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總不能看着那村裏的百姓活活餓死。如此就算剿滅了李渡的叛軍,治了那些毒人,又有什麽意義?”

那人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嘆了口氣:“難道将軍以為,我們真能夠收複那座李渡城?怕只怕,過不了這個冬天,連我們都要被派去南诏,遠赴羁縻了。”

白術心中又是一突,随即回憶起此前親歷的融天嶺、黑龍沼局勢:南诏王野心勃勃,吐蕃蠢蠢欲動,天一教迅速崛起……其中似乎還隐藏着來自中原的不可知力量。僅靠軒轅社已經無法與之匹敵,或許将天策上下調去前線,都未必能夠……

發生在南诏的,将是一場真正的戰争。白術只覺得脖頸上的寒冷頓時蔓延向全身各處。他并非畏懼戰事,但戰事意味着更多的傷痛與死亡。

而作為醫者所能夠做的,也許只是竭盡全力,盡快解決李渡城的毒屍之困。至少讓蘇穆武和他的同袍少一些後顧之憂。

不知不覺中,帳內的對話已經停止,從屏內走出的正是營內的糧草督運。回過神來,白術與他擦肩而過。

“你來了。”

蘇穆武有些疲憊,他向白術遞出了一份尤自散發着墨香的書信。

江津村的來書。

白術迫不及待地将信展開,上面果然以密密麻麻的蠅頭正書,詳細地言明了幾個關于李渡城內毒禍的重要問題。

毒禍始于三年前的夏季。最初是李渡城外、長守村附近的新墳遭人刨挖,落葬不久的遺體離奇失蹤;待到新墳挖盡,便開始有活人失蹤。如此持續了數月,忽然一夜,那些失蹤的活人與死人竟然一同“歸來”,見人便咬。

幾乎在一夜之間,這場“瘟疫”便蔓延開了。

起初,中毒者不是死亡就是變成毒屍。然而不久之後,也出現了一些雖然外表出現變化,但神智依舊清醒的毒人。

待到城中居民有将近六成感染後,那夥自稱為藏龍寨的賊人便入了城,接管局勢。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李渡成為一座死城。

不幸的是,自從毒屍出現以來,便沒有什麽對症的良方,最大的進展也止于鮑穆俠用提煉出的粉末證明了屍毒的存在。倒是常常需要途徑洛道跑商押镖的商會找到過一個躲避毒人的辦法——将他們的牙齒磨成粉末随身佩戴。

但實踐證明,服下這些牙粉卻起不到解毒的作用。

信箋的最後是一串陌生的名單。他們是城裏那些尚且存有理智的毒人,也許依舊在等待着來自城外的救援。

城內的毒人,有理智的、等待救援的毒人……?

久久地凝視着信箋上的某幾行字,白術陷入了深思。

***************

有了軒轅社的藥方與精心調理,幾日下來,大營內毒帳中的部分傷員已大有起色,個別毒性輕微的甚至已能四處走動。

這幾日,蘇穆武一面調濟送往江津村的物資,另一面又要應付絕谷一帶突圍而出的小撮毒人,忙了好一陣才緩過氣來。

這時候,洛道的第一場冬雪也不期而至。

這天傍晚,鵝毛大雪撲簌簌直落。蘇穆武正坐在帳內查看邸報,忽然聽見帳幔“呼啦”一聲,迎面吹來一陣刺骨的寒風。

“我要進李渡。”

幾日未見的黑衣郎中站在他面前,披着一層薄薄的雪花,仿佛回到了他剛到洛道的那一夜。

白術要進李渡,正是為了戚少芳書信之中的那幾個神智尚存的毒人。

“南诏有一群人,在經過天一教的荼毒之後雖然外形發生變化,但是神智清明,并自稱‘塔納’。他們都是以唐門大小姐唐書雁為首的武林人士,先天根基與常人不同;然而李渡城裏的毒人均是尋常百姓,這些人身上一定藏着抵抗屍毒侵襲的重要秘密。”

停頓了一下,他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今夜大雪,正是趁機潛入的好時機。”

“今晚?”

蘇穆武愕然,這才發現白術已然換了一身花間行頭,手裏握着的也不再是那支“霧谷燈蝶”。

“你要入城?”蘇穆武不禁重複了一遍,“今夜?”

