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懷秀意識到,他要去北京,第一道關——他大哥他大舅兄,都不會同意。

章懷秀明白,這是大哥和大舅兄不放心他的言行,生怕他在北京犯蠢,招致滿門抄斬,他也沒有辦法去掐死那個剛醒來的自己,只能在接下來的路程中,盡力表現,努力吃苦,要大哥和大舅兄對他的印象改觀。

可是要表現,吃苦,真不是嘴巴說說的。章懷秀面對各人各自忙乎的場景,真不知道,自己除了燒開水,還能做什麽,就連撿柴火,他都是剛剛學會。

西域很美,冰嶺雪山、藍天白雲、松濤林海,奔騰的鞏乃斯河,星羅棋布的蒙古包,滿山遍野的綠草山花,撒滿山岡的珍珠般的羊群……一幅幅美麗的畫卷,無不讓人心曠神怡。

可他們都知道,這不是游玩,這裏的落後超過想象,不說吃的穿的,每個人一雙靴子好像穿一輩子,晚上也不洗腳。各個部落為了一口鐵鍋一袋鹽巴厮殺,一不小心,路人就會無辜喪命,死了都沒有誰知道。

又在一次親眼目睹部族厮殺,滿地屍體、殘肢斷臂,章懷秀吐得膽汁都出來,其他人卻都是适應了。

文嘉和目光炯炯:“我懷疑,一直有人保護我們,從我們到肅州開始。”

他大哥他大舅兄裝老實人。其他書生們反應過來,都知道是肅州将士在保護他們,一時更是激動。

章懷秀蹲在帳篷邊,人木木愣愣的,他早該想到,這個年代,這樣一群年輕書生一路朝西走,沒有人暗中保護,不說安全,可能早就迷路不知道哪裏去了。

既然有人,那就有他表現的機會!可他絞盡腦汁地想,他可以有哪些“發明”,越是急迫地想,越是想不出來。

這裏的語言他也不會,學了十多年的英語用不到;這裏的環境,他比江南書生還不适應,下雨天冷的他骨頭縫兒都冒涼氣。

他感覺,自己這幅身體素質還是可以的,不能這麽頹廢下去,便試着天不亮起床,和一些書生一起打太極拳,天知道,堅持有多麽難熬。

時間到五月份的時候,章懷秀才意識到,環境差是次要的,精神折磨才是要人發瘋的。

這裏遠離人間,時間很慢。每天,早早亮起的青色天空溫柔召喚,夢境中也不着急醒來,緩着性子;晚上,太陽落得慢,臉上的皺紋也來得更慢。因為他們有着最虔誠的信仰,豐富他們的精神,得以抵抗這無盡狂野的寂寞荒蕪。

可是外來人如何受得?江南書生們有事情做,有空就複習他們的四書五經,研讨學問練習大字……章懷秀?別說手機,連一個看時間的手表也沒有,他人真要發瘋。

可他不會造手表啊。他大哥攜帶的簡易滴漏,他也剛剛學會怎麽看時間。

他大哥大舅兄争分奪秒認識當地貴族,為了将來做生意,不怎麽盯着他,可這幾天風大,誰都不敢走遠,他更不敢有任何動作——自己回北京的事情,已非吳下阿蒙·章懷秀,想都不敢想。

他每天,為了不要自己發瘋,抓着毛筆,寫下軟趴趴的狗爬字,簡體中文和英語混雜,記錄下生命中不能忘記的人和事。

這裏早晚氣溫變化大,中午熱的吃西瓜,晚上又是炖羊湯抵抗寒冷。章懷秀聞着羊湯的味道,和幾個小厮跑到曠野裏,手持小鏟子撅着屁股,比當年高考還認真,硬是挖出來一籃子野菜。

暮色時分,大地沉靜,唯有風聲呼嘯,吹動青草麥茬一般湧動。他看一眼天色,裹緊身上厚厚的皮袍,挎着籃子來到一條流淌冰渣子的小河,費力地彎腰蹲下來,哆哆嗦嗦地,一顆一顆清洗野菜。

如果……如果有“如果”,他一定不再浪費一顆青菜。

元和四年的五月天裏,一百五十三個江南書生,一路朝西進發,人疲馬倦,全靠一股子精神氣撐着。路上遇到大明商隊,搭個夥;遇到去北京的蒙古貴族,說說話兒;實在懷念人間煙火氣,就跑到熱情的蒙古包裏,和當地人一起,圍着篝火喝一個爛醉。

