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深深的雙眼皮上眼睫毛款款而飛,又濃又黑的小刷子一般;水潤潤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清亮亮的,滿天星辰都裝在裏面;精致的五官,紅潤潤的胖臉頰,看得人都想親一口……
大明皇上·朱載垣,白白胖胖的小娃娃,長得好看啊,真好看,誰看了就舍不得移開視線。
要不說好看的人,一出生就與衆不同嗎?皇上就是剛出生的時候,那小嗓門也是忒響亮,忒紅通通皺巴巴的。
快四歲的年紀,大夏天裏,和民間小娃娃一樣荷葉鯉魚的大紅肚兜,繡花小短褲,虎頭鞋,梳着兩個沖天小辮子,藕節一般的胳膊腿兒露在外面,懷裏抱着一個木頭小馬,眼睛微微睜開……
哎呦呦,皇上的目光落在誰身上的時候,誰都忍不住心裏頭吶喊:“皇上,給臣抱抱。”
可是皇上脫口而出的話是:“要洗澡哦。”被嫌棄的群臣深受打擊。
可是,皇上長得好看啊,好看的小娃娃,耍無賴地嚎、皺巴小鼻子也好看,皇上這叫古靈精怪,普通人才是妖精現原形。
就好比皇上哭鬧起來,大臣們立馬心疼,都想趕緊哄着,皇上要天上的月亮,摘下來裹上糖漿給皇上玩,這就是區別。
當然皇上笑起來的時候,更可愛。又圓又大的眼睛,幹淨澄澈。對你着笑的那一刻,整個人都被治愈了,一顆老心心都要融化了。
群臣捧着激動的小心心,痛痛快快地洗個澡,熱熱鬧鬧地商議。
楊閣老牽着皇上的小胖手,君臣一起在豹房裏面到處探險,鑽假山洞,坐船游湖,不亦樂乎。
楊閣老晚上出豹房,和劉閣老見面,一起笑。這樣,很好。全世界的皇帝國王都玩豹子,先皇玩一玩豹子,怎麽了?将來皇上喜歡養豹子,也給養。兩位閣老擦擦眼角的淚水,眼前又浮現先皇的音容笑貌,淚水更多。
群臣來問他們,如今這豹房如今這麽大,我們的朝房怎麽布置,怎麽安排,在什麽地方用膳,以前的買賣街、校場、佛寺……哪個應該保留,哪個應該改建,其他的大小園子,做什麽用途……幾位閣老都做甩手掌櫃。
太皇太後最近迷上佛法,在清寧宮裏頭不出面。
皇太後琢磨着,兒子搬到豹房去住,估計以後只有大冬天才回來紫禁城,回來紫禁城也只是一個乾清宮,皇上年幼,距離娶媳婦兒早着,十年內,這紫禁城,當真是空了。
皇太後找來冷宮的劉皇太妃,拉着她的手,誠意十足:“眼看着紫禁城空了,我們也不需要那麽多規矩,往後多松快松快。”
劉皇太妃沒說話,只瞧着皇太後,腦海裏一瞬間想起的是那胖嘟嘟的小娃娃。
小娃娃有一對很神氣的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笑起來眯眯成月牙兒,一發脾氣瞪大像小圓球,天生的帝王威儀,霸道大氣,但他又會耍賴,會乖乖,會頑皮,可人疼得緊……
劉皇太妃幹枯的眼睛動了動,一絲亮光一閃而過,目光落在皇太後期待的面容上,規規矩矩地行禮:“妹妹謝皇太後慈悲,然妹妹在冷宮習慣了,不适應這繁花盛景了。”
皇太後心裏一嘆,親親熱熱地拉着她坐下來:“先皇早一步走了,就剩下我們,我們啊,都要好好過日子。”
劉皇太妃微微低頭,眼前浮現當年那豹房裏的流光溢彩、情意綿綿,一眨眼,卻又都是空。
一顆心空空蕩蕩的透風,劉皇太妃表情木然,聲音呆板:“……皇太後,你和皇上好好的,就是我們好好的。”
說完後,起身行禮,默默退下。一身素白服飾,襯托只剩一個骨頭架子的身形,無端的要人心酸。
皇太後看着,眼裏起來霧氣,一時人也癡癡的。自從先皇走了,這些老姐妹們,再也回不到過去的鮮活亮麗,唯一的念想,就是皇帝好好的,看着皇帝娶媳婦兒,生小娃娃……