白術靜靜地回望他。

蘇穆武頓時覺得自己頭大如鬥,忍不住一手敲着額角:“萬一被捉了去怎麽辦?就算被咬了也會中屍毒。你中了毒,誰來照料?”

“我不會變成毒人。”

白術的眼神中又透出了執拗:“要變也是塔納。”

“你……”

蘇穆武被他的自負噎得一時語塞:“這也不是你說了就算的。”

三言兩語不合,氣氛頓時緊張起來。白術見他不贊成,也沒有再多費口舌,轉身又要掀帳而出。蘇穆武擔心他就這樣一頭紮進李渡城,急忙抓住了他的衣袖道:“再等一等!”

“等?”

白術的側臉如雪一般蒼白:“等到糧草盡絕?還是等到連你們也被調撥去南诏赴死的那一刻?”

蘇穆武駭然:“你……聽到了前日我與糧草督運的話?誰放你進來的?!”

白術自知失言,又道:“營裏規矩我不太懂。但是要罰便罰我,與他人無幹。”

聽他這麽說,蘇穆武倒是趁機耍詐來:“你先別走,否則我就治他們的罪。”

似是想不到堂堂天策偏将也會玩這一手,白術瞪了瞪眼睛,最終還是松開了攥着幔帳的手。

“我是郎中,郎中只知看病問診,這和行軍布陣不同。治病不講究拖延周旋,唯有盡早、從速。早一日入城,便多一份希望。試問将軍日後若是受命遠赴羁縻,是否還想要心裏揣着個半死不活的李渡城,走得不情不願?”

心中隐憂被直言道破,蘇穆武自知說不過這萬花谷的郎中,幹脆祭出撒手锏。

“夜黑風高,你又不熟悉李渡地形,城門在哪兒也未必知道,若出了事兒怎麽辦?”

白術依舊道:“我并非天策之人,出了事自有花谷的師弟師妹去尋。”

“好個非天策之人。”蘇穆武搖頭:“那你來找我做甚?

白術怔了怔,心裏也不知想了些什麽,蒼白的臉頰突然浮起了一層紅暈,但表情卻更難看了,仿佛随時都會一頭紮進雪堆裏去。

“等一等!”

蘇穆武眼疾手快再次抓住了他的衣袖,不過這次卻不是挽留。

“我換身行頭,要去,我陪你。”

***************

悄無聲息之間,冰雪已經成為洛道新的主宰。

頭頂雖然不見月輪,但雪光中的夜色,竟泛出一種奇異的、藍色螢光。

桉林內的小徑已經無跡可尋,遠處亂葬崗裏的墳冢也白得好似堆疊的發面饅頭。馬是不能騎了,白術跟着蘇穆武,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沒到腳踝的積雪中前行。

白術雖然長在四季如春的萬花谷,卻不是第一次經歷嚴寒——最冷一次是在無量山頂,随軒轅社的同袍們一起深入紅衣教的神宮。

如果蘇穆武也被召去無量山,一定能夠看見那座被夕陽染成金色的雪頂吧。

白術突然忐忑起來,低聲道:“或許……你不應該陪我來。你是将軍,萬一出事,我拿什麽賠給天策?”

“剛才勸你,你又不聽。都走到這裏還說什麽後悔。”

蘇穆武頭也不回,只是又附上了一句“但書”:

“我也不光是為你帶路。在這城裏,也有我想見的一個人。”

是誰?

白術心中打了一個突,不過出口的疑問到了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只要平安抵達李渡便知道了。

不知不覺,桉林已到盡頭。洛水岸邊,連綿齊整地立着先前擺放的防禦工事。每隔百步還建有哨卡,通宵值守;不過聽蘇穆武說,那些毒人很少會泅水而來。

“走這裏。”

蘇穆武找到了一處河灘。兩人以輕功無聲飛躍,再落地時,已經身在對岸的枯木林。

“從這裏開始跟緊我,少說話、輕呼吸、盡量不要弄出什麽響動。”

蘇穆武轉身囑咐。

白術自然一一遵照,可是他很快就發現腳下的積雪又幹又厚,踩下去吱嘎作響,恰似踩着一堆骨殖。不過他們很快就找到了解決之道:沿着枯木林西側的山根行走,這裏堆積着不少從山坡上滾落的亂石,積雪大多填補了其中的罅隙,自然發不出什麽聲音。

