要謹記,讀萬卷書書走萬裏路。陸路,海路,都要走。”
小娃娃聰明,端着小胖臉,眨巴兩下眼睛,想了個明白,興奮地揮舞小胳膊,一副行走天下,風雲湧動的架勢。
“大明大,陸地,海上,都大。朕讀書,朕走萬裏路。”
小娃娃皇上奶聲奶氣的,身上還有一股子奶香味兒。禮部尚書聽得翻白眼身體搖晃,徐景珩驕傲地笑:“皇上說得對。将來皇上也‘讀萬卷書走萬裏路’。”
皇上小胸膛挺起,胖胖的小肚子真跟小将軍一般。
西域的軍事戰略地位,比其經濟價值更加重要。西域的得失不誇張的說,就是中原王朝與游牧民族的力量對比關鍵點,西域得,中原興起,游牧衰。西域失,中原衰,游牧興起。
因為失去西域,游牧民族在歐亞大國之間,吸取東西方文化技藝精華,而中原就要在邊關投入源源不斷的財力兵力,來保證邊境的安全,從而被慢慢的拖死。
可是徹底收複西域的事情急不來。徐景珩因為江南文人去西域的事兒,挺高興的。蒙古人要提意見,那好,邀請蒙古人來北京吧,大大方方的。
邀請西域蒙古僧人貴族們來一趟北京,來一次官方文化技藝交流,要大明人長長見識,也順便學習一下對方的打鐵技藝。
徐景珩覺得這是小事兒也是大事兒,既然引起來了就去辦了。小娃娃自然是答應。有了更好的打鐵技術,就有更好的大炮,有了更好的大炮,就能去打仗,打多多的壞人。
小娃娃大大的眼睛全是好奇:“西域,河套。”
徐景珩眼望西天将落的大太陽,慢悠悠的語氣:“好,臣和皇上講西域,河套的故事。
話說當年,永樂大帝五征漠北,其實也曾經派遣使臣出使鞑靼,奈何鞑靼不同意交好,永樂大帝一怒之下,任命丘福為總兵官,佩征虜大将軍印,率十萬精騎北征鞑靼……”
當年,永樂大帝的和平分化政策沒起效果,只能硬打。可是丘福帶領的十萬大軍,只回來一萬,丘福本人也在戰争中力竭而死,永樂大帝受此打擊,再也沒能對蒙古大舉用兵,對西域更是有心無力。
若當年永樂大帝不是五征漠北,而是投入全力對付察合臺汗國,收複西域,可能,就沒有後來的土木堡之變,沒有困擾大明一百年的西北邊患。
可是,歷史哪有如果?永樂大帝,又何嘗不想再活五百年,一舉收複河套和西域?
徐景珩不去想“如果”的事情,只抱着懷裏的奶娃娃小皇上,和他一起看唐伯虎老師寄回來的畫兒,一起看迎春花畫迎春花。
大明肅州邊境,章懷秀面對這番互市的熱鬧盛景色,他不得不去想,他不得不去哭泣,因為這個“如果”,就擺在他的眼前。
如果,正德皇帝有一個兒子,如果正德皇帝沒有答應興王繼位,如果大明沒有那個自私自負到極點的,修道修仙二十年不上朝的皇帝……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大明沒有一代代為帝王找銀子花的奸臣,大明的文臣和皇家的矛盾不會激化,大明文臣不會內鬥激烈,全然不顧家國天下。
大明的海貿會繼續,大明的邊鎮會守住,大明的國土,不會越來越小。
大明人不會在蒙古人和女真人的鐵騎下,喊着“不和親不賠款不割地不納貢”,卻抛棄國土無數,不會喊着“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硬拖着不逃亡南京,連百年南宋的窩囊都沒有機會。
大明哪怕守住一片土地,給華夏留下一點點華夏人的自尊,是不是,就不會有後面的百年國恥,百年卑微地崇洋媚外?
大明沒有了,華夏人丢失的,不是一個朝代,而是經歷南北宋元朝的大亂世後,剛剛喚醒的那點兒骨氣,剛剛覺醒的那點兒傲氣,那點兒開明的資本主義萌芽。
章懷秀,看着肅州城裏規規矩矩的蒙古人,對着大明上國的一切都羨慕好奇,看着肅州城裏的大明人,矜持地微笑,大方地交易,對蒙古人的一切都應付自如……他克制不住的眼淚出來。
他對于大明的正史野史都熟念于心。都說“明穿不封王,妄做華夏兒郎。”他沒有那麽大的志氣了,可他還是一枚華夏大好兒郎,他也是一枚熱血的華夏兒郎!