先皇啊……皇太後擦擦眼淚,又覺得,她那十六年不受先皇寵愛,可能也是一種福氣。人這一輩子啊,福氣多少注定的,早年用完了,後面,就沒了。皇太後在佛堂給先皇念兩遍往生經,換身衣服,去陪太皇太後用晚飯。
飯後散步,太皇太後聽兒媳婦絮絮叨叨地說,這皇宮空了,忍不住就笑:“你要想皇帝,就住到豹房去。我聽說,大臣們在規劃豹房,說是當成新皇宮建,裏面留好了我和你的地方。”
皇太後一愣,随即搖頭:“兒媳怕住不習慣。太皇太後,上午司禮監來人詢問,今年是不是要招收新宮女?兒媳打算,過幾年。”
太皇太後對這些已經完全并不在乎:“紫禁城就這麽幾個人,要那麽多宮人做什麽?有年齡大的宮女,還想嫁人的,拿着銀子,出宮也好。”
“哎。兒媳明兒就操辦這個事兒。宮外頭自己自宮的人……”
“這個倒是大事。年年皇家都說不收自己自宮的人,總有人自己自宮,然後皇家又不能真扔下不管……要張佐好好操辦,十年內,這宮裏頭的宮人,夠用就好。”
“兒媳遵命。”
皇太後第二天上午就找到張佐,吩咐下去:“二十五歲以上的宮女,不願意做嬷嬷的,拿着銀子,出宮嫁人吧。”
“佛祖慈悲。這宮外頭自宮的人,往後可不能再收進來了,徹底絕了外頭那些念頭才好。”
張佐愣愣的,随即反應過來,這是皇家幾代子嗣單薄,又挨着皇上年幼,宮裏頭不需要那麽多宮人了,一時心裏也是酸酸漲漲的難受,當即答應下來。
大明皇宮的宮人數量有名的多,最多的時候,宮女至九千人,內監十萬人,每年宮中花費的脂粉達到四十萬兩銀子,主要是來源于民間,還有來源于官僚貴族家庭,畢竟,裙帶關系,得寵宦官,都可以一家雞犬升天。
太~祖皇帝規定從天下士民中采選宮女,入宮之女子必須在十三歲以上,可太~祖皇帝沒規定次數啊。每一次,負責選秀的內監看中某家女子,付出一些銀幣作為聘禮,其父母在某年某月裏把她們送到京師……
五六千的女子雲集京師,分組接受檢查。腕稍短、趾稍巨,或者舉止稍輕躁者……加以淘汰到千人左右。穩婆将她們依次引入密室,進行更詳盡的觀察和挑選,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篩選出三百人……
最後,“秀色奪人,聰慧壓衆”的五十人為妃嫔,剩下的,都是宮女。一個皇帝,少說,也要十年選一次,每次都折騰的民間雞飛狗跳。
而太監,大明和其他朝代也略有不同。大明皇家重視太監,有內廷學專門教導,還有鄭和下西洋,各地方鎮守太監,位比京官的東西廠等等……
貧苦人家沒辦法謀生,把孩子閹割送入宮中,求一口飽飯,能夠得到重用,有朝一日帶着飛黃騰達,反正比直接餓死強。
很多中等或者富貴之家也随大流送子入宮,“痛一時富貴一生”,比十年寒窗苦讀輕松多多。
每次司禮監招收太監,收一千人,兩京十三省有上萬人揮刀自宮,一刀下去大“勢”已去,只能入宮,否則就淪為乞丐和偷盜者,怎麽辦?皇家只能盡可能地全部收取……然後惡性循環……
張佐做事有一套,他也沒大張旗鼓的宣揚——大明的民風之一,因為希望入宮做太監的人越來越多,閹割這門手藝也逐漸興起,分成南北兩派,大肆宣傳争客戶,每逢司禮監收人的時候,真真的日進鬥金……
張佐吩咐人找到各地方,專門給人自宮的南北兩派的,手藝人的頭頭,每個給五千兩銀子,意思,拿着銀子做其他活計吧,十年之內,沒有活兒了。
收到銀子的大明手藝人,震驚過後都哭得眼淚汪汪,第一句話:“皇上好嗎?”內監就朝北京城鞠躬行禮,回答:“皇上一切好着。就是顧慮皇上年幼,暫時皇家人口少,不需要那麽多人伺候。”
這些手藝人就沖着北京的方向“砰砰”磕頭,起來後就信誓旦旦地發誓:“吾等一定等候皇上長大,這份祖傳的手藝,絕對不會丢了。”