夏特古道,西域商路上最為險峻的一條隘道,冰縫、冰河,洶湧的南木紮爾特河,高原反應……一個個書生真的扛不住了,都是被迫露面的肅州将士,背着扛着。

馬匹無法通過木紮爾特冰川,也沒有橋或者船,只能靠人一步一步地涉水走。至于有橋的地方,幾根滕條,幾塊木板連在懸崖峭壁的兩頭,誰也不能背着你,你只能自己閉着眼睛爬……

北京城,皇上聽新科武狀元講書:“夏特古道,秦漢的和親公主從這裏遠托異國;大唐玄奘從這裏翻越千丈高的哈達木孜達坂,到達天山南麓的佛國龜茲……

一月份最為寒冷,冷的我們想象不到,積雪很厚,千年不化。六七月份最溫暖,也只類似我們的初春,更有山谷邪風吹面,很容易邪氣入侵,外地人一般很難承受。”

“人行走那裏,最痛苦的不是環境,而是周圍沒有人煙。要過了木紮爾特冰川,翻過哈達木孜達坂雪山,至少五天才能看到一個蒙古包,一個月才能見到人群。”

皇上擔心,他想象不出來,但聽着非常艱難:“江南書生回來嗎?”

新科武狀元,俞大猷,穩重地笑:“回來。如果他們實在堅持不住,肅州将士會直接送他們回來。臣估計,最後能到達葉爾羌國王庭的人,不到三十個。”

皇上小胖臉嚴肅:“危險。”

俞大猷不吱聲。皇上又說一句:“大明的公主不和親……”

俞大猷一愣,卻不知道說什麽好。和親不和親,如果是以前,他也覺得不和親是骨氣。他現在還認為這是骨氣,可現實是,和親,對于兩個國家的聯系,那是什麽也無法取代的。

更何況大明的公主選夫婿的方式……俞大猷默不作聲,皇上就看着他,很多人在他面前說話都是這樣,小娃娃皇上有模有樣地:“俞大猷,說話,恕你無罪。”

俞大猷鼓起勇氣,說出一個自己擔憂的事兒:“皇上,和親有和親的好處,不和親有不和親的骨氣。

家國天下乃是大明兒郎們的責任。然女子之事,也不能忽視,關系到血緣和後嗣繁衍的紐帶,聯姻是必然。

血脈傳承割舍不斷。如今沿海的海盜團夥,有不少,都和日本諸侯家的女子聯姻,以圖在日本站住腳跟——大明和日本海戰,大明上國威嚴深入人心,很多日本女子都夢想嫁給大明人。”

皇上迷瞪眼,和親的好處,他不大明白,但是另一個事兒,他聽懂了,眼睛微微睜開,非常不解:“日本女子嫁給大明人,日本本地的兒郎,也娶媳婦?”

俞大猷:“……”實在沒忍住笑出來:“皇上,日本女子夢想嫁給大明人,不是一定嫁。一般人,夢想和現實,有很大、很大……的距離。”

頓了頓,面對皇上不理解的模樣,補充道:“無法跨越的距離。”

皇上松一口氣的模樣,學着他的老師們“老氣橫秋”的語氣:“陰陽和諧,男女婚配,才是穩定和長遠。”

俞大猷:“!!!”“皇上說的對。”

俞大猷覺得,大明的好人家,不可能娶日本媳婦兒。就是打破祖制、聯姻蒙古也沒有希望——皇家幾代子嗣單薄,也沒有公主郡主。皇上三歲半的年紀,距離納妃,遠着那。

俞大猷想通了,準備接着給皇上讀《漢書》。皇上的下一個問題冒出來:“為什麽要學佛?大唐玄奘,為什麽要去西域求佛法?”

