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天寶十二載,九月廿一。夜将闌,人卻難定。

軍帳之內,蘇穆武一人獨坐,反複擦拭素着從不離身的長槍。

幽都玄虎是一柄好槍,在不久前的石堡城之戰中,它也浴血而出,為蘇穆武開辟出一條生路。然而時至今日,它卻只能和主人對坐帳中,聆聽遠方枯木林中的鬼哭屍嚎,體會“力有未逮”的苦澀。

斷壁殘垣、焦土腐木、毒水瘴疠,荒墳枯骨。以及行走在這片人間鬼域裏的毒人……

仿佛從噩夢深處走來,喪失神智的毒人占據了洛水以南的大片土地。當長守村失守時,蘇穆武親眼看見抵抗的村民被它們分而食之的可怖景象。

更可怕的是,他還看見了自己的同袍也一個一個地倒下、掙紮,化作披着血污铠甲的怪物。

幽都玄虎在低吟,而蘇穆武又何曾不想立刻提槍上馬,越過淺淺的洛水,砍下那些行屍走肉的首級,殺他個痛快淋漓?

可殺死百名毒人并不難,難的是遏制屍毒、挽回中毒已深之人。

随軍的醫官在毒人面前束手無策。他們甚至無法确認這些人是否依舊活着,究竟應該用藥草……還是符咒。

李渡,李渡,莫不真是黃泉渡口?

直到看見槍刃上映出了自己略顯焦慮的面容,蘇穆武這才住了手。

不能倒!

若是自己都無法堅定,身後的天策軍士又該如何自處?

燭火哔剝,垂下一滴淚珠。帳外同時也傳來輪崗的聲響。

蘇穆武突然想起那個小兵趙順,或許剛出稻香村不久,前幾日突然病倒,如今還在醫帳中掙紮,生死不明。

醫帳,又一個令人心生煩悶的存在,只因一個月前差人去請的“名醫”至今遲遲未見。

裴元,醫聖孫思邈首徒。

記得當年錄事參軍朱劍秋遭人神策細作投毒,命懸一線。天策府內請來許多名醫皆束手無策,最後便是大統領連夜修書,請了這位“活人不醫”的萬花弟子。

那是一位黑袍男子,一頭黑發不簪不束,披落肩頭。他生得俊雅好看,眉目間的表情卻嫌太冷了些,即便是正眼迎人,也亮著冷冷的光暈。

不知大統領與這裴元究竟有多大交情,就在他抵達的次日,朱參軍的病便見了起色。

那時從萬花到洛陽,裴元用了三天。而從萬花到洛道,至多不過七日行程,江湖救急更應星夜兼程,可如今距離信使出發,已過整整二十日,裴元卻遲遲未到。

“也許是我錯看了青岩萬花——”

蘇穆武正想到這裏,忽然聽見遠處一聲嘚嘚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撞破了夜晚的寂靜。

“禀将軍,萬花醫者到!”

匆忙趕來的士兵,呈報了消息,卻又低聲補充:這個姍姍來遲的醫者卻是未依禮數先見主将,倒往醫帳去了。

“好個輕慢的裴元,遲來數日,此時卻知道以人命為重了?”

蘇穆武握緊了幽都玄虎,掀帳而出。

***************

天邊,一輪弦月孤懸,仿佛蒼天有淚。桉林南面亂葬崗上厚積了一層銀霜,恰似祭奠的紙錢。

真冷。蘇穆武皺了皺眉頭。

他緊走幾步,看見睡眼惺忪的馬夫正牽着一匹白馬前往廄槽;駿馬低垂着頭,耷拉着耳朵與眼皮,從口鼻內噴出的白色水汽,與從洛水上騰起的薄霧融作一處。

醫帳安在營區東側,正有大約三十名傷兵正接受治療,根據當地的土方,以糯米與雞血的混合物外敷,輔以普通的療傷藥物。

蘇穆武撩開門簾,一股濁氣撲面而來。借着昏黃的燈光,他看見幾位熟悉的軍醫正一床一床查看傷者狀況,而他們中央站着一位黑袍男子。

黑袍是萬花谷的黑袍,上面精工細繡的銀線閃閃發光。再仔細看,發亮的竟是一層霧滴,有些地方甚至已經凝結成霜。

同樣披着霜霧的還有男子的黑發,也許是為了跋涉而随意挽了垂在背後。與黑發相對的則是蒼白的臉,如同整塊白玉雕琢而成,連嘴唇也淺得幾無血色。

這不是裴元。

蘇穆武為自己的記憶力自豪。他記得裴元是冷冽的,如同透徹的落星湖水。而眼前這人,眼角眉梢都很柔和,更容易令人聯想起晴晝海的紫花在煦風中垂首搖擺。

即便賞心悅目,此刻的蘇穆武卻只有滿滿的失望與懊惱。

他怒道:“你是誰,裴元在哪?”