一邊留心着腳下,白術一邊觀察着枯木林內的“景色”。

這裏似乎曾是一個小村,皚皚的積雪尚未能掩埋住那些生活過的痕跡。

破敗的牆籬和傾頹的屋頂,以及形似矮小浮屠的草垛,都披着一層喪服似的白雪,靜靜立在若有若無的小路兩側。

這是長守村。

白術迅速将它與地圖上的名字對應起來,這裏也曾經是戚少芳等人堅守反抗過的地方,如今已經泯滅了希望。看着它們,就仿佛看見了江津村的明日。

“看。”

走在前面的蘇穆武稍稍停頓了一下,指着不遠處雪地裏的幾個黑影。

在雪地詭谲的淡藍色螢光下,有五六個“人”,它們大多蹲踞在殘垣的黑影裏,一動不動。也有幾個在遠處的雪地裏,拖着腳慢慢前行。

正是毒人。

白術怔了怔,随即看見蘇穆武搖了搖頭。

要找的并不是它們。

***************

布滿亂石的山根一直朝着南面延伸。越往南走,毒人也就越多。它們或三五成群、踽踽而行,或獨自蜷縮在殘破的水缸、木舂、石臼裏。從遲緩的動作上看,仿佛并不如南诏的毒人那般可怕。

拂去肩頭白雪,一個猜測出現在了白術腦中。

西南苗疆地處暖濕,除去高山極頂,一年四季不見落雪。毒人活動終年頻繁;然而洛道四季分明,這一場降雪,是否也會起到遏制蠱蟲的作用?

按捺住湧出的興奮,白術将這個可能默記在心中。又跟着蘇穆武向南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的林子裏出現了火光。

“叛軍營地。”蘇穆武輕聲說道,“繞開它,進李渡城,有近道。”

這也是白術第一次見到藏龍寨。緊閉的轅門兩側是一字排開的釘板刀車,圍着裏面同樣覆滿積雪的營帳。帳外幾處火光裏,有叛軍正圍着篝火飲酒喧鬧。

蘇穆武自然不會選擇驚動他們,兩人離開了山腳,放慢腳步橫穿了一條小路。路對面不遠處便是李渡城高聳的殘牆。

這裏曾經是一座氣勢恢宏的城池。

白術擡起頭向前望,由巨大青磚堆壘成的李渡城門近在眼前,像是橫卧于雪中的龐然怪物。磚縫間的鳳尾、旱傘和其他雜草早已枯敗,随着朔風微微擺動,仿佛嵌入城牆中的一顆顆頭顱。

鬼氣森森。

這世上恐怖詭谲的地方多不勝數,譬如金水的貢橘林、楓桦的亂葬崗。然而白術從未有過此時此刻的心悸感覺,就好像一旦入了這座城門,便是入了地獄。

此時,身旁那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跟我來。”

既然已是鬼城一座,城門自然也沒有守衛。他們直接從塌了一半的甬道進入。透過頭頂的窟窿,可以看見上層被燒焦的樓閣的殘骸。同時,甬道頂上還垂懸着許多鐵鏈,卻不知曾經是用來做些什麽用處的。

由于沒有了雪光,幽長的甬道內一片漆黑。唯一能夠感覺到的是一股淡淡的腐屍腥臭。冬季尚且如此,更不敢多想入夏後的景象了。

白術屏住呼吸,安靜地跟随着蘇穆武的腳步聲前進,然而才走了七八步,耳邊忽然傳來腳步以外的異響。

是鐵鏈聲,就在頭頂。

有人?

目不可視所造成的不安,驅使白術急于向蘇穆武尋求解答。然而他剛一伸出手去,摸到的卻是什麽冰冷、光滑、卻又帶着一點粘膩的東西。

而剛才的那種腥臭味道,又加倍放大了。

是毒人!

本能快于理智作出反應,白術立刻把手縮回。幾乎同時,他聽見上下牙咬合在一起所發出的脆響。

那東西要咬他!

變生肘腋,一瞬間白術想到了幾種對策。他可以一個太陰指倒退回城門口,也可以蹑雲直接沖出去。甚至,幹脆直接對着聲音丢一個商陽指。

但在作出選擇之前,他忽然感覺左手一沉,竟然是被誰按到了牆根上。

“噓。”

蘇穆武緊貼着他的耳廓低聲道:“屏住呼吸,它看不見我們。”

白術立刻依言從事,同時感覺衣袖被提起,一只手伸進來與他相扣。

“跟我走。”

頭頂上鐵鏈依舊響動不停,白術屏住呼吸,彎腰低頭,一任那只牽住他的手向前引領。所幸甬道很快到了盡頭,螢藍的雪光也再次亮起。

“啪、啪!”