俞大猷回憶自己看的書,謹慎回答:“《大唐西域記》,乃是大唐代著名高僧唐玄奘口述,門人辯機奉唐太宗敕令,筆受編集而成。大約記載當時的實情。

有關于佛法,東漢時期佛法從印度傳到中原,魏晉時期風靡一時,恰逢南北亂世人們急需信仰,到大唐時期,人人都以學佛為雅事,真正的貴族。”

“時至今日,佛法不斷适應中原環境,不斷變化,已然和印度的佛法,相去甚遠。印度的佛教在二百年前消亡,被商羯羅趕出印度。華夏佛教形成三大系,漢地佛教、藏傳佛教、雲南上座部佛教……”

俞大猷知道皇上不喜佛道,細細地講述,漢傳佛教中的大乘佛教,提倡“發菩提心,行菩薩行”“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利益一切衆生的菩薩道精神,強調人應報四重恩——父母恩、衆生恩、國家恩、三寶恩。

“如今大明的漢傳佛教,聽從于皇上,服從于國法,融合民風世情,不敢再幹涉朝政,為禍地方。”

皇上眉眼肅穆,小小的滿意:“大明子民。”

俞大猷一愣,生怕皇上有“滅佛”的念頭,重重點頭:“對。他們首先是大明子民。‘四重恩’不報,何以自稱‘出家人’?”

皇上的小眉頭還是沒有舒展開來,顯然對于佛門和道門的作為,還是不大滿意。只是他天性大度能容,只要佛家和道門都乖乖的,他也能容。

俞大猷在心裏重重地舒出一口氣,接着念《史記·漢高祖傳》。皇上聽得歡喜,漢高祖,他喜歡。晚上玩水的時候,和王守仁老師說:“俞大猷,好好。”

王守仁老師笑:“俞大猷,有忠心,有将才。臣正打算,出發的時候,帶上他。”

皇上模糊明白,王守仁老師要教導俞大猷,高興歡呼:“好好,好好。”王守仁老師樂呵:“千軍易得,一将難求。大明文風鼎盛,然武将急缺。”

皇上點腦袋。三歲半的小娃娃,白白胖胖的,頭上梳着兩個小包包,渾身光溜溜的,在水裏撲棱胳膊腿兒,特有活力。又因為骨骼還沒長成,小身體軟綿綿的,抱在懷裏跟一團棉花一般,叫人一顆心軟成一片。

王守仁老師給皇上擦幹身體,穿好亵衣亵褲,想問問有關于豹房“修繕”的事兒,又覺得,皇上很可能不知道,随即換了問題。

“皇上要搬到豹房去住?”

皇上回答的毫不猶豫,小大人的模樣:“搬啊。豹房好住,乾清宮熱熱。”小胖臉皺巴:“楊閣老不乖乖啊。”

王守仁:“!!”王守仁自然不會給楊閣老說好話,當即表示:“臣支持皇上搬家,明兒皇上搬家,臣來幫忙。”皇上果然高興,躺到小被窩裏,聽一會兒《漢書》,眼睛一閉,呼呼大睡。

話說皇上在科舉前,眼看柳樹發芽兒,太液池的水波蕩漾,就要搬到豹房去,群臣不同意,說倒春寒很冷,說乾清宮有火炕,小娃娃皇上也就答應了。

科舉後,皇上高高興興地準備搬家,結果,因為大臣們的阻止氣的“哇哇”叫。

楊閣老說:“豹房距離奉天殿頗遠,來回大半個時辰,不方便……”他更生氣,氣得小眉毛豎起來。

小娃娃皇上瞪大眼睛溜兒圓,不明白他搬到豹房,和住在乾清宮有什麽區別。奉天門裏頭議論聲聲,都是各種理由的不同意,他聽着,氣得要砍腦袋,又記得徐景珩說,群臣和他耍無賴,他也要耍無賴。

歷史銘記的一天,元和四年四月十五日,小娃娃·皇上·朱載垣,坐在龍椅上,挺着小胸膛,小嗓門特大:“朕要搬,要去豹房,去豹房上朝,哇哇哇……”

小娃娃皇上一句話,就要把朝會地點也改到豹房去。

群臣震驚的無以複加,“撲通撲通”的全跪下。

豹房,有人傳說那是先皇為了避開文臣的軍事中心;也有人說那是先皇的風流窟,男寵女寵無數;有人說那建築外面都是像豹紋一樣,富麗堂皇,簡直是一場視覺盛宴,所以叫豹房……

也有人說,那是先皇懶得起名字,指着自己最喜歡的一只寵物豹子,就叫豹房……

群臣一想起那個地方,就是先皇時期的各種折騰,義子滿天飛,男寵遍地走,如何能同意?前兩年,有太皇太後和內閣答應,考慮皇上不要上早朝,只初一十五大朝會,要住到豹房他們也忍了。

現在眼看着皇上一副千古明君的模樣,三歲上朝有模有樣的,怎麽可能再搬到豹房?萬一學壞了怎麽辦?

