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元和四年的陽春三月,春雨貴如油,小娃娃皇上開開心心地釣魚,晚上在乾清宮新建好的泳池裏,光屁股游啊游,夢想哪天去太液池游啊游。
小孩子的快樂簡單。大明朝的家家戶戶守在家裏,眼望綿綿細雨笑逐顏開,端着笊籬剝花生的,舉着繡架繡花的,坐在織機後面織布的,還有看看時辰,準備給歸家的老少爺們做飯……
炊煙袅袅,雞鳴狗吠。這一天歸家的老少爺們不光帶着一天的收獲,手裏還拿着大明新出的小畫兒——春耕節皇上一身牧童打扮坐在大肥牛背上,眼望萬畝良田,頭頂光圈,和天上的朝陽一樣燦爛。
喜得家裏的老老少少哭着磕頭,忙乎着收拾屋子挂起來,上香上果子供奉着,求皇上保佑他們,今天又是一個豐收年,今年家裏人平安健康,兒郎們讀書進步……
因為土地改革收回土地的人家,恨不得皇上真真的“萬萬歲”,給皇上立起來長生牌天天拜;因為土地改革丢失部分土地的人家,也恭恭敬敬地拜皇上,求皇上保佑家裏兒郎,高中狀元,出将入相。
楊閣老一口茶下肚,緩一緩饑渴,忍不住和劉閣老唠叨幾句:“這人啊,就是這麽奇怪。誰都不想自己‘以天下為家’,可誰都喜歡‘以天下為家’的皇帝。”
“都可勁兒朝自己扒拉土地,可誰都對主動放棄皇莊的皇上,喜歡的不得了。你說奇怪不?皇上下令土地改革深入,他們哭一場鬧一場,擦擦眼淚,反而更敬着皇上。”
劉閣老躺在躺椅上,輕輕地笑,露出嘴巴裏僅剩下的四顆牙齒:“這有什麽奇怪的?人心,人性,就是這樣。恨不得把厚厚一本《大明律》套在別人頭上,獨獨自己不用奉公守法。”
劉閣老樂哈哈的,真心覺得這人啊,挺可愛的:“還知道慕強。都知道皇上越強大,代表大明越好,他們自然是歡喜。”
楊閣老點頭,但他有自己的擔心:“大明的人口越來越多,土地卻是固定的。即使土地改革,也只能初步安定天下。如今偷跑經商的人,越來越多,肅州,新開的南海市舶司……”
劉閣老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擔心這個事兒:“肅州互市一開,年輕人都朝肅州跑,甘州知府不服,也要開互市,九個邊鎮都要開。還有南海市舶司……都知道那裏流淌黃金,不要命地奔南海去……”
“可我們沒有辦法,只能跟着大勢制定新的秩序。當年太~祖皇帝把大明人的戶籍分的明明白白,祖祖輩輩的不能動,除非做到尚書……可是人是活的。
人都說,樹挪活,人挪死……變則通,通則變……活人還能被尿憋死?”
楊閣老沉默,他也知道太~祖皇帝的戶籍制度,不合時宜了。劉閣老年齡太大,休養在家心境豁達。可他領着內閣腳不沾地地忙大半年,對大明的變化,感受太深了,大的他心驚肉跳。
楊閣老不知道是自己老了,還是應該更深入改革。春日裏百花爛漫,萬物生長,即使劉閣老家裏沒有名貴花草,一株株樸素的狗尾巴草,也看得人眼明心亮。前面唱曲兒的一聲聲傳入耳朵,兩位閣老幹脆“偷得浮生半日閑”,一起專心地聽曲兒。
“王十朋一去求科舉,占鳌頭中狀元,寫寄書回。孫汝權換寫書中意,繼母貪財寶,姑娘強作媒。逼得我投江,逼得我投江,‘乖!繡鞋留與你,繡鞋留與你。’……”
太~祖皇帝的十七子朱權寫的《荊釵記》,寫的是明初的故事,今天聽來,其中三味,更是要人心酸。
劉閣老擦擦眼睛,感嘆:“老了老了,越發聽不得這些了。”