說完後,又哭。送銀子的內監也跟着哭,一邊哭,一邊一起祈禱他們的皇上,好好長大,多多娶媳婦兒,多多生小娃娃……
小娃娃·皇上:“??”摸摸耳朵,一熱一熱的,誤以為天氣太熱的原因。
拉着徐景珩跑太液池游玩一圈,穿好小肚兜和小褲褲虎頭鞋,梳好頭發,聽等候的司禮監張佐彙報說,這幾年宮裏不需要很多人,很是節省一筆銀子出來,問他怎麽花,當即豪氣地表示:“造大船,去葡萄牙。”
吓得張佐眼睛翻白,身體一晃就是一個屁股墩兒。
張佐臉色慘白慘白的,魂兒都吓飛了。小娃娃皇上張大嘴巴看着他,關心地問:“張佐中暑?張佐不去,派其他人去。朕賜名‘鄭佐’。”
賜名鄭佐?皇天後土在上,張佐要哭出來有沒有。
張佐真沒有做鄭和的夢想,可他們皇上有啊。
瞧瞧我們皇上一副稱霸世界的天經地義模樣,張佐不敢多說,生怕引得皇上更上心。晚上找來貼身伺候皇上的幾個小太監,一詢問,好嘛,怪不得皇上要去葡萄牙。
皇上最近因為南海使節來北京的事兒,對南海多有關注。又收到昔班尼汗送來的朝貢禮物,又是一盒子大鑽石——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拿着大鑽石在太陽底下眯眼一看,七彩的,和大明的玉石不一樣。
皇上又做了一雙閃亮亮的鞋子,好看,更加好奇那邊的寶貝,是不是和大明都不一樣。
幾位老師伴讀給他講述一些印度風俗,又聽一耳朵鄭和下西洋的航海故事,心動。又聽工部尚書說,佛郎機大炮是從葡萄牙人手裏繳獲的,得知葡萄牙人壞,兩次來打他的大明,他就要打回去。
“打啊。”小娃娃揮舞手裏的小木劍,學着草上飛伯伯的動作,一跳而起,三丈高,穩穩地落到木蘭樹的樹枝上,又喊一嗓子:“打啊!沖啊!”
眼睛瞪大,看向“葡萄牙”的方向殺氣騰騰,就要派兵去打。滿宮的人低頭抖着肩膀笑,草上飛伯伯也笑,皇上你還穿着開裆褲小肚兜啊,先長大啊。唯有張佐知道皇上上心了,捂着胸口,眼看就要暈過去。
這頭,皇上因為南海和葡萄牙的事兒,打定主意要造大船,要找到他的“鄭和”;那頭,大明人因為各個手藝人的關門,議論紛紛,章懷秀瞧着他大哥這遺憾萬分的模樣,吓得暈死過去。
章懷秀和他大哥章懷舉,兄弟兩個因為身體原因,第一批被送回來京城,跟随其他五十多個江南書生一起,在太醫院休養身體,一顆心就火熱火熱。
章懷秀激動的是,自己千想萬想要來到北京,沒想到以這種方式,不光一路被護送來,還好飯好菜地養身體,做夢一般。
還受到禮部官員的接待,詳細地詢問他們過程,關心他們的身體情況等等。
他和其他江南書生,面對禮部官員,都好像歷經千山萬水找到家人一般,大聲痛哭。
哭完一場,站在北京城裏頭,親身感受這書本上也寫不出來的繁華盛景,男子的寬袍大袖冠帽,女子的長衫襦裙高鬓,小娃娃的沖天辮,包包頭,五十幾個人忍不住,在大街上又是一場放聲痛哭。
一聲聲的“皇上”,哭得那個凄慘,聞者落淚,聽者傷心。
街上的人,知道他們來歷的,都勸說他們,能回來北京就好,皇上惦記他們的身體,只管好好休養身體;不知道他們來歷的,誤以為他們有冤屈,都說皇上英明着,刑部斷案子明察秋毫。
他們只知道重重點頭,淚水磅礴地流。
大漠黃沙、冰川雪山,生死關口的一個個瞬間……到放到肚子裏。安心休養一個月,惡心嘔吐等等高原反應沒有了,一張瘦骨嶙峋的臉能見人了,其他書生發奮讀書,章懷秀就琢磨怎麽見到皇上,他大哥找到他。
“家裏來信,你媳婦給你生了一個兒子,你也算是有後人了,大哥很放心。”章懷舉真心為二弟高興,“你大舅兄,有能力,将來成就不低,有他照顧着,家裏也會好起來。”
章懷秀因為他大哥難得的和氣感動,可他聽完,張大嘴巴合不上。
他做爹了?!