群臣一個個的面色堅毅,一副要撞柱子死谏的模樣——我們不怕死,我們不能要皇上去住豹房。

小娃娃皇上生氣加生氣,嚎哭的驚天動地:“哇哇哇……朕要搬,朕要搬……哇哇哇……”

皇上這是,在耍無賴?!!!群臣反應過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第一次面對皇上這般哭嚎,直接懵了,真懵了。

大臣和皇上之間的潤滑劑——內閣,三位閣老也都跪着,三位閣老知道皇上的耍賴,可也在朝堂上第一次面對皇上這個架勢,什麽大道理都不說了,趕緊哄着。

謝閣老覺得大臣們就是瞎折騰,豹房怎麽了?皇上就是在豹房出生長大的,哪裏不好?瞧這哭得,謝遷心疼皇上的眼淚珠子,當即表态:“搬搬搬,臣給皇上搬。”

蔣閣老對豹房深惡痛絕,恨不得一把火燒了,可他也心疼皇上哭成這般模樣,就更加痛恨使得先皇早逝的豹房,奈何他不會哄人,只幹巴巴的:“皇上莫哭,皇上莫哭。”

楊閣老知道皇上就是耍無賴,可楊閣老也心疼皇上的眼淚。楊閣老沒奈何,他相信皇上的性子形成,和住到什麽地方不搭噶,皇上的身邊也沒有劉瑾那樣的太監。

可他也知道群臣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實在是,先皇留下的陰影太大——他自己也擔心。

楊閣老頂不住皇上哇哇哇大哭的小模樣,在群臣和皇上之間那個為難。發現其他兩位閣老都動搖,群臣裏面動搖的也越來越多,生怕他們都答應了,事後又後悔鬧騰,随即換一個方法。

“皇上,如今剛進入四月,天氣尚且不熱。浴佛節後就是武舉,還是要皇上主持,要不,武舉過後,搬到豹房?”

皇上當然不樂意。

皇上記得,他上個月要搬,楊閣老說馬上科舉了,需要他主持……皇上表示楊閣老也不乖乖。可是三位閣老都跪着求着他,他又關心三位閣老的身體——徐景珩說,楊閣老的身體,也不能久跪了。

小娃娃委屈巴巴地答應,收住眼淚,氣呼呼地下朝,回來乾清宮後還是小胸膛氣鼓鼓的,一看就是氣不順。

聽到幾位老師問他原因,“哇哇”大叫:“清明節後搬啊。”

幾位老師最是了解皇上對乾清宮的不喜歡,自然是哄着:“清明節後也好,清明節的祭祀多,住在乾清宮更方便。”小娃娃鼓着腮幫子氣還沒消,到底他心大,清明節就清明節。

小娃娃·皇上·朱載垣,自覺他果然是“唐太宗”,大度,留着他們的腦袋。幾位老師只瞧着皇上這“心大”的模樣,只慶幸皇上不記得建昌伯了——若知道建昌伯這都大半年了還在審問中……

幾位老師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皇上聰明,到底是孩子心性,也對官場和朝堂中的道道不了解,一直也沒問建昌伯砍腦袋的事兒……将來?将來再說吧,畢竟是親舅爺爺,太皇太後還活着,大明以孝治天下……

科舉過後是武舉,心大的皇上看着武舉打鬥,興奮的不能自己,武舉過後就鬧着要學武,要學飛飛飛,對自己親選的武狀元俞大猷,更是喜歡。

經常喊俞大猷來給他講武功,俞大猷擔心影響皇上學習,給他念《史記》,他也聽得津津有味。

到清明節,大明兩京十三省,男女老少,祭祀掃墓,擔提尊榼,轎馬後挂楮錠,粲粲然滿道也。拜者、酹者、哭者、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錠次,以紙錢置墳頭……