楊閣老也擦擦眼角:“南戲的唱腔綿密柔麗,這感情深刻細膩的,真受不住。我聽說,那昆山腔比以前唱得更好,出來一個昆曲。哪天我們聽一聽。”
劉閣老一輩子就這個愛好,自是高興:“好,哪天我們退休了,天天聽曲兒。”
兩位閣老聽曲兒聽的開心,暢想退休生活。大明戲曲文化發達,街頭巷尾、田間地頭都是。這不,今兒天氣好,皇宮裏頭,太皇太後和皇太後,還有要孝順祖母親娘的皇上,也在聽這個《荊釵記》。
太皇太後自從那天之後,一直是一身大紅羅裙,梳着完整的一套狄髻,滿頭珠翠,華貴無雙。她的一顆心也好似留在弘治時代一般,眼睛裏好似空空的,好似魂兒已經和孝宗皇帝在一起了一般。
太皇太後聽《荊釵記》,眼裏霧氣彌漫,沒有和以往一般,流出眼淚。
皇太後倒是打扮的流行些,也是一身大紅羅裙,卻是上衣長到膝蓋,寬大飄飄,裙褶也多,兩袖繡金線。發髻也是梳理成扁圓形,髻頂飾以大花朵,端莊大方。
皇太後聽着《荊釵記》,只在心裏輕嘆一聲自己黯淡的青春,羨慕一下故事裏的人物,轉頭看一眼白白胖胖的兒子,随即釋懷。
小娃娃·皇上·朱載垣,因為要孝順祖母和親娘,穿了一身正經的皇帝常服,嫩鵝黃色的四團龍袍,金光閃閃。頭上金二龍戲珠的紅綠寶石翼善冠,金光閃閃;腳上蒙古昔班尼汗送來的兩顆鹌鹑蛋大的鑽石,金光閃閃……
偏偏他端着小胖臉,真就能坐下來,乖乖巧巧的,陪祖母親娘聽這“咿咿呀呀”的南戲,還聽得特認真,臉上的小表情一會兒高興,一會兒驚訝,一會兒生氣地瞪大眼睛……那個叫豐富。
太皇太後只要轉頭看一眼孫兒,什麽煩惱都沒有。
皇太後瞅着一折子戲結束,故意問他:“皇帝聽懂了嗎?”
皇上回答的有模有樣:“娘,朱載垣聽懂。”
太皇太後心裏一動,問道:“皇帝喜歡嗎?”
“喜歡……”氣呼呼的小樣兒,“祖母,娘,王十朋和金蓮,笨笨啊。”
祖母/娘:“!!!”就知道皇上會說“笨笨”。
太皇太後不曉得怎麽說,人啊,有些時候,就是這樣“笨笨”——無能為力,只能拿命拼,然後聽天由命。
皇太後更擔心,将來兒子在姻緣上随了他爹的鬧騰,不放棄地教導:“皇帝,姻緣之事,就是這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皇上的大眼睛亮亮的,兩枚小太陽一般,整個人都跟一個小太陽一般,照耀的整個戲樓亮堂起來,皇太後就說不下去。
“……将來,我們皇帝一定幸福。”皇太後到底是心軟,兒子和丈夫,到底是不一樣啊。
太皇太後看一眼皇太後,忍不住就樂呵。轉頭瞧着孫兒端得孝順聽話的小模樣,又笑。
孫兒孝順,可他将來要是不喜歡別人選的後妃,他絕對不會和他爹一樣鬧騰,也不會和他爹一樣偷偷爬宮牆,他會自己選,大大方方的選。
太皇太後樂哈哈地笑:“我聽說,現在江南流行的挑心髻,那什麽金銀絲挽結,髻頂還裝飾珠玉寶翠的款式,珠光璀璨,極其奢華。還有那男子的服飾,越發和女子服飾一般花俏。”
皇太後對此小小的無奈:“兒媳也聽說,現在不光是江南男子塗脂抹粉的,北方男子也是。那衣服,越來越寬大,顏色越來越鮮亮,款式更是繁複。”
皇上聽得歡喜,特氣派地說話:“祖母穿,娘穿。”
祖母和娘一起看着他笑,太皇太後有感而發:“等皇帝長大了,不知道這衣服流行什麽樣,反正我們皇帝長得好,穿什麽都好看。”
皇上自戀,聽到祖母誇他,立馬小胸膛一挺:“朱載垣好看。”
!!!