他要去北京,去見皇上,去保護皇上安全長大,要興王再也沒有機會做皇帝!要……
“妹夫,你怎麽哭了?可是風沙大眼睛不适應?”大舅兄的大嗓門響起,一臉關切地看護着他,還給他戴上一頂大鬥笠,鬥笠髒髒的灰色帶子,牢牢地系在脖子上。
“戴上鬥笠也只能遮一遮。現在初春還好,等到夏天這邊鎮的大太陽,你啊,慢慢适應就好,會适應的。”
大哥章懷舉,就差直接打殺他。大舅兄汪直,将妹夫這一路的表現看在眼裏,不哭不鬧的,睡柴房馬棚聞馬糞,幹餅子就涼水也能忍下去,就覺得妹夫可能還有救,念着家裏的妹妹,對他還算照顧。
章懷秀動動眼珠子,嘴唇幾不可見地動動,到底是什麽也沒說。
幾番“經歷生死”,剛醒來時候的豪情壯志,都沒有了,對現實環境努力接受,包括大便後用土疙瘩擦屁股,包括這颠簸的人吐血的騾子車,還包括這完全不同的風俗人情,包括再也見不到親友的哀痛。
章懷秀轉頭,低頭,那句“謝謝大舅兄照顧”,放在心裏。
汪直……他來肅州,做什麽?章懷秀不得不擔心。
章懷秀擔心汪直是不是要和蒙古人合作,铤而走險在西域走私。可是章懷秀很快就沒有心思思考這些,他在肅州城外,見到一百五十多個江南文人。
一百五十多個年輕的江南文人,加上小厮仆人,全都風塵仆仆的,臉上完全不見江南小公子的白嫩,身上也沒有了那股子煙雨江南的悠閑,邊鎮的風沙吹皺他們的皮膚,邊鎮的水土要他們腸胃不适,趕路的辛苦更是磨去他們的激情。
一張口,溫柔的吳侬軟語中也透着疲憊,沙啞無力。可是他們的眼睛還是亮亮的,他們的目光安定,絲毫沒有退卻回去的意思,他們每一個人,都是認認真真地忙碌,勘測地形,丈量距離,記錄文書等等。
那是一種懷抱希望、不屈不撓的安定,一種卧薪嘗膽、敢為天下先的勇敢。
他的大哥滿臉敬重地幫忙,吩咐他拿着水壺和藥膏,給幾個嘴唇起泡,手上起泡的小公子擦擦。
他的大舅兄嬉皮笑臉的,手上動作卻是不停,熱情地幫助一個小公子拉着準、繩、規、矩,測繪這座山谷的高度,谷底河水的深度。
堪稱藝術品的撥镂牙尺,依稀可以從髒污裏看到雕刻花卉的紋路,那是人間江南才有的美好物事兒。
他又想起,當年永樂大帝派遣陳誠三次出使西域,大明威德通被、四方賓服的盛景。而正統年間,大明商人自發組織隊伍,一步一步地行走西域,一直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并且在異域娶妻生子。
一直到百年後,那些商人還有歸化伊~斯~蘭~教的虔誠信徒。他們後代中的其中一個,大明文藝中興的代表人物,李贽,就深受家庭影響,眼光見識都與衆不同。
讀萬卷書,走萬裏路。章懷秀大約了解他們的“忠君愛國”,忠君在前面,大約了解華夏人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深厚情懷。
他對大哥和大舅兄言行舉止間,對奶娃娃皇上的愛戴尊重,看在眼裏。他明白,大明文人對于互市這樣的大好事,為何表現的如此沉重。
皇上那樣生來驕傲的小娃娃,迫于現實和蠻夷蒙古人簽訂合約,這是他們作為子民沒有做好,“皇上為君,為父,子民當致君父為堯舜”是他們的責任,融入骨血和靈魂。
對于大明文人來說,這份希望是沉重的。可這個世界上,只有章懷秀知道,這份希望,多麽難得。
江南文人,不再是他看到的書本上的絕望麻木,發瘋發狂,放縱自己享受人生。
章懷秀聽到有人喊“文嘉和”,眼淚汩汩而出。文嘉和,文征明的兒子,江南四大才子的後人,未來的四大小才子,他也在。
他從馬車裏拿出一個皮囊,慢慢走到文嘉和的身邊,遞給他,一擡頭,淚水模糊了視線。