遇到沒有紙錢的孤墳,好心的人家也命小娃娃去給送碗湯,哭一場。待哭罷,日暮也不歸也,趨芳樹,擇園圃,女子兒童放風筝,男子列坐盡醉,暢飲通宵。

小娃娃皇上也按照禮部流程,祭祀奉先廟的祖先靈位,晚上回宮,特意到豹房,對着他爹的畫像,自言自語說個不停——他出宮幾趟,看到小孩子都跟着爹跑,他想他爹。

“朱載垣長大,去南京看爹啊。”小娃娃和他爹保證,他一長大,就去南京看爹。聞訊趕來的太皇太後和皇太後,俱是淚眼朦胧,只捂着嘴巴不出聲。

先皇早逝,皇上一個月大就登基,每天乖乖地學習,遇到大事就擔起來,老師伴讀們,玩伴們,一想起來就心酸。

可誰也不敢和皇上說,先皇駕崩了,駕崩,就是民間老百姓的“死了”,死了就是,再也不能呼吸,不能吃飯,不能說話,再也見不到……

徐景珩趕來宮裏,抱着要想要爹,要哭出來的小娃娃,溫柔地哄着:“皇上的爹也想皇上。臣和皇上保證。皇上好好長大,皇上的爹,是世界上最歡喜的人。”

小娃娃就窩在他懷裏,癟着嘴巴,不說話,小身體一抖一抖的,徐景珩就更是心疼,默默抱着他,給他洗澡沐浴講故事,好歹到晚上臨睡前,他的情緒緩過來,安靜地睡着。

圓月在西邊的天空升起,夜幕降臨,元和四年的清明節,算是過去了。滿朝滿宮的人都是擡頭看天,夜色水洗一般的清亮,亮的人心裏頭更是迷茫。

下一個清明節,他們該如何和長大一歲,越發懂事的皇上,說,先皇駕崩了,再也見不到了?

歷經三朝的老臣們,劉閣老這樣歷經四朝的老臣,都是心酸難忍。他們因為孝宗皇帝,先皇的壽數,這幾年來都對皇上的身體狀況提着心,皇上越好,他們越是擔心。

老天爺睜開眼睛一回吧,他們皇上這麽好,他值得人間最好的一切。劉閣老今兒掃墓累到,加上情緒激動,身體就受不住。臨睡前按照太醫的囑咐用藥,就覺得,自己還不能死,多活幾年,多看着皇上幾年。

皇上·朱載垣,自然不知道這些長輩們的想法。他聽徐景珩說他骨頭軟,不能練武,每天和草上飛伯伯練習內功飛飛飛,飛到天上,看到春波蕩漾的太液池,鴨子天鵝在裏面玩水,又想起來要搬家的事兒。

以內閣為首的大臣們倒是不再阻止了,幾位閣老見天兒哄着皇上開開心心的,滿口答應給搬。

可是,欽天監監正說:“啓奏皇上,最近沒有适合搬遷的好日子。”司禮監大太監張佐說:“啓奏皇上,豹房在建造泳池,還需要整修一個月。”

小娃娃傻眼了。

可是不能搬遷,是事實啊。他也沒有辦法。四月二十日,欽天監給出的适合出門的好日子,小娃娃隆重送走出發去奧斯曼的使節,一直送到城郊,面對使臣加護衛一千人的隊伍,只叮囑:“盡快回來啊,一起回來啊。”

奶聲奶氣的,說的一千個人哭聲震天,小娃娃也哭,小娃娃感覺,他一直在送走他的大臣,一個又一個,“哇哇哇”的眼淚珠子吧嗒吧嗒地掉。

進入五月份,端午節到來,初一到初五,大明人的女兒節,家家戶戶的未嫁小女兒,佩靈符,簪榴花,嫁人的女兒,娘家去接女兒歸寧躲端午,系端午索,戴艾葉、五毒靈符。

大明女兒盡态極妍,好看。家家乎乎挂艾于門、綠蔥蔥的,好看。老少男子們都塗抹雄黃酒耳鼻,說是避毒蟲,他看得稀奇。

他祖母也給他塗抹,他聞着身上的味道,更稀奇。

初三出宮,聽滿京城的人唱:“紅映钏金黃,雙纏腕玉香。閨愁千萬裏,羞比彩絲長。紅縠剪金蟆,輕羅簇艾花……”更是好奇不已。

徐景珩知道皇上的歲數,剛剛有男女的意識,忍不住笑:“男娃娃和奶娃娃不一樣。”皇上懵懵懂懂的,看着女子們身上的花花朵朵,男子們身上的雄黃酒,好似懂了,又好似更不懂。