軍醫間的低聲讨論中斷,黑衣男子擡頭,目光在蘇穆武身上短暫滞留。

“師兄前往成都靈蛇谷采藥至今未歸。在下白術,家師命我來此協助。”

醫聖孫思邈所遣之人,必有所長。然而此時此刻,蘇穆武卻執意認為是醫聖低估了這裏的局勢。

“也許你夠格做一名郎中,但這裏缺的可不是開方問診之人。你甚至可能根本沒有見識過那躲些在李渡城裏的東西!”

失望讓蘇穆武的言語粗澀,大有興師問罪之意。若是換做別人,此刻定然聽得臉頰發燙。

然而白術卻連睫毛都沒有抖動一下。

“毒人。”

他仰頭,直視蘇穆武的眼睛:“來這裏之前,我在黑龍沼任軒轅社軍醫,那裏也有毒人出沒……”他停頓了一下:“甚至比洛道的更危險。”

“黑龍沼?”蘇穆武眼神中有些內容開始變化。

長年戍邊的經歷使得他對于南诏一帶非常熟悉——黑龍沼地處吐蕃、南诏與大唐交界,局勢複雜。而軒轅社的成員,皆是武林各派的中堅力量。

而最重要的是,從黑龍沼到洛道,少說也要十日。

看來是自己錯怪了這個萬花。

回憶起之前看見的那匹疲累的白馬,蘇穆武心頭微怔,突然覺得有些愧疚起來。他正準備挽回,倒是又被白術搶先行了一個禮。

“醫帳內空氣渾濁,不宜久留。若将軍還需盤問,在下明日自當親往中軍帳內一會。”

說罷,也不等蘇穆武回應,轉身就往別的傷員身旁走去了。

***************

這之後直到天亮的兩個時辰,是蘇穆武駐紮洛道後最為黑沉的一覺。而令他重新睜眼的,是傳信兵的通報。

白術已在中軍帳內等候。

白術?哦,昨夜剛到的那個萬花郎中。蘇穆武輕拍着自己的額頭,笑自己睡得太過酣暢。

無雨無霧,暖陽斜照,令枯朽的桉林也變得親切了幾分。

屏退左右,蘇穆武整肅衣冠步入中軍帳。帳內寂靜,再細瞧,原來黑衣郎中正坐在椅子上,左手捧着茶盞,右手撐頭,一動不動。

什麽事如此出神?

蘇穆武心中好奇,走近幾步才發現那人是閉着眼的,幾縷長發垂在面前也渾然不覺,倒是正在小憩。

蘇穆武又朝着那個昏昏沉沉的萬花男子走了幾步,并未刻意放輕動作,對方卻渾然不覺。

也難怪。從黑龍沼一路趕到洛道,路途遙遠不提,還少不了各種阻力;抵達之後又連夜看診;這會兒來到中軍帳,恐怕已是一宿未眠,就算是行軍打仗,也少有如此嚴苛。

這令他想起了那次率兵在羁縻州的山溝密林裏跋涉,頭頂是雪山與藍天,四周卻濕熱而多蟲。傍晚時下了一場瓢潑大雨,将所有人淋得濕透。饑餓與困倦的雙重壓榨下、不少士兵走着走着忽然倒地昏睡,再也沒有醒來。

睡眠與死亡,只有一線之隔。

蘇穆武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回過神來看着眼前的萬花。他臉色蒼白、身形也算不得健實,再加之洛道遍地瘴疠……如此折騰下去,不要說醫人了,恐怕自己都需要別人照顧。

也罷,不如先讓他休整夠了,打起精神再從長計議。

帶兵打仗蘇穆武在行,照顧人卻是一竅不通。眼前白術仿佛睡得酣甜,他竟一時想不好是否應該将他喚醒;正猶豫間,倒是發現白術手裏的茶盞歪得厲害,眼見就要滑脫。他本能地伸手去搶,待到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竟然連盞帶手一起抓住了。

恰在此時,椅子上的人也醒了。

“……将軍?”