“噗嗤”一聲,皇太後叫兒子小孔雀的模樣,樂不可支。太皇太後也捂嘴笑,宮人們也笑。
小娃娃·皇上·朱載垣,生來驕傲,大眼睛眯眯成一雙月牙兒,驕傲地笑。
用一杯溫水,去更衣間“噓噓”一次,回來,下一折子戲開始。奶娃娃皇上陪着祖母親娘,一家三口,三代人,一起看戲,都挺歡喜。
就是皇上的看法小小的與衆不同。
溫州書生王十朋幼年喪父,家道清貧,與母親相依為命。一個員外見王十朋聰明好學,為人正派,便将女兒玉蓮許配給王十朋。十朋母親因家貧,一枚荊釵為聘禮。
本是一樁好姻緣,奈何好事多磨。玉蓮父親去世,繼母嫌貧愛富,要将玉蓮嫁給當地富豪孫汝權,玉蓮不從,這是一場波折。
婚後半載,試期來臨,王十朋上京應試,得中狀元。當朝丞相見十朋才貌雙全,欲招他為婿。十朋不從。宰相惱羞成怒,将十朋改調偏遠地方,并不準他回家省親,又一場波折。
十朋離京赴任,寫一封家書給家裏。不料信被孫汝權偷走,加以篡改,詐稱十朋已入贅相府,再一場波折。
玉蓮不信夫婿“富換~妻”,誤以為夫婿遭遇不測,投江殉節,幸而被人救起……十朋聽說玉蓮投江,悲恸之下,發誓不續娶。五年又五年,夫妻都以為對方死亡……
一直到兩個人都三十歲了,得以見面,再續夫妻緣分。
老年人都說,倔人倔不過命,命裏要你經歷這些,你就要經歷。年輕人都羨慕戲曲裏人的恩愛兩不分離,堅定地認準對方,不論富貴貧賤生離死別。四歲的小皇上看來,就是笨笨。
“繼母逼迫,打啊。宰相逼迫,告啊。都笨笨啊。”小娃娃皇上晚上和老師們一起游水,還是氣呼呼的不樂意。
王守仁老師一面因為皇上的花樣動作樂呵,一面因為皇上的話,慈愛地笑。
“皇上,國有國法,家有倫常。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秩序’裏,若要反抗,要麽強大過‘秩序’。要麽,拿命拼。這是‘笨笨’,也因為這是普通人唯一的方法。”
小娃娃眼睛睜開,全是不理解。王守仁老師輕輕搖頭:“皇上不需要理解。皇上和他們不一樣。”
小娃娃這次聽懂了,他的子民都是普通人,都只會“笨笨”,随即他又小小的煩惱,狀元郎也笨笨的不聰明啊。
王守仁老師猜不到皇上的心思,但也知道皇上喜歡大明人都聰明聰明的,也無法和皇上說,掌權的人就喜歡老百姓這樣“笨笨”,這才是“安分守己”。
“二月二十八日的會試的名次出來,滿北京都是報喜的,宴請的,天天鞭炮不停。臣聽說禮部在準備殿試,皇上去考,看哪個聰明。”
皇上果然被轉移話題:“殿試,朕考?”
“皇上考,都是皇上的學生。”
皇上一聽他做老師,那是真動心了,四歲的小娃娃正是“好為人師”的年紀,雄赳赳氣昂昂,打定主意要考出來聰明學生,狗刨式游了一圈又一圈。
元和四年的三月十五日,黃道吉日,北京城會試的熱鬧還沒褪去,參加殿試的貢士們,提前一天齋戒沐浴,一夜激動未眠,除了猜測策題的內容,更多的是對當上進士後的仕途的憧憬。
卯時三刻,天還沒亮。大明新一屆科舉三百四十名貢士,二十歲到六十歲的,在禮部侍郎和一盞燈籠的帶領下,穿過千步廊,齊聚承天門,按照會試的名次依次排列,等待錦衣衛的例行搜查。
承天門外,兩側整齊排列的錦衣衛站成标杆,貢士們至端門,望見午門。
午門兩邊,是五道大門,聯檐通脊的朝房各四十二間,王公朝房,王公、官員們集會和候朝的地方,六科值房,吏、戶,禮、兵、刑、工。