到五月初五日,大明人獨特的過節習慣,正午前,士族庶民百姓一起去天壇避毒,過了正午再出來,曰避毒也。

太皇太後、皇太後、滿朝文武都說,皇上也去,皇上第一次被人鼓勵出宮玩耍,特高興地跟着徐景珩出門,和老百姓一起去天壇一趟。

皇上打扮的紅通通閃亮亮的,一身初夏的絲綢緞子的大明童裝,真真玉娃娃一般——他周圍的人都誇他,他就更歡喜。

就是回來後,對比宮外頭的廣闊天地,宮裏頭四四方方的圍牆,就更住不慣乾清宮。

司禮監大太監張佐對皇上,那是絕對百分百的忠心,發誓打包票,五月份,皇上一定可以搬,還說欽天監現在就可以選日子。

皇上一聽高興。欽天監說五月二十是好日子,他就眼巴巴地等着。皇上不知道豹房具體怎麽修繕,但他憑直接,相信張佐。

張佐那?張佐是一個閹人。對于大臣們來說,做臣子,是他們的人生理想,但到底有自己的家。對于閹人來說,皇宮是他們的家,唯一的家,皇上是他們的根,天大地大唯一的根。

自從一刀斷了“家庭和後嗣”的那個根,一輩子的生死榮辱就挂在皇家這顆大樹上,努力在皇家紮下新根,皇上好,他們好,皇上不好,他們不好。張佐對皇上忠心耿耿,對徐景珩的計劃驚豔非常,操辦起來那絕對是“妥妥當當”。

其他地方五月份當然來不及,疏通西山活水也來不及,但是皇上居住的寝殿,臨時搭建一個泳池,來得及。馬上夏天來臨了,先給皇上住進去。

五月二十日,天氣晴朗,明麗清爽,百花送香。小娃娃皇上·朱載垣,搬到心心念念的豹房,就感覺天空更高遠、空氣更新鮮、牡丹花兒更香甜……

“游太液池啊。祖母、娘,游太液池啊。”小娃娃歡呼一聲,要祖母和娘一起游玩太液池,說着話,還自己脫衣服。

小孩子要分享自己喜歡的物事的模樣,他祖母額和親娘就笑,滿朝滿宮的人都笑。

太皇太後哄着說:“皇帝一天天長大了,可不能在女子面前光屁股了哦。”

皇太後彎身制止他脫衣服的動作,抿嘴兒笑:“明兒皇帝自己游玩,祖母和娘都累了,我們去宴席,好不好?”

皇上孝順,一聽祖母和娘都累了,立馬帶他們去做宴席。

當下裏,豹房裏擠擠挨挨的,排滿了宴席桌子,坐滿了人——皇上搬遷,搬到豹房,滿朝文武內心深處還是不安的,今兒能來的都來了,都來看一看豹房的布置,豹房裏的宮人情況等等。

既有皇家威嚴大氣,又有江南的精致典雅。花草樹木、亭林樓臺,玩樂其中的小動物們……天然生成的詩情畫意一般。

宮人們,太監宮女都是規規矩矩的,一舉一動訓練有素,彰顯皇家風範,并沒有長相妖嬈的,眼神亂飄的。

群臣放下一半的心。

小娃娃皇上小小的疑惑,不知道今兒怎麽這麽多人都來。可他今兒高興,也沒問。

武定侯郭勳,想起司禮監太監張佐來找他,要收回他家園子的用途,恨不得多吃皇上幾口菜夠本兒,更恨不得其他人家的園子也都被收回,悶頭猛吃。

楊慎也知道司禮監張佐的動作,可他也認為,西山這園子亂建的趨勢,到底不好,主動奉上自己的園子,當然也不會提醒其他人家。

知情的人不說話,不知情的因為豹房,回憶起當年,也用美食安慰自己——膳房的宮人就納悶今兒群臣怎麽這麽能吃,桌桌都光盤了,不過這是好事兒,不浪費糧食。

五月二十八,南海各小國,因為不同的宗教信仰鬧起來,皇上在上午緊急召開小朝會,就在豹房前面的大殿。

群臣沒覺得什麽,時間緊張,豹房更方便。

六月初一大朝會,皇上通知在豹房前面的大殿,群臣覺得于禮不合,拒絕。可在奉天殿大朝會,面對皇上板着的小胖臉,也覺得皇上從豹房到奉天殿,兩個刻鐘,也确實太久了,心裏愧疚。

