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聽到聲音,肖意倒是冷靜了下來。明明是多年未見,聲音也早已陌生,但不知為什麽,他就覺得一定是這個人。他只是想不到多年後,他們還會再見,并且是這樣一種突然的方式。

他轉過身,在昏暗的感應燈下,男人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半袖T恤,身形魁梧壯實。他記得少年時,對方就比自己高出幾公分。臉,似乎還是記憶中那張臉,輪廓線條略硬,眉毛濃粗,膚色黝黑,面相看起來就不像是好惹的。

肖意的目光轉到牆角的一個軍綠色行李包,不大,也是半舊的樣子。他忽然想到,這個人,似乎已經硬生生地闖進自己的生活。

打架鬥毆、醉生夢死、傷人入獄……這些年他也隐約聽過一些關于他的事,卻不知道真假,也不去了解。他覺得從那一年他們分開後,已經越走越遠,不再是一路人。

“怎麽了?”肖數抱胸似笑非笑地盯着肖意,對于對方的狐疑和冷漠都不意外,“好歹曾經親戚一場,沒有話說?”

肖意似乎并不急于開門請他進去,只淡淡地問:“你怎麽找到我的?”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似乎并不是善意。

“剛出來,沒地方去,想找個人收留。”肖數答非所問,“你不請我進去坐坐?”

肖意遲疑了一下,還是開了門,打開燈,肖數已經拿了行李包大搖大擺地進來。他租的房子不大,一房兩廳一衛一廚,典型的單身公寓,收拾的卻相當整潔。

肖數似乎有些無視主人的潔癖,行李包随意一丢,往沙發上一躺,雙腳大喇喇地擱茶幾上。

肖意剛從鞋櫃裏拿拖鞋,看到這情形,又把鞋放了回去。他去廚房拿了個新玻璃杯,倒了涼開水給肖數。肖數沒有接,笑問:“大熱天的,有冰水嗎?”

肖意沒有說話,從冰箱裏拿了瓶涼茶,順便把客廳角落裏的落地風扇打開。客廳沒有安裝空調,他一個人住也不講究。他看着肖數打開瓶子,迫不及待地灌了幾口,滾動的喉結處淌下幾行汗水。

“你……這些年怎麽樣?”肖意的語氣很平緩,聽不出任何關心和好奇之意,像是随意客套的問話。畢竟他們已經十幾年沒有見面,彼此都不熟悉對方的經歷,除卻曾經的親戚關系,真的跟陌生人一樣。所以對于肖數今天突如其來的到訪,肖意除了最初的驚詫防範,現在只剩下普通的應付。

“瞎混呗,殺人放火、坑蒙拐騙無惡不作。”肖數淡笑着,像是在說一些好玩的事,“進去了幾年,剛出來。哎,有酒嗎?”

肖意看到他理得很短的頭發,鬓角有幾縷白發,略顯滄桑。

“裏面沒有給你做規矩嗎?”肖意看他翹着腿,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眉頭一皺,“我這裏沒酒,要喝自己買去。”

“喂,你要不要這麽嚴肅?”肖數伸手扯了他一把,肖意沒有防着,一屁股坐倒在沙發上。肖數輕輕靠了過去,一手撐在沙發墊上,問:“我們說點開心的吧?”

這樣一個距離,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出的氣息。肖意不舒服,往後退了退,盯着對方莫名的笑意,冷冷地問:“說什麽?”

“從今天開始多了一個室友給你做伴,要不要慶祝一下?”

肖意站起身,把腳邊的行李包猛地砸進對方的懷裏:“起來!”

肖數緩緩站起身:“你什麽意思?”下逐客令?

“附近給你找家旅館,對不起,我習慣了一個人住。”肖意一邊說一邊已經去開了門。

肖數站在後面,臉色有些變化。只是過了幾秒鐘,他又恢複滿不在乎的表情,拎了包出去。這樣的待遇也在意料之中,今天挺晚了,他也沒有精力再去跟對方磨。

小區旁邊有連鎖酒店,價格适中,環境也還可以。前臺是個二十幾歲的女生,他們通過旋轉門進來時,她正趴在臺前小憩。

“幫忙訂個單間。”肖意上前輕輕說了一句,肖數已經把身份證拿出來。

辦好手續,肖意打算離開,肖數忽然開口:“上去坐一會吧,我們聊聊?”