身後的黑暗中忽然傳來幾聲清晰的悶響,白術忍不住回頭張望,正看見幾個毒人從鎖鏈上跳了下來,同樣借着雪光發現了他們的存在。

“跑!”

蘇穆武又狠狠拽了一下白術,力道大得幾乎要将他甩向雪地。

勉強站穩了腳跟,白術轉頭,發現已有五六個毒人将蘇穆武團團圍住。只見蘇穆武橫掃一槍撂倒三個,一個蹑雲又趕到他身旁。

“跑跑跑!別被藏龍寨發現!”

的确,城門距離最近的一處據點不過百丈。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會被聽見。白術也就只得随着他一路在廢墟間周旋。終于找到了個僻靜的地方,停下來将尾随的幾個毒人給解決掉。

由于擔心散發的血腥被其他毒人嗅見,蘇穆武又馬不停蹄地将屍體一具一具用積雪蓋住,正忙得起勁,卻聽見面前那人發出了一聲似笑似嘆的聲音。

“笑什麽。”他問白術。

“笑堂堂一個大将軍,居然被幾個毒人追得滿街亂跑。”

白術走過來,遞出自己挖藥的鏟子。

蘇穆武也沒好氣:“還不是被你害的。”

正說着,幾具毒人已經處理停當。蘇穆武正要起身,卻發現白術一言不發地緊盯着他身後。

“……不要回頭。”

萬花郎中幾乎是以氣聲做出警告,同時已提起筆。蘇穆武心下微詫,便朝着幽都玄虎的槍尖上照了一眼,卻急急叫出聲來。

“等一下!”

他一手攥住了白術的肇釁筆,轉身對着站在自己背後的那個影子露出了笑容。

“這位就是校尉林雨。”

随着蘇穆武的介紹,白術打量起眼前這個拿刀的男人。

林雨很沉默,即便是在蘇穆武介紹白術的時候,也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雖說是天策的校尉,但步态和站姿卻幾乎看不出軍人的氣質,唯有污漬的鐵甲隐隐透露着一段黯淡過往。

蘇穆武說,林雨出生于戎馬世家,家中累代戰功赫赫。不幸的是數年前,林雨與父親林河在執行潛入李渡城的任務時,被毒人襲擊。林河受傷成了毒人,之後被林雨所拜托的義士“解脫”,遺骨已送回天策府內小淩煙閣安葬。而林雨卻執意留在李渡城中,保衛那些曾經救過他性命的“少數人”。

遇到林雨,也就等于找到了那些尚存理智的毒人。

兩人随着林雨在落雪的李渡城內穿行,輕車熟路地繞過一個又一個毒人,和城內的幾處叛軍營地,來到一處尚具規模的四合院落前。

院門口站着一個毒人。同樣一身戎裝,手裏握着一柄長刀。一見他們便詫異道:“李将軍?還有這位是……”

這是白術第一次聽見毒人說話。

四合院裏的毒人,比戚少芳名單上的要少了兩成。林雨說,少的這些人,一半是被藏龍寨的人捉了去,另一半則是“真正的死了”。

死,有些是自殺;而有些則是繼續惡化,最終變成了真正的毒人。

四合院還有一個別名,叫做長醉村。這裏的村長名叫盧恒,七八十歲的一位長者,在屍毒作用下,俨然一副剛從棺材裏刨出來的模樣。

蘇穆武向他說明了今夜的來意,盧恒嘆了口氣,并沒有立刻回應。此時又有一些聽見響動的毒人從躲藏的地方走出來。但其中的大多數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陌生的來者,随即又頭也不回地重新回到黑暗中。

它們顯然已經絕望。

“醫人易,醫鬼難。”

沉吟半晌,盧恒終是嘆出了一口氣。

“不要說連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這屍毒就連下毒的藏龍寨都沒有辦法解……”

“藏龍寨不行,青岩萬花未必不行。”

白術明亮的雙眸堅定地凝視着盧恒。

“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們自己一個機會。”

***************

長醉村裏有一處半塌的屋頂,視野最好。林雨抱着長刀,就站在那裏。

蘇穆武也跳了上去,從腰間取下一個鹿皮水囊,拔掉塞子遞給他,一股濃郁的酒香頓時在冰天雪地中悄悄彌散。

林雨默默地接過水囊,仰脖灌了一大口,這才悶悶地應了一句:“好酒。”

“酒當然好,可是從風雨鎮上打來的存貨。配上這城裏的毒狼腿,味道更佳。”

蘇穆武也在他身邊坐下,拿回水囊喝了一口,接着問道:“這麽久了,你還想一直待在這裏,不考慮跟我回天策?”