第二天,他們十個人的小隊伍,就跟着這些書生們,能做什麽做什麽,他就負責在臨時搭起的竈臺上看着柴火,給他們燒熱水。
第三天中午,大家夥兒剛用完一頓熱乎飯菜,正休息的時候,一陣陣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鐵蹄奔跑在這狂野的草原上,地動山搖一般,很快露出面容。
領頭的蒙古将軍,殺氣騰騰,用蹩腳的漢話說他們的行為不合條約,屬于刺探情報。
“大明皇帝,有規定。我們,沒有收到,條文。”領頭的蒙古将軍要求他們退回去。江南文人們自然不同意。
眼看蒙古将軍就要拔刀,被他身邊的軍師制止:“……不能殺。”
“全都抓起來!”蒙古将軍大喊一聲,下面的蒙古士兵就要動手,章懷秀再次認識到這個時代的生存法則,雙腿顫抖,逃跑的力氣都沒有。倒是這些書生們沒有絲毫害怕,面容倨傲得很。
比如那文嘉和,一開始的驚懼過後,随即鎮定下來,收拾好自己的紙筆,用剛學會的蒙古話大喊:“抓就抓,這位将軍,你有本事抓,你有本事不放人。”
刺激的那将軍哇哇大叫,長長的大刀在太陽底下閃瞎人眼。
章懷秀吓得六神無主,不防他大舅兄狠狠地拍打他肩膀,生氣地吼:“擡頭挺胸,你怕什麽!”
章懷秀怕死啊。
一夥兒人被押到蒙古帳篷中,他腦袋裏全是嚴刑拷打,身體抖得篩糠一般,氣得他大哥猛踹他一腳,踹的他摔一個大馬趴。
章懷秀生怕自己熬不住刑罰,做了“漢奸”,但又不敢自殺。汪直、章懷舉等等人,和那夥兒書生,都該吃該喝,好似來這裏游玩一般,還跑到河水裏洗個澡,收拾得自己幹幹淨淨的,擦粉抹油膏,文人扇子一搖,又是風度翩翩斯文人。
倒是那個蒙古将軍氣得暴跳如雷,卻又不敢打殺的模樣。
大明蒙古交接之地,一百多個江南文人,欣賞這從沒見過的北國風光,寫詩作賦,畫畫兒,不一會兒就有蒙古僧人過來,和他們一起交流,還有熱情的蒙古姑娘,沖他們抛媚眼。
北京城裏頭,小娃娃皇上收到甘肅巡撫發來的文書,擡手揉揉眼睛,厚厚的一本書一般。常紹讀給他聽,又解釋一番,模糊明白大概。
甘肅巡撫說,大明人的底氣大起來了,以前一聽到蒙古人的馬蹄聲,吓得四處逃,現在,跟春游似得。
甘肅巡撫說,這都是皇上的功勞,皇上給他們信心和勇氣,請皇上不要生氣,年輕人沖動熱血,這是好事兒,布拉布拉。
又說雙方交流,邀請吐魯番高僧去北京,他很擔心,但也知道這是好事兒。
最後十頁紙都是關心他,問他好不好的話。
皇上迷瞪眼,聽完後,打個小哈欠,犯了春困:“張九疇害怕啊?”皇上不明白,張九疇,其他那些和張九疇一樣的大臣們,怎麽都那麽害怕打仗。
常紹嘻嘻笑,抱着他起身,來到寝殿裏頭的小榻上:“他們膽子小,沒有辦法。皇上不和他們計較,睡一會兒,我們去釣魚,好不好?”
“好好,好好。”皇上一聽待會兒要去太液池釣魚,頓時來了興致。
今兒天氣小雨,他嫌棄乾清宮悶,又記得雨天裏釣魚,別有一番趣味兒。頭戴鬥笠,身穿蓑衣,腳穿木屐,喜歡。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1-04-07 20:56:50~2021-04-08 20:07:5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立冬2個;子舒是我媳婦、selfmoon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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