他才二十歲?!
章懷秀震驚過度,滿腦袋都是媳婦的大肚子裏蹦出來一個小肉球,張嘴喊“爸爸”……
天可憐見,他還是處男啊,他還能碰過媳婦一次啊。
不對,他娶媳婦了嗎?
章懷秀情緒激蕩之下,眼淚“刷”地出來,恍然不知道自己是誰。可他大哥以為他是激動的,伸手拍拍他肩膀,哈哈哈笑:“大哥當年第一次當爹,也是這樣。”
章懷秀根本沒聽到他大哥的話。
“你……這一路,大哥和你大舅兄都看在眼裏。大哥很高興你好起來。大哥這一路上思考,自己又能做什麽?大哥不甘心平庸一輩子。”
章懷舉哪裏知道二弟的心事,兀自說着:“出海,去西域,來北京,不說大哥,就是這些之去一趟西域的書生們,也都過不回去之前的日子。
男兒在世,豈能默默無聞?大哥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奉天殿天子門生……只能寄托在下一代的孩子們身上了。”
頓了頓,面色黯然:“科舉不成,武舉也考不來。要出人頭地,只有一個方法。”
章懷舉似乎是想到什麽,一個苦笑,随即眼裏野心畢露,決絕異常。只靜靜地盯着自己的二弟,也不管他什麽想法,一字一頓:“以後,家裏的事情都放在你身上了,要多孝順母親,對你大嫂……也要孝順。”
“兩個侄子侄女,也靠你……”
章懷秀壓根沒聽見他大哥的話。他人傻愣愣的,眨巴一下眼睛,還沒想通自己的大問題。
從這個身體醒來,他就是章懷秀了,媳婦就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的?章懷秀眼珠子動一動,不知道今夕何夕,身在何處。一夜沒睡的他,第二天一大早,被他大哥拉着出門,還是呆呆傻傻的。
一條胡同又一個胡同,七月中的天氣,汗流浃背的兄弟兩個,一路問人問路,找到一個死胡同的一個宅院門口,好似是宅院?又好像是店鋪,還是客棧。
門口圍堵着不少人,好像在鬧事,他也沒有心思過問。
“張師傅為何封刀?求說一個明白。”
“對對,吾等慕名而來,只求張師傅的‘一把刀’的名聲,到底什麽原因,求說一個明白。”
人群更加喧鬧,章懷秀打擊太大,深陷迷障中,昨夜又一夜沒睡,大太陽底下一站,人就暈乎乎的,他大哥卻是驚訝得很,拉住一個青年漢子急切地詢問:“張師傅封刀?可是真的?”
那青年漢子粗聲粗氣地一句;“這不在找張師傅?”就不搭理人,章懷舉也開始擔心起來。
焦急的等候中,一個小厮模樣的少年打開大門,沖着人群大喊一句:“不是封刀。老爺十年內不見客。”快速後退,“砰”的一聲,大門又關上了。
很多人要闖門,章懷舉也是其中一個。章懷秀愣愣的,還沒明白。二天時間被他大哥拉着去了四五個這樣的地方,他大哥灰心喪氣的,只哀嘆自己命運坎坷,大好的盛世,一身本事沒有用武之地。
章懷秀打手勢,迷糊地問一句:“大哥,到底要找誰?”