“他們需要我。”林雨一字一頓道,“而我,要向藏龍寨複仇。”

這已不是蘇穆武第一次提起此事,自知無用也就暫時擱下。倒是林雨又主動反問:“這個世界上,真有治好毒人的解藥?”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蘇穆武搖了搖頭,低頭看向地面上不遠處正在與盧恒說話的人,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但如果有,一定是他找到的。”

“很久沒聽見你稱贊別人了。”林雨道。

蘇穆武又喝了一口酒,沒有回應。

此時頭頂撲簌簌的大雪已近停歇,四下裏忽然變得很安靜。東邊的山坳裏隐約透着抹詭異的紫紅色。

酒已幹了大半,蘇穆武正想着差不多該返程的時候,卻聽見林雨幽道:“其實……我不希望有解藥。”

蘇穆武嗓子裏的酒噎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寬慰道:“你爹的事,你做的沒錯。他若在天有靈,也希望能夠盡早解決了這城裏的毒禍,好讓你得到解脫。”

知道他是好意,可是林雨始終沒有擡起過那顆似乎很沉重的頭顱。

“……你不懂的。”

他嘆息,像在自言自語,又不時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反反複複。

這夜的雪,是洛道十年來最大的一場。

天色欲曙,蘇穆武領着白術原路返回,之前走過的山根處,雪也已經堆積起來。他們快步穿過長守村,直到渡了洛水才放慢腳步。

看過李渡城的瘡痍,此刻白雪皚皚的桉林,竟顯得靜谧而安寧。

聽着頭頂枯枝被壓塌所發出的劈啪聲,白術平複了喘息,腦中卻無法遏制地連連浮現出這一夜所見到的景象。

“我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他喃喃自語,“我告訴那些人還有希望,但萬一其實希望并不存在,那又該如何?”

“失望,那的确很痛苦。”蘇穆武嚴肅地點了點頭。然而下一刻眼神中又透出柔和:“但是我始終以為,知道苦痛,總比麻木不仁要強得多。”

白術失笑:“哪有這麽安慰人的?罷了,先說我從那長醉村長……“

蘇穆武打斷他:“林裏風大,先回營帳再說不遲。”

***************

營帳內,簡單的早膳已經備好。白術與蘇穆武對坐案前,默默啃了幾口蒸餅,突然說道:

“冷,恐怕是最大的殺器。我聽那盧恒說,毒人并不畏懼冷熱,然而每年立冬往後四肢僵硬,行動遲緩,而思維反倒靈活起來。立春之後冰消雪融,便又颠倒為之。我懷疑,這正是因為那些苗疆蠱蟲耐不住洛道的寒冷,若能以冰雪久凍,定能将其殺死。”

“是呵,”蘇穆武漫不經心應道,“這樣人多半也該凍死了。”

白術瞪了他一眼,卻也在心裏認同這句話。在沒有萬全之策,貿然把人丢到雪地裏顯然不是什麽好主意。

但是除此之外,毒人似乎并沒有什麽弱點。它們不辨冷熱,不知疼痛;唯一尚算正常的,是這些人依舊需要進食,并且知道饑餓。

只是餓歸餓,吃得卻不是什麽正常的東西。

“有時候,我們會忍不住……想要喝血!”

想起盧恒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在雪光下的那張扭曲面龐,白術就忍不住放下手裏的粥碗。

血,一定是那些蠱蟲所渴求的東西。難道說可以以毒攻毒,利用有毒的血将那些蠱蟲統統毒死?

恐怕那些毒人也活不了了。

明白辦法不是那麽快就能夠想出來的,白術以手撐額,這才感覺到了疲憊。

他是那種有了事就可以幾天幾夜不合眼的人,但一旦太平無事,那簡直閉上眼睛就能入眠。

就恰恰在這将睡而未睡的時候,他聽見了蘇穆武的聲音。

“怎麽,你又想睡在我帳裏?”