正常情況下,王公百官進宮,走的是兩側門洞。正中的門洞除了皇帝出入專用外,迎娶皇後時,皇後走一次——再來就是殿試結束,狀元、榜眼、探花出宮,從此門離開。
人生,就是過一道道門。只有在殿試、大朝會開啓的兩個掖門大開,貢士們按照在會試中名次的單雙數,單數走東側的左掖門,雙數走西側的右掖門,心裏想着的,都是那道正中的門洞,那些神秘莫測的朝房門。
女子嫁人一輩子,一次鳳冠霞帔。男子科舉,一輩子,也就這麽一次機會!威嚴的皇權下,人人都必須守着嚴格的規矩禮儀,人人拼命朝更高等級的門,爬啊爬。
穿過午門,映入眼簾的是紫荊城最大的宮門奉天門。時辰沒到,數丈高的朱紅大門緊閉着,考生們的心更是緊張,心理素質低一點的,臉色都白了。待一陣鐘聲響起,辰時到,伴随着朝陽的升起,四周傳來一陣鼓樂聲,大門緩緩開啓……
考生目不斜視地穿過奉天門,恭敬低頭,站在奉天殿前廣場的丹陛前。楊閣老、蔣閣老、謝閣老領着讀卷官、受卷官、數十名執事站在丹陛上,接受衆考生的參拜,一起靜候着皇帝的到來。
辰時一刻,大明皇帝·朱載垣,白白胖胖的三頭身,一身寶藍色四團龍袍,頭戴翼善帽,圓圓滾滾的,過了一年長高一咪咪的他,已經可以自己到龍椅上坐好,不再需要人抱着。
烏泱泱的人群跪拜在地,五拜三叩大禮:“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聽這聲勢,喜歡,覺得他們還是小小的聰明的,小小的滿意。
下面的人還是不敢擡頭,楊閣老偷瞄一眼,一看皇上這渾身的“低氣壓”,心裏一突,麻利地宣讀聖旨,發放策題、答卷紙,給桌椅……
開始答題。小娃娃生怕影響他的未來臣子們,一動不動地坐着。安靜的奉天大殿裏,一時間,都是“沙沙”的毛筆寫字聲音,呼吸聲都聽不見。
過五關斬六将,一路“考”出來的考生們,坐在全大明最高級的考試地點,面對他們滿心要效忠的皇上,心裏的激動可想而知。這樣的時候,比拼的就是臨場發揮的定力,學問嘛,孰高孰低,真不是一個考卷看出來的。
從辰時二刻開始,到午時,允許開始交卷,到傍晚寅時,全部結束,時間是充足的,但這心理上的煎熬,那真可以說非人的。
可這大殿上的,除了皇上,天生的;錦衣衛,世襲的,其他的,哪個不是這麽考出來的?不是正經科舉出身,今兒都占不到這裏。
所以,皇上和錦衣衛們不理解他們的緊張不安;大臣們看他們遭罪,反而很開心——不吃苦中苦,哪裏做人上人?想當年,我們考殿試啊,哎呦呦,還是孝宗皇帝/先皇的時候……
考生們,只能極力穩定自己,不能有任何失禮之處,不能有任何思想混亂,規定可以喝水用點心,但誰有心思吃喝?答題的時候吃東西本就不符合禮儀,若喝了水,萬一要更衣,在這裏更衣萬一一個緊張出醜?
專心、專心,快些交卷,忍住!
可是寫完試卷,又如何能很有信心地直接交卷?萬一有錯字?
皇上·朱載垣,就看着下面這三百人的緊張,安安靜靜的——很多人見到他都緊張,他很習慣——很多人見到他都不擡頭,賞賜點心水也不敢吃喝,也習慣。
一般這樣的國家科舉取士的重大時刻,作為皇帝要待上一個半時辰再離開,小娃娃·朱載垣待不住,半個時辰去“噓噓”,餓了回去後殿用完一碗蛋羹,回來繼續看着——
瞪大眼睛,挨個地瞅,試圖發現幾個聰明的。
考生們緊張!忒緊張!