章懷舉滿腹遺憾,遺憾裏還透着強烈的不甘心:“大哥想去找個師傅,自宮做太監,可惜各個師傅都不接活兒。”
“大哥想去找個師傅,自宮做太監,可惜各個師傅都不接活兒。”章懷秀木木地起身,一個踉跄,“咕咚”一聲趴下,人就暈死過去。
大明的太監是一個好職業,他知道。大明有名的太監,各個都堪稱大明的第二外戚,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兄弟姐妹侄子外甥,一個家族,一個村子,一個縣,甚至一個省都跟着沾光。
那正德三年,出身陝西省的狀元郎,就是因為和大太監劉瑾是同鄉,稀裏糊塗地做了狀元。
可章懷秀真沒想到,他大哥……他大哥,也要做太監!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這滋味兒……這幾天他本就刺激過大,沒睡好沒吃好天天大太陽底下跑,直接就暈倒了。
章懷秀悠悠醒來,眼瞅着他大哥坐在床邊關切的模樣,眼裏還沒放棄的野心,接過藥碗一口氣喝完,艱難地起身,走到書案前,端正身體。
借助這個身體本身的用筆習慣,穩穩地寫下一筆一劃。
“倍徑,炮管長度除以炮管口徑的值,衡量一門炮威力大小的重要指标——倍徑越大,威力也就越大。簡單說,彈丸在較長的炮管裏,可以被□□燃氣加速的更多,獲得更大的能量。
同時,倍徑越大,彈道越平直,反之越彎曲。一般說來榴彈炮的倍徑較小,加榴炮适中,加農炮最大……
比如,鑽頭的切削刃長,是鑽頭直徑的三倍或五倍。這個切削刃長,是指全切削刃的長度,不包含排屑槽收尾部分的長度,大部分鑽頭,靠夾持端的排屑槽是逐漸縮小的……
而一般是以口徑二十毫米為界限,大于二十毫米的叫炮,小于二十毫米的叫鳥铳……”
新科狀元文伯仁,在燭光下仔細看完這張紙,聚精會神地看完下面幾頁紙的解釋,圖紙,擡頭,看向堂弟在信裏提到的兄弟兩個,拿着紙張的手,直哆嗦。
他到底也只是,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這麽大的事情放在自己手裏,他受到的沖擊太大。
文伯仁的目光落在啞巴章懷秀的身上,一出口,是自己也沒想打的一句話。
“賢兄弟如此來見,不害怕嗎?”你們這般來見我,不怕我殺了你們,拿了你們的功勞?章懷秀沒有聽懂,章懷舉聽懂了,頓時一顆心落回肚子裏,豪邁地笑。
“文翰林說這句話,我們兄弟完全放心。”
文伯仁苦笑搖頭,将手裏的兩頁紙鄭重放好,示意兩位喝茶:“賢兄弟是堂弟的恩人,一路多有照顧,還在懸崖上救他一命,文家自是要報答。”
随即一個更大的苦笑:“不怕賢兄弟笑話,文伯仁,也是一個普通人啊。”
章懷秀這才模糊明白,看看放松下來的大哥,看看文伯仁,緊張地攥緊衣角。
文伯仁發現他的動作,臉上的苦笑更大:“不滿賢兄弟,工部确實在研究改進大炮,具體的到哪一步,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引薦兩位給禮部尚書,問他的意思。”
章懷舉眼睛一亮:“可是毛尚書?”
文伯仁還是苦笑:“對。毛尚書的小兒子也在隊伍裏,你們應該認識。賢兄弟來找文伯仁,這是對文伯仁的信任。見毛尚書之前,有些話,要問清楚。”
文伯仁反反複複的問清楚,給禮部尚書遞帖子。章家兄弟焦心等候三天,見到當朝禮部尚書。
禮部尚書毛澄,早就想見見他們,問問自己小兒子的事情,可他這些日子忙着和群臣“商讨”豹房的規制,實在沒空。看到文伯仁的這兩頁紙後,也顧不得小兒子的事情了,直接問道:“這确定,是你自己研究的?”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中等身材略胖,卻是渾身氣勢勃發,眼睛刀子一般鋒利,章懷秀吓得腿軟,哪裏敢說假話?當下老實回答:“不是我,是我跟人學的。”
“可有其他人知道?”