白術愕然擡頭,正看見蘇穆武伸手,朝着自己臉龐探了過來。

這是要做什麽?他瞪大了眼睛。卻見那手明明已經距離自己不過幾寸,卻又往下一摸,拿走了面前的一個饅頭。

然後蘇穆武起身,啃着饅頭往帳外走去。

“你不休息?”白術問。

“一夜不睡而已,算得了什麽。”蘇穆武頭也不回。

***************

這天往後,洛道又下了零零星星幾場小雪,直到積雪埋至小腿才勉強停歇,這雖然使得洛水對岸的毒人和兵匪的出沒大減,但也造成了新的麻煩。

豫山東側的古道是前往洛陽的必由之路。由邙山運來的糧草軍需只有經過此處才能運抵桉林,因此清除古道上的積雪、加固驿道就成了一項額外重要的負擔。

三天後,被冰雪封住的古道終于貫通,然而随之傳來的卻并不是什麽好消息。

押運抵達的糧草更少了,同時帶來一份抽調兵馬的令函。

南诏局勢惡化,需要派遣更多天策将士前往。洛道軍機營應對毒人本就有經驗,自然成為被抽調的主力。

只是這一去,只恐怕注定是顧彼而失此了。

帳內炭火正旺,然而蘇穆武拿過令函的那只手卻冷得刺骨。而這股寒意正順着手臂向全身蔓延。

他們真的動手了,快得超過自己的預料。

***************

就在蘇穆武糾結的這幾天,白術開始了另一種全新的人生。幾乎每隔兩天,他就要潛入李渡城一次——當然是瞞着蘇穆武與其他人。

他不僅帶去自己試制的藥物,還送去了一些食物,而酒則是專門為了林雨而準備的。

初入李渡時那個寡言少語的男人,絕對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根據蘇穆武回憶,他在李渡城內住了至少四年,卻始終沒有感染屍毒,這也許是繼小邪子之後的又一個例外。

而相對于白術的希冀,林雨澤顯得一如既往的平靜。他每日依舊只做兩件事:喝酒、守村。

這讓白術不禁想起了慕容追風,那個曾經的毒人獵手,在他手中喪生的毒人不知凡幾,而他卻為了想讓妻子複活而一度成為紅衣教走卒。

再聞名的英豪,有時候都會是自私的。而他所站的高度,決定了他的自私将會産生出何等的影響。

與慕容追風不同,林雨是理智尚存的毒人們的保護者。然而與從前的慕容追風一樣,他似乎也并不相信還有什麽能夠挽救毒人的辦法。

不,與其說是不相信,更像是根本就不敢興趣。

逐漸地,白術開始發現喝酒時的林雨有一個習慣動作——會時不時地低頭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

那裏,是一條淡淡的疤痕,顯然是利器劃傷所致。根據經驗來看,白術認定它已經存在了數年之久。

這是一道如何産生的痕跡,背後又有什麽樣的隐情?白術承認自己十分好奇,甚至直覺這恐怕也與毒人有些關系,然而每一次他想要單刀直入,卻總是遇到林雨的沉默以待,要不就是冷冷地看他一眼,似乎在說:連蘇穆武都不知道的事,又怎麽會告訴你這個天策府之外的人。

蘇穆武,說起來,似乎也有許久沒有與他見面了。

***************

這天晚上,白術帶着毒帳的最新名冊進了軍帳,正看見蘇穆武又在擦拭那稈幽都玄虎,槍尖映照的燭光正射進白術眼睛,照的得他閉了閉眼睛。

“你來了?”

耳邊響起了蘇穆武的聲音。

白術重新睜眼,并且點了點頭。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覺得這一睜一閉的瞬間,蘇穆武的表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像是……迅速地掩蓋了什麽負面的情緒。

既然是有意掩蓋的,也就沒有必要深究。白術将名冊送上,同時将近日大營中傷員的情況做了扼要的彙報。

蘇穆武耐心地聽到他全部說完,并沒有打斷過一次,末了又沉吟了片刻,這才問道:“……聽說你最經頻繁出入李渡?”