小娃娃皇上——大明都是他的,在哪裏上朝都一樣,真就是單純的要多睡一會兒。

六月十五,南海各國收到皇上“信仰平等,互相尊重”的聖意,對着北京的方向三呼萬歲,各自派使臣來北京朝見,皇上在豹房接見他們,宴會也在豹房。

群臣,覺得,豹房就豹房吧,反正,藩屬國也不知道豹房的事兒。

到了七月,大熱的天,你要皇上去奉天殿上朝?那當然不能啊。還是豹房吧。七月初一十五的大朝會,不用專門通知,就在豹房了。

慢慢的,群臣心裏對豹房的陰影慢慢消除,可到底是都覺得于禮不合。事關“禮”,禮部尚書意識到不對,更有司禮監的動作不停,擔憂之下找到徐景珩。徐景珩看着他,語氣慢悠悠的。

“先皇貪玩,喜歡住在豹房,但他經常去奉天殿和奉天門上朝聽政。每天批答奏章,決定國家重大事件。即使不願上朝,也是通過司禮監傳達自己的聖旨,命內閣執行。

即使他遠在宣府,還是特別強調奏章要一件也不許少地送到宣府。

先皇聰明,通曉蒙古語、藏語,也學藏傳佛教,精通佛教經典和梵語,親自披僧衣與藏僧誦經演法……禮部尚書,你們都說先皇大興土木建造寺院,寵信重用藏僧,可你們也要承認,先皇對于國家外交的努力。”

“天子無小事。先皇喜好宗教在塞外各族有莫大的影響力,先皇終日與來自西域回回、漠北蒙古、朝鮮半島的異域法師、番僧相伴,引得八方來朝,朝貢貿易日漸恢複,不是好事嗎?

先皇通曉阿拉伯語,取名妙吉敖蘭。大明國皇帝蘇丹·蘇萊曼·汗的身份被大食各國熟知,這是先皇的權威,也是大明的繁榮。

葡屬印度總督阿方索·德·阿爾布克爾克,多次派人與大明接觸,先皇深知外交失敗就是國家的全面失敗,親自接見使節們,向随行使者火者亞三學習葡萄牙語,親自了解歐羅巴各國……”

徐景珩一句一句的,目光也是慢吞吞的:“禮部尚書,你們都說先皇荒唐,不守禮儀,可大事方面,先皇哪次犯糊塗過?保守派們因為先皇去世,皇上年幼,一度要皇上宣布‘閉關絕貢’,他們不動腦想想,禮部尚書,你要想。”

“這一次南京方面的進士們都去拜會你,你更要想。你是大明的禮部尚書,不是蘇州昆山的禮部尚書。”

禮部尚書恍恍惚惚地離開,回到家,一頭栽倒。

第二天,自己爬起來的禮部尚書,找到其他五部尚書,四位閣老,哭得眼淚鼻涕一大把的:“臣對不起先皇啊。臣對不起先皇啊。臣糊塗啊。臣糊塗啊。”

禮部尚書一場痛哭,絮絮叨叨的,哭得這些老臣都大放悲聲。

皇上住在豹房,在豹房上朝的事兒,就這樣,定下來。

小娃娃不知道這裏的內幕,他就是天生喜歡山山水水。發現大臣們不再念叨他,也不再管着他,高興。

七月酷暑,他恨不得泡在太液池裏不露頭,老臣們擔心皇上的安全,又擔心皇上泡久了身體受不住,又擔心其他人管不住皇上,一致要求徐景珩,什麽事情都放下,就跟着皇上玩水。

徐景珩“無奈”:“各位,你們不熱?”

各位大臣當然熱啊,可皇上把他們的園子都收了,他們去哪裏避暑?徐景珩:“各位,豹房前面上朝,朝房裏面的布置,有建議盡管提。後面,當年的買賣街、校場、佛寺……都改建,有建議也盡管提。

豹房這麽大,地方這麽多,以前的大小園子只有小改,基本都沒有拆除。各位可以和皇上請求。”

各位大臣,這才明白錦衣衛指揮使的險惡用心——可他們沒有辦法,皇上都住在豹房了,上朝也在豹房,他們當然要跟在皇上身邊。

小娃娃皇上聽他們請求住進來,也知道他們每天在紫禁城處理政務,再送來豹房給他批紅,太過花費時間,小娃娃皇上大方地答應,只不放心:“要洗澡哦。”

群臣:“!!!”大夏天的跑來跑去的一身臭汗·群臣,一起大吼:“臣等一定天天洗澡!”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1-04-10 21:04:09~2021-04-11 22:04:5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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