肖意想,我們能聊什麽?兩個陌生人,能聊什麽?他回頭,看到對方眼裏含着一絲期待,遲疑了一下,說:“行吧。”

兩人坐電梯上了三樓,房間不大,一張單人床,白色的床單被褥。肖數進去第一件事就是把空調開了,然後手臂一伸,把T恤從頭頂扯了下來,露出精壯的上半身。

肖意感覺有些怪,也不知道怪在哪裏,就按了電視遙控器,房間裏發出了聲響。他看着肖數把包丢在床上,從裏面開始翻東西,手機、內褲、襪子、充電器,還有一把零錢。

柔和的燈光下,肖意看到他赤/裸的背部有幾道醒目的傷疤,有些猙獰。

“我先去洗個澡。”肖數進去衛生間洗澡。隔着磨砂玻璃,人影若隐若現。肖意捏着遙控器,看了一下時間,猶豫着要不要繼續呆着。

五分鐘後,肖數只穿着內褲,額頭還帶着水珠就走出來。他身上的膚色也偏黑,但整個很勻稱,雙臂鼓鼓的仿佛都是力量。

此刻房間已經涼了下來,肖數洗完澡往床上一跳,撲倒在柔軟的被褥上。他暗嘆一聲,他媽好幾年沒有這麽舒坦了!

肖意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都感覺晃動了一下,他冷眼瞥了對方一眼:“你想聊什麽?時間不早了。”

“你這人真沒意思!”肖數把臉深埋在被褥裏,良久,擡頭說,“我在裏面的時候就想,如果出來找你你會什麽态度,結果真跟我預想中的一樣。”

“白天你是不是給我打過電話?”肖意忽然想起這事,問,“你到底怎麽找到我的?”

“真想找個人會很難嗎?”肖數坐起身,抱着枕頭懶洋洋地笑。

“你……為什麽找上我?”肖意心裏更想知道這個,他想兩人都十幾年沒聯系了,忽然找上來,還是剛出獄的,總覺得沒那麽簡單。

“投奔親戚呗,我現在沒別的地方能去。”

“你知道我們不是……”肖意想撇清關系,想了想還是覺得有些不妥。他不想讓自己顯得過于冷漠,怕真激怒了,讓人家失去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機會。

這是一個比較尴尬的話題,源于上一輩人的任性。肖意以為對方會生氣抑或什麽,但是看到他面色平靜,似乎自動過濾掉了一般。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他選擇了一個比較平和的話題。

“我不知道,再說吧。”肖數嘆了口氣,他如今身無分無又是有前科的,想跟以前的生活徹底隔斷,未來堪憂。他伸手拿過床頭櫃前的免費礦泉水,擰開蓋,喝了幾口,說,“要不你給指條明路?”

“我覺得你一直在裏面呆着不出來,就挺好的。”

肖數橫了他一眼:“要不看在有點交情的份上,我現在就掐死你。”他想了想又問,“你現在混得還行嗎?會計師?”

連自己住的地方手機號碼都查到了,肖意自然不奇怪他還知道點別的,他又看了一下時間,十二點多了,心不在蔫地回答:“也就那樣吧。早點休息,我走了,明天……”

“別走啊,我都叫了外賣了,我們一起喝點酒?”

肖意沒理他,起身朝門口走去,聽到肖數在背後說:“找到你我挺高興的,我們十幾年沒有說過話了,不過……來日方長。”

肖數的聲音不大,聽起來莫名的有些傷感。肖意沒有回頭去看他的表情,晃神了一下,開門離開。

回去的路上,肖意的腦海裏閃過肖數鬓角的白發、背上結痂的傷口和眼神裏偶爾閃現的滄桑。這些年,他想必過得并不舒坦。肖意雖生性寡淡,卻不得不承認他沒有辦法完全當對方是陌生人。