幾位閣老不知道皇上為何如此上心,不過這是好事啊。皇上對科舉重視,就是對大明新一代臣工重視,對大明的讀書人重視。
他們不知道,皇上只是怕,他的狀元郎和戲本裏一樣笨笨。
三位閣老離開用用水和點心,他們一走,考生們更緊張。這三百四十個考生,皇上的面容都沒看到,反正就緊張。
小娃娃·皇上花兩個時辰瞅完,自覺餓了,一看時辰,回去乾清宮用午飯,午休,下午聽書學習,看工部新研究的空竹響,大風筝,靜等考試結果。
寅時一到,甭管還能不能交卷,一律強制收卷。考生們離開奉天殿,出奉天門、出午門、端門、承天門,三三兩兩的結伴離開,于承天門外的金水橋分開。
不管考試如何,他們都是同科的天子門生,這就是鐵打的關系,一輩子只有一次的關系,俗稱同科好友,從此以後,他們都是士子了,發放到各地當官,或者進翰林院繼續深造,聽“天”命。
士子們安心等候三日後的傳胪大典。朝廷的相關人員,都是忙碌起來。
三月十五日晚,文華殿燈火通明,受卷官将收上來的三百四十份考卷,交給彌封官,彌封官蓋上彌封關防印送掌卷官,墨卷謄錄成朱卷,送到東閣讀卷官處,等待十六日早上讀卷。
有了眷錄,讀卷官不會遇到自己熟悉的字跡。可自從科舉誕生,考場上的道道,那是層出不窮,不明說的,才是真道道。
三月十六日卯時,十七位讀卷官入東閣評審試卷。閱卷時間只有一日——考生們皆是通過嚴厲的會試篩選,自身水平相差其實不遠,不需要看得太仔細。
比如正德三年,呂木冉被擢為狀元,便是沾同鄉劉瑾的光。劉瑾都不認識呂木冉——內閣有意逢迎劉瑾,特擢用陝西人為首冠。
這次科舉,三百四十份卷子,讀卷官“酌情”選出來一百份,內閣從一百份裏,“酌情”選出來十份送交皇上,皇上從這十份裏選狀元、榜眼、探花。
全大明人都盯着這次科舉,越是和平清明時期,各方争鬥反而越是激烈。
大同,欽差桂萼聽說今天三月十六,一時回憶,一時搖頭失笑,學子門踏過這道門,進入官場,那就不是一道門,而是一個新世界。
官場沉浮……自己運氣好,遇到皇上。
甘州,欽差嚴嵩眼睛一眯,科舉,科舉……一腔激情,誰知道科舉後面對什麽?青史留名或者遺臭萬年,或者默默無聞,或者枷鎖加身下大牢,滿門抄斬……
官場搏命,自己運氣好,遇到皇上。
西域,一夥兒無緣這次會試的江南秀才們,童生們,測繪的空檔時不時地停下來,面面相觑,一樣的羨慕嫉妒恨,一樣的不甘不服氣。
晚上睡覺的時候,都默默告訴自己,我還年輕,下次,下個三年,一定輪到自己做奉天殿天子門生。
文嘉和擔心堂兄的考試。
汪直和章懷舉回憶自己的人生,一時黯然,默默思考。
章懷秀琢磨怎麽去北京——肯定不能參加科舉,毛筆字都不會寫,繁體字都不認識……可他就是去了北京,用什麽方式見到皇上?
海南、江西……海瑞、李時珍、胡宗憲……各地方的小童生們,迎着朝陽,志氣高遠,等他們長大,就是皇上長大,他們會是最幸運的一批人。
南直隸蘇州府,歸家的唐伯虎和幾個好友相聚,文征明念着一心要科舉的兒子侄子,試着開口:“江南的人口越來越多,十個青年人中有五個讀書人,學風如此高盛,乃是好事。
可是,這南中北榜的份額就不說了,下次會試,能不能,南北中,都多收取幾個?”