從驚愕到尴尬,并且夾雜着什麽其他的古怪……蘇穆武從短短的“将軍”二字裏聽出了很多東西。

“好端端的越瓷,碎了可惜。”

他幹咳一聲,轉身走向主座。身後卻遲遲沒有回應。

“難道又睡着了?”

蘇穆武心頭一沉,轉頭卻見白術定定地看着那只青瓷杯盞,發怔。

但是這種怔忡稍縱即逝,白術依舊是那個白術,萬花的黑衣醫者。他将茶盞放回桌上,又從袖中取出一卷名冊,遞到蘇穆武面前。

“昨夜已經檢視過全部三十五名傷患,傷重者五人,與屍毒無關者七人,其餘也有詳細區別,都在名冊之上。”

蘇穆武接過名冊緩緩展開,一陣濕潤的墨香散去,便見到了那些并不陌生的同袍的名字。三十五人,無一遺漏,其中也有趙順的名字,其下詳細記有傷情并目前狀況。

看起來,的确是個心思細密的醫者。

***************

根據這份名單,白術提出重置醫帳的設想,以此分隔中毒者與尋常的傷患。同時,将毒帳按紮于桉林南部的下風處,如此屍毒與病患的呻吟,便不會随着時令的北風傳遍整片天策大營。

重新搭建的毒帳,其內部也加以劃分,将中毒的士兵以傷情分別安置,帳內熏染艾草,并以布幔相隔;既避免屍毒交感,也避免重病患驚吓旁人,帶出流言在軍營裏散播。

交代完這些後,白術再飲一口茶,開始切入最為關鍵的內容。

“昨夜粗略看來,軍士所中之毒,确與南诏毒屍同宗同源,卻又有些不同。我這裏有個軒轅社的方子,在此處應該也有些作用。請将軍差人調撥藥材,制成丸藥發與諸軍士,權作避毒解毒之用。”

如此甚好。

蘇穆武連連點頭,立刻命人遵囑行事。

說完這些話,林間的暖陽已經撒進帳內五六步進深。蘇穆武精神為之一振,難得有了出去走走的念想。

也好向這個萬花郎中介紹介紹營內建制。

他将主意打定,再一擡頭,嗯?座下的那人一不說話,就又捧着茶盞昏昏欲睡了。

罷罷罷,先安置了這個“瞌睡郎中”再說。

蘇穆武重新朝着白術走去。

“先生、先生。”叫了幾聲,沒有回應。

“……白術!”

蘇穆武拍他的肩,力道不輕。黑衣的醫者果然不滿地抖抖肩膀,接着擡手将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放,卻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反而順勢朝着蘇穆武的手臂靠了過去。