“是。”

原來他還是在留意着自己的行動的。白術回答得幹脆:“我制了些丸藥與長醉村的各位,還帶去了些食物。”

“恐怕你不應該再去了。”蘇穆武嚴肅地打斷。

白術怔了怔:“為什麽?我只是想要幫幫那些毒人,也想盡快找到解毒之道。”

“你這樣做,适得其反。”

深吸了一口氣,蘇穆武看着他的雙眼:“藏龍寨的人并非不知道長醉村的存在,要将這一村人鏟除或者俘虜,易如反掌。然而長醉村之所以存在至今,正是因為藏龍寨以為這些毒人沒有價值,也沒有威脅。”

說到這裏,他的話鋒忽然一轉。

“軍機營與長醉村雖然早有通聯,卻刻意保持着并不頻繁的次數,正是擔心令藏龍寨生疑,以為我們與那些村人串謀,從李渡城內做些什麽動作……”

白術并不是傻子,聽到這裏已經明白過來。

“所以,你認為我最近的頻繁出入,已經驚動了藏龍寨,讓他們以為長醉村最近可能會有什麽動作?”

他元是一片好意,但仔細思考蘇穆武所說又的确不無道理。萬一藏龍寨果真因此而有所行動,那他白術豈不成了禍害長醉村的罪人?更不用說,繼續從那些毒人的身上尋找解開屍蠱的辦法了。

思及至此,白術像是兜頭被澆了一盆涼水,連心都一時縮了起來。嘴上悶悶地應道:“蘇将軍所言甚是,是白某失察。明日起,便留在營中,不再随意前往李渡。”

“暫時也只能如此。”

蘇穆武知道他此刻胸中受挫,正想安撫幾句,忽然聽見帳外有人通傳,說浩氣盟的信使來報。過了會兒,便有一身着深藍浩氣盟服飾的信使入內,呈上了一封信函。

見狀,白術知道不宜久留,正欲轉身離去。此時,蘇穆武恰已展開了書信,只看了一行便急急叫道:“你且等一等。”

***************

浩氣盟送來的書信,寫了一件天大的要事。正與李渡城有關。

浩氣盟地處衡山落雁峰之上,與洛道僅有南屏山一地之隔。自從李渡城毒人之變後,南屏山中也開始有了天一教和叛軍的蹤影。其中局勢最為惡劣之處,正是與洛道相連的絕谷。

南屏一地,本是浩氣盟與惡人谷決戰的隘谷。但由于血眼龍王出逃南诏,浩氣盟與惡人谷難得戮力同心。清剿此處的天一教與紅衣教勢力,便成為了第一要務。如今絕谷的天一教勢力已經清剿待淨,但追根溯源,若是不除掉李渡城這個大毒巢,毒人的卷土重來也只是時間問題。

浩氣盟的書信上如是寫道,願以七日為期,與天策軍機營兩面夾攻,一舉殲滅由宇文滅、宇文敵兄弟統領的藏龍寨叛軍與天一教衆,将所有毒人困入李渡城,從源頭上掐斷屍毒的傳播。

這真是天賜良機。

既然難以繼續從朝廷獲得更多的援助,那麽與浩氣盟的這次聯手,便是孤注一擲,是最後的機會。

剩下的七日,必須要做好萬全的準備。除此之外,還有……

“長醉村怎麽辦?”

站在一旁的白術,說出了他此刻的心中所想。

的确,一旦圍攻得手,藏龍寨與天一餘孽必然退入李渡城內死守。那時再想入城便是難上加難,而城內長醉村裏的那些毒人,下場可想而知。

想起戚少芳之前寫出的那串名單,蘇穆武不禁再度發愁。難道要犧牲掉這些人,還有林雨的性命?

“我去通知它們。”

像是能感知到他心中所想,白術主動提議道:“長醉村以南直接以李渡嶺為界,嶺中有許多不為外人所知的山洞。不如讓我再去一次李渡城,讓村民入洞暫時避開戰火,待藏龍寨與天一教清剿之後再出來,如何?”

“你還要再去一次李渡?”蘇穆武未加思索便搖頭,“不行,就像我剛才說的,你再去就是冒險了。”

“冒險便冒險,”白術的固執勁兒又上來了,“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惹了那些藏龍寨的注意,難道還要叫別人替我收拾殘局?”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眼神中忽然又閃過一絲微微的矜傲:“再說,我這幾天出出入入,你這營地裏恐怕也再沒有人比我更熟悉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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