這一晚,他做了個夢,或者只是一種下意識的回憶。

回到了初三那一年,非典時期,學校整個封閉起來,外面的人進不來。隔着圍欄,早已辍學的肖數遞進來一個飯盒,裏面裝了滿滿的燈盞糕,那是肖意小時候最愛吃的食物。肖意知道十幾公裏的距離,若非肖數把飯盒藏在肚子裏保溫,燈盞糕不可能還熱乎。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當時還穿着寬大校服的肖意捧着飯盒,恍惚地看着肖數以大哥的姿态朝他微笑揮手,轉身潇灑地跟着一群流裏流氣的社會小混混一同消失在視線中,心裏有一個聲音在說,再見了,也許以後永遠都見不到了。

肖意捧着飯盒回宿舍的路上忍不住哭了,一路上的人都投來好奇的目光,他們誰也不知道,少年藏在心裏懵懂的希冀和悲傷……

依舊是個炎熱的天氣,肖意跟老同學邱海、沈言在咖啡館躲了整個下午。肖意朋友不多,工作以後更是懶得交心,平時走動的也就他們幾個。今天邱海是送結婚喜帖來的,肖意趁着空閑的時候出來,三個人喝着咖啡瞎扯一通。

肖意的同學多數在金融行業,譬如沈言在銀行,邱海在證券公司,他們三個畢業後都留在杭城,彼此有了更多見面的機會。

邱海正拿着手機獻寶似的給肖意看他兒子的滿月照。他跟老婆畢業就領了證,一直沒辦婚禮,如今兒子出生了才想起要大辦一場。

肖意看着照片上胖嘟嘟的男娃娃,只是淡淡一笑,他對于婚姻孩子沒有多少概念。

沈言坐在對面,意味深長地笑着:“你給他看什麽,這人出了名的冷漠,還指望他誇你兒子長得好看?”

肖意就又湊過去看了一眼,說:“嗯,長得比你好看。”

“比他當然強多了。”邱海樂呵呵的,“到時候你們都得到場啊,擋酒什麽的就仰仗你們了。”

沈言聞言開口說:“賠錢賠人還得賠命,這挺不劃算的。”

“下回輪到你們辦了,我也一定盡心盡力。不過你倆……”邱海掃了他們一眼,笑意有些濃,“怎麽回事啊,快三十了吧一點動靜都沒,小心憋壞了。”

“放心,紅包先攢着,有你大出血的時候。”沈言笑着讓服務生又續了杯咖啡,将目光轉向對面的肖意,深色的休閑襯衣将男人的身材襯得修長得體,看他淡然不語的時候總有一種遺世獨立的氣質。畢業五六年了,他們已在各自領域歷練得成熟世故,可以熟練地以不同的面具應對各式人,可唯有這個人,總是不急不躁不喜不悲。

差不多五點來鐘,邱海有電話來,急匆匆赴飯局去了。剩下兩人的時候,沈言忽然笑着開口:“聽說你現在帶着一個小學妹,是嗎?”

肖意端着杯子的手停頓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怎麽知道?”

“你知道那是誰嗎?”沈言有些神秘地一笑,“我們行長的女兒。”

肖意從眼前的男人眼神裏看出了一些端倪,他不熱衷這些錯綜複雜的人際關系,也無心揣測,只淡淡一笑,并不說話。

“你們老板急着做紅娘呢,你不打算嘗試一下?”沈言說這話的時候帶着幾分調侃和莫名的酸意。

“我是不是擋着你晉升了?”肖意聽出點頭緒,笑了,“感覺你對我充滿了敵意。”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小心被人利用。”

“我覺得還不錯。”肖意故意玩笑着,看到對方臉色微變,忙說,“開玩笑的,我不跟你搶行吧,你趕緊把你小學妹領走吧,省得我辦公室那兩個一天到晚瞎折騰。”

沈言沒有接話,他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在心裏暗嘆一聲。

又坐了一會兒,兩人也覺得差不多了,打算散場。一出門,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燙得人皮膚生疼。

正要去停車場,肖意忽然停住了腳步,目光轉向幾米遠處的路邊,肖數正站在一輛寶馬邊上,駕駛座位上女人探出頭來遞給肖數幾張百元鈔票,肖數笑着接受了,并輕佻地給車裏的女人一個飛吻。

肖意呆在原地,忽然感覺有些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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