這可真是……蘇穆武哭笑不得。

***************

即便知道自己已經抵達,但是騎馬跋涉的颠簸感還是一直在白術的夢境中持續。

接連十個晝夜,幾乎沒有休止的趕路,風餐露宿,換了四匹馬;甚至還遭遇過吐蕃與紅衣教的埋伏……白術不想抱怨旅途的艱險,畢竟若連這點苦都吃不得,又何談行走江湖。

只是他不遠萬裏趕來相見的這個蘇穆武,實在和之前聽說的……不太一樣。

之前在融天嶺時,他曾照料過一位名叫陳瓊的校尉,口若懸河的一個話唠。軒轅社內不少成員都很健談,在離鄉背井、言語不通的南诏,彼此間的交流顯然是一種自救。

在來融天嶺前,陳瓊曾經遠赴羁縻。在蘇穆武關于那個雨天濕熱的記憶中,就有她昏昏欲睡的影子。

陳瓊是敬慕蘇穆武的,并且堅信,若沒有這位偏将的帶領,自己早就埋骨在開滿了藏菠蘿花的荒山野嶺裏。

因此,白術也從她滔滔不絕的回憶裏得到了一個英明神武的“天将”——也許更像是天策府秦王殿前那兩個彎弓立馬的巨大圖騰。

可是昨夜,沖進醫帳裏的蘇穆武卻從“神”跌回了“人”。而且還是一個面帶焦灼、雙眼微紅、胡子拉碴的凡人。

他是為了洛道的局勢而焦灼。

……不行,還沒來得及仔細查看這一帶的情況。也還不知那些屍毒的源頭在何處,怕只怕就在休息的這些時候,又有人中毒了。

一想到這裏,醫者的本心立刻清醒了,白術閉着眼嘆了口氣,忽然嗅見一股特別的氣息。

好香。

記不清楚最後一口幹糧是在什麽時候咽下的,白術只覺得這一陣香氣飄進鼻中,釣得肚中饞蟲蠢動。他喉頭低低咕嚕幾下,徹底醒了。

帳篷中央燒着融融的炭火,頭頂是深青色的帳頂,身下鋪着厚實的羊氈,外衣被脫了,改蓋一床厚實的毯子——這實在是久違的舒适。

更重要的誘人香味正是從炭火上傳來的。

是烤肉,還有酒。

已經切好的肉塊上灑滿了香料,盛在炭火上的銅盆裏。一旁的酒燙子也映着金紅色的亮光。

幾乎沒有遲疑,白術立刻取出随身短刃插了一塊送入口中,但覺肉嫩汁滑、齒頰留香。正欲朵頤,卻冷不防聽見帳篷對面有人輕笑一聲。

白術這才發現遠處還坐了個人,手裏拿着卷書籍,除了蘇穆武還有誰。

“這厮在我的帳篷裏做什麽?”

他心頭一怔,又想了想,忽然明白了。

這間帳篷雖然舒适,但看其陳設布置,倒像是日常在使用的。若不是蘇穆武自己的營帳還是哪裏?

剛才的理直氣壯頓時轉化成滿腹狐疑。白術剛打了一個突,卻聽蘇穆武笑了起來。

“先生為救洛道蒼生而來,理應厚待。只是你睡得也太過倉促,那軍帳一時尚未打理妥當,我便擅做主張,請先生暫時來自己的軍帳歇息。”

白術不再去看蘇穆武,以顯示自己并不在意這等“細節”,何況美食當前,那點小事也實在犯不得去計較。

他咽下了嘴裏那塊,又伸手去挑揀下一個目标。見他中意,蘇穆武也笑吟吟地問道:“毒熊肉的味道不錯吧?”

白術捏着匕首的手指一僵。卻聽蘇穆武又補充道:“洛道食材稀缺,熊肉美味自然不能放棄。這附近村子裏的人都吃了幾年了,兵士也吃,都沒見怎麽樣。”

頓了頓,他又反問:“難道你們在南诏沒吃過?”

“南诏氣候濕潤,物産豐富,不缺食物。”

白術瞪了他一眼,終是将哽住的那塊熊肉咽下了,并轉而提起了另一件更為關心的事。

“我睡了多久?”

蘇穆武伸手撩開了帳簾一角,只見白白一片寒氣立刻鑽進來,遠處則又是漆黑一片。

又是一日沒了。

白術嘆口氣,問:“毒帳是否已經搭好?”

“午後就已經建好,傷患也已經移入。按照你的藥方,最先制成的丸藥已經讓前線與傷病最重的軍士服下,大有起色,果真靈驗!”

白術點了點頭,少頃卻又嘆息:“屍毒的根源乃是蠱咒,但這種配方起不到拔除蠱毒的作用。軒轅社的醫者們,幾乎試遍百草,目前只能說解藥不在那邊。”

“辦法總會有的,”蘇穆武走過來,往炭盆裏夾了幾塊炭火,漫不經心地回應:“盤古開天辟地以來,尚沒有什麽東西遇不到克星。”

倒是有這個道理。白術歪着腦袋想了一陣子,突然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昨晚見你,可不覺得你是這麽樂觀的人。”

蘇穆武撥亮了炭火,深邃的眼睛也微微發亮:“在我最悲觀的時候,老天把你送來了。”

營帳裏擺着一個沙盤,盤中正是洛道的微縮地形。

蘇穆武解下佩劍,用劍鞘指着沙盤上最北邊的山地。

“洛道一地,局勢複雜。自洛陽向南,東經豫山古道,南至飛仙山,西達葫蘆谷,均為紅衣教地盤。紅衣分舵聖殿一度設立于此,但自從聖女沙利亞死後,洛道紅衣勢力逐漸削弱。目前,豫山古道及其西側已基本在天策控制之下。”

白術問:“紅衣教是否就是李渡毒人的源頭?”