文征明的意思,南北中,各自的份額不變,總體數量能不能擴大一些?唐伯虎早已不是激憤的民間文人,屁股歪一下,當即拒絕。
“如今大明土地兼并嚴重,多錄取一個進士,就是多一份免稅土地出來,朝廷吃不消。而且,這江南文風鼎盛,從江南考出來的舉子,那才是真正的有才之士。”
頓了頓,到底他也是南人,說了一句大實話:“你們都莫擔心。科舉,只是一道門,我們要看,過了門之後……”
南京,各大家族的老少爺們默默給祖宗們上香——今年的狀元出在南京。
北京,各大家族的老少爺們默默地給祖宗們上香——今年北方考生壓住南方一頭。
西南四省:各大家族的老少爺們默默地給祖宗上香——今年西南四省的考生別太丢人。
全國屏息靜候中,三月十七日下午,皇上和幾位老師伴讀玩伴們,一起聽王守仁老師講述,南北卷的故事。
王守仁老師感慨萬千:“洪武三十年會試,考官劉三吾、白信蹈所錄取的五十二名進士,皆是南人,光從榜單上看,似乎是一場赤~裸裸的科舉舞弊行為。民間嘩然,太~祖皇帝怒不可遏,殺了許多人。
為了平息北人的憤怒,太~祖皇帝自閱卷,定下六十一名進士,六十一人都是北人,于是南人憤怒……”
王守仁好似看到當年,夾裹進去的無數無辜的人,一聲嘆息。
“千年以來,北方多年混亂,北方世家大族幾次南遷,給南方帶來先進的文化技藝,加以南方土地肥沃,河流衆多,水利條件也好,戰争少……讀書要有銀子,銀子多讀書人自然就多。南人在科舉中脫穎而出,這是必然。”
“可是科舉取士,關乎一個國家的未來,一個地方的未來,國家不敢放松,任何地方都要争。沒有人相信他們沒有舞弊,南北矛盾帶來大明極大的不穩定,只能用重典……”
王守仁老師講的非常有“禮貌”,給太~祖皇帝的弑殺找了一個好理由。蜻蜓點水地,要他們知道這個事兒就成。
小娃娃皇上從徐景珩那裏知道的是,太~祖皇帝老家鳳陽,偏南方,又是在南方發家,可要站穩腳跟需要北方的支持,科舉就是人心合一的有利工具,結果卻全是南方學子,不是在打北方的臉嗎?
難平民憤不就是民心背離?可是全錄取北人,南人就說了,皇上你怎麽能這麽對待老家人?
到仁宗洪熙元年,争鬥越發激烈,大學士楊士奇提出,分地區取進士的南北卷制度,錄取考南卷的考生十分之六,北則卷取十分之四。
可是南北還是争論不休。誰都想自己這方的人數更多。南人說皇上你怎麽不偏心南方?北人說皇上你怎麽能老偏心南方?
于是第二年,仁宗皇帝在南榜和北榜中各拿出五個點的份額,湊一個錄取名額一成的中榜。
四川、廣西、雲南、貴州這幾個西南省份,皇家老家附近的一些地方,獨立出來,不屬于北,也不屬于南……”
一個是經營西南;一個是徹底讓皇家解套,和天下人說明,皇家不是南,也不是北,站中間!
徐景珩的聲音裏帶着笑兒:“西南這片地方,非常落後。通過設立中區,等于是皇家和朝廷向西南文人傳遞一個信號:皇家把你們當老家人一樣看待,把科舉當中的名額給你們留足了。
這幾個地方學風不高,考試本就考不過南北文人,這麽一來,其實是為西南四省的讀書人降低錄取門檻,大大有利于朝廷在整個西南地區的統治。”
小娃娃表示明白,大明兩京十三省,不能光顧着北方和南方,還有西南等等偏遠地方。
徐景珩因為皇上的領會,笑容燦爛,小娃娃看得眼睛睜大,喜歡!
徐景珩微笑:“太~祖皇帝時期的南北榜事件,之所以演化到血腥的局面,因為皇帝的南方人身份被裹進來,只要皇家的老家人參加科舉,這就永遠是一個問題。
不若幹脆設立一個中榜,告訴天下人——皇家把老家人和最落後的西南四省一起,總不能再說偏心了吧。就算偏心,也有上限了,不搶名額了。”
靜靜的太陽底下,牡丹花兒香氣撲鼻,小娃娃大眼睛亮亮的:“朕明白。要劃出來道兒,說個明白。”
徐景珩眼神兒寵溺:“皇上說得對。任何事情就是這樣,一旦人的預期穩定下來,即便還是覺得不合理,覺得一成也還是高,但是猜疑解消了。”
“天底下沒有絕對的公平,只有多方維持,保證一定的公平。”
小娃娃鄭重點腦袋。
小娃娃·朱載垣,對科舉有了認識,大致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他的內閣,當然也有考慮這些情況。甭管四位閣老出身南北中哪個地方,平衡最重要。