“沒有。我保證沒有。我……老師,找不到了。大明,就我一個人會。”
“好。老夫暫且信你。其他的,自會有人去查實。老夫帶你去見一個人,怎麽處置,全聽他的安排。”
禮部尚書面色嚴肅,隐隐的透着殺氣。
文伯仁不明白,也不敢問。
章懷舉看向弟弟,也不敢問。他可以确定,自己在海上做海盜的時候,沒見過比這更好的大炮,葡萄牙人也沒有。
章懷秀知道,大明在去年仿造佛郎機大炮,卻只是仿造,沒有研究。一直到十六世紀西洋大炮技藝大發展,傳到中原,中原人才知道倍徑的事兒,自己給自己打氣,穩住身體,跟在後面。
四個人做三頂轎子,護衛森嚴,一路沉默地來到城西郊外,西山一個院子。
兩個石獅子立在門口,大門三間,梁棟、鬥拱、檐角用彩色繪飾,門窗仿柱用黑漆油飾,門上有金漆獸面錫環……看規制,不低于閣老親王的府邸,卻沒有一個小厮守着,大門緊閉,門口安安靜靜的,跟普通江南小院一般。
禮部尚書在護衛的攙扶下出來轎子,一個護衛上前竅門,一個側門“滋啦”打開,出來一個人,章懷秀一眼看到這書本上的錦衣衛黑色勁裝,驚呆。
他大哥吓得一動也不敢動,文伯仁也好似驚住一般,恭恭敬敬的,屏住呼吸。
錦衣衛在太~祖時期風光無二,但是永樂皇帝登上皇位後,就成了儀仗隊,只能在東西廠手底下混日子,一直到陸炳在錦衣衛崛起……這個時候陸炳,應該在興王府做玩伴啊?章懷秀心裏翻江倒海的,臉都白了。
興王……陸炳……如果可以,他拼死也要殺了興王!
四個人進來大門,穿過二門,來到見客的外書房。禮部尚書去見宅子的主人,一炷香後,文伯仁也出去。
章懷舉看着書房的擺設,眼睛滴流轉,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沮喪。章懷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仿若神魂出竅一般。
又一炷香後,有一個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來喚他們,章懷舉激動的臉都紅了,章懷秀的臉更白了,黃黃白白的,滲人。
跟着飛魚服的“飛魚”式樣衣擺,來到一個內書房的小院,也不知道這是誰,也不知道文伯仁和禮部尚書在哪裏,只管跪下磕頭,磕完頭,不敢起身,等候問話。
一炷香,一個時辰,一天,一輩子……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又好似只有一瞬間。章懷舉渾身顫抖,章懷秀要撐不住暈倒,一道低音炮般磁性優雅的聲音,響起。
“章懷秀,你寫的,很好。這項技藝,數月前,工部研究出來……”
章懷秀恍恍惚惚的,他大哥什麽時候退出去,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他也不知道。
他都不知道自己回答了哪些問題,也不記得那個人都問了什麽,好像那個人有一種能量場,他問你話,就是你莫大的榮耀,你不由自主地變得誠實,比在上帝前忏悔還要誠實。
兩天後,他被人領着進宮,走在大明皇宮西苑的太液橋上,經過橋頭名為“堆雲”、“積翠”的木坊,穿過一道道門,一道道回廊,站在燕山餘脈的萬壽山下,大明朝的太液池邊,見到了那個人,也見到了,夢中要見的皇上。
那個人,身姿挺拔,面容英俊超過想象,一身飛魚服在身,眼裏的笑兒,好似這夏日的太液池的池水,好似微風楊柳的清晨,好似陽光下的平靜海面,溫柔明朗、愉悅活躍。
那個人雙臂護着的小娃娃,從天而降,落在他的懷裏,興奮的“哇哇”叫,臉上的笑容,要你奉上所有,只為守護,要你和天下人為敵,只為守護。
章懷秀在這一刻,什麽委屈都遠去,又好似什麽委屈都彙聚在一起爆發,眼睛裏,身穿綠色肚兜的小胖娃娃,頭上兩個沖天辮子,迎着朝陽,一跳一跳的,一跳一丈高,身上帶着太陽的光芒,仙童一般……
章懷秀的眼淚奪眶而出,“撲通”跪下:“草民章懷秀,拜見皇上。”
“草民章懷秀,拜見皇上。”章懷秀又喊一聲,渾身顫抖。是來自曾經的章懷秀的激動,還是來自千年夢回的期待成真的激動?又好像都有,沙啞的嗓子因為長時間不說話,幹澀撕扯,卻是眼淚的熱度燙的他渾身發熱。
從此刻起,他是章懷秀,大明的章懷秀。章懷秀,要對小娃娃皇上,奉上所有的忠誠。
一道好奇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好似看透他的靈魂。一雙虎頭鞋進入眼簾,老虎的眼睛是兩顆鹌鹑蛋大的黃色鑽石,純淨,沒有一絲雜質。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1-04-11 22:04:57~2021-04-12 20:21:0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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