三月十八日,辰時過,朝陽初生,天地燦爛。朝中文武百官全部出席,三年一度的傳胪大典,正式開始。
文武百官全部入宮準備就緒,在承天門外等候的進士們魚貫而入。
皇上·朱載垣,一身皮弁大朝服,白鹿皮做的帽子,黑紗覆裱,前後各十二縫,各綴五采玉十二,縫及冠武,貫簪系纓處皆飾以金玉。紅組纓,绛紗衣,蔽膝随衣色;白玉佩,革帶玉鈎,緋白大帶,白襪黑舄。
這般彰顯華夏宏大氣度的服飾,他硬生生地穿出來幾分霸道。大殿裏的文武大臣偷瞄一眼,俱是小心肝兒一顫,偏偏他自己還無知無覺,只覺得頭頂的帽子挺沉的。
奉天殿廣場前,其餘的文武百官按職位,站立丹墀之內兩側;新進士們分兩列站其後。禮樂響起,皇上升坐,內閣首輔楊廷和,雙手捧黃榜置于黃榜案上,領着衆人五拜三叩禮。
一拜一拜一拜……:“恭迎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喊聲震天響,奉天殿裏頭回音不斷。
鴻胪寺官宣讀制诰:“元和四年三月十五日,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讀卷官拆卷,大聲唱誦:“第一甲第一名,南京直隸蘇州府,文伯和。”
鴻胪寺嗓門大的官員跟着重複:“第一甲第一名,南京直隸蘇州府,文伯和。”
大殿門口的丹樨上,再一名鴻胪寺官員,繼續高喊:“第一甲第一名,南京直隸蘇州府,文伯和。”
丹樨下的文伯和聽見了,他的同科好友們也聽見了,所有的官員們都聽見了。
文伯和同手同腳,任由鴻胪寺官員引導入殿,倒頭就拜:“臣文伯和,叩見皇上。”
皇上看着自己選出來的狀元郎,眉開眼笑。
第二名榜眼出在西南四省,一位三十多歲的穩重人,他也喜歡。第三名探花,出在北方,一個二等家族的旁支,眉清目秀,身形挺拔,完美地诠釋風度翩翩美探花,還是喜歡。
他自己喜歡,文武官員也喜歡。下面的二甲,三甲,也是一樣。平衡為主,按照各自的份額,近乎完全公平,都歡歡喜喜的。
三百名進士一起進來謝恩,禮樂再奏,小娃娃皇上着急脫了帽子,起駕回宮。禮部堂官捧榜,領着新進士、王公百官,雲盤承榜,傘蓋鼓樂引導,出奉天門、午門,至長安左門外張挂。
寫着三百多名進士姓名和名次的黃榜,圍堵的人山人海。今年不光探花長得好,狀元也長得好啊,聽說還沒娶媳婦啊,等着榜下捉婿的人家,搶啊。
狀元、榜眼、探花,戴紅花,騎大馬,接受北京城人的熱情,整個北京城都是歡樂的海洋。就連皇上都在美美指揮使的懷裏,擠在人群裏,拍手喝彩。
皇上高興于他選的狀元郎聰明。徐景珩解釋給他聽,富換~妻的事兒,其實不多。有才華的舉子,沒有早娶的,都等着今天,皇上就更高興。
十九日禮部賜宴,二十日新科進士再次入宮,上表謝恩,接受朝廷頒賜的朝服冠帶和進士寶鈔。二十一日前往國子監拜谒孔廟,題名立碑,等待授官。
大明朝不成文的規定之一,非翰林不進內閣,除了狀元、榜眼、探花,其他的進士們,都為了翰林的名額,繼續奮鬥。
狀元文伯和,給叔父寫信,給族長寫信,一個是文家的土地清查,文家和興王的海貿生意要結束。
文征明拿着信就跑去找好友唐伯虎。唐伯虎也愣啊,皇上就四歲的孩子,哪裏想這麽多?可他不能說啊,只能拿出皇上的招數,一雙老眼睛極力發出無辜的光芒,你自己猜吧。
文征明:“!!!”
文家出一個狀元,文家人高興啊。可是……可是……
北京城,小娃娃和他的八條魚放風筝,歡喜的忘記一切。錦衣衛指揮使徐景珩,收到南京來信,得知文家的動作,微微一笑,風流天生。
湖廣興王府,興王自覺最近什麽動作也沒有,禍從天降——文家要斷絕他的海貿生意,光賠禮就十萬兩銀子。興王再得知,文家在清查自家土地,主動“改革”,就感覺頭暈暈的,眼前一片黑茫茫。
作者有話要說:科舉,和現在的高考分差不多?各省份的分數線不一樣,沒奈何。
感謝在2021-04-08 20:07:59~2021-04-09 20:53:5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希望太太能爆更5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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