蘇穆武搖頭,接着又對着洛水以南的地域畫了一個大圈。

“藏龍寨,匪首宇文敵、宇文滅兄弟自诩前朝遺族,興兵造反。我本不将這幫人放在眼裏,可是那宇文兄弟竟與一幫苗疆人合謀,抓了洛道百姓煉制毒人。李渡地處河口、三方交彙,幾年前尚是人聲鼎沸,商賈雲集,一派繁榮。如今卻卻成了一片死城!”

說到這裏,他忿忿地嘆了口氣。白術心中也不平靜,便将目光從沙盤上那最為荒蕪的地帶移開。

“這裏兩處看似村莊?”

“嗯。這就是紅衣、藏龍外,又一個令人在意的勢力。”

蘇穆武随即報出了一個江湖人士并不陌生的名字:明教。

“當年長安城大光明寺之變後,明教西遷,便有部分輾轉逃到李渡城裏。毒人之禍後,部分教徒駐紮于城外的長守、江津二村。年前,長守村失陷,只剩下江津猶存。”

原來還有這一段淵源。

萬花谷雖然與世隔絕,但江湖大事,多少會有些耳聞。當年玄宗破立令一出,天策随即前往光明寺圍殲明教。也才過了五年的光景,兩派的芥蒂豈有那麽容易消散?

只是大敵當前,于是保持了一種微妙的平衡而已。

白術悄悄地看了看蘇穆武的表情,昨夜見過的那種焦灼又若隐若現。他略作沉吟,忽然提出了一個要求。

“明日,請帶我去江津村。”

白術的理由其實很簡單。

醫病,需要治本。想要徹底清算洛道毒人之禍,也必然需要追溯清楚事件的本源。

軒轅社已查明:毒人之“毒”,其實是一種屍蠱。蠱蟲在進入宿主體內之後,一定幾率會控制寄主的思維,從而制造出最終成品——大毒屍。然而一旦失敗也會造成寄主的直接死亡。

與此同時,毒人可以通過撕咬,将蠱蟲傳播給下一個宿主。當蠱蟲自我繁殖到一定程度時,宿主也會發生相應變化。

不過吞下帶毒的血肉卻似乎無關緊要——毒熊肉就是一個例證。

看起來,想要真正了解屍蠱的來龍去脈,還必須詢問那些當年的親歷者,并且親身與那些真正的毒人打上交道。

除了江津村,哪裏還有更好的選擇?

***************

昨夜一宿的朔風,吹得路上連一張枯葉都沒有。

一大清早,蘇穆武與白術,以及十幾個随扈從洛水畔的大營出發,一路往北。

先行報信的是一位名叫“張開”的女兵。她原是李渡人氏,從軍前也與戚少芳等人相識。

大營距離江津村不遠,出了桉林沒有多久,眼前便出現一片片黯淡的農田,瘦小稀疏的作物無精打采地垂靠在田埂旁,頂着一層厚厚的白霜。

在這片萎靡的田地盡頭,就是江津村。

粗大的木樁深深楔入土壤,橫亘成保衛村莊的屏障。北風吹過隐約可見的茅草屋頂,将一陣腐敗的氣息吹送過來。

洛道不再适宜居住,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依然堅守的人,其背後定然有強大的精神依托。

行至村口附近,已經能夠看見守村的民兵。前去同傳的張開也帶來了江津村村長戚少芳的口信。

“請将軍和白先生與我入村一會。”

村,也許已經不能被稱為村,到處散發着死亡的氣息。一路走來,幾乎所有的房屋都敞開着大門,裏面卻是黑洞洞的,見不到一絲光亮。

除去守在村口的民兵之外,這一路上,他們只遇到了兩三個人,俱是面黃肌瘦,看向陌生人的眼光充滿了戒備和警惕。

張開帶着他們走上了一道土坡。空地上聚集着十餘位男女村民,多半就是當年留下的明教中人了。

白術偷看了蘇穆武一眼,這位天策的偏将沒有流露出絲毫猶豫之色。昨夜的決定一旦做出,他就義無反顧,這也許正是軍人的天性。

人群正中央是一位高挑女子,正是從前的明教“袖中針”戚少芳,如今的江津村村長。

蘇穆武與白術在他們的面前站定了,兩路人都默然地打量着彼此。這許多年,明教與天策似乎也正維持着這種難以言明的關系,非敵非友。

正在這時,卻見白術低下頭,從行囊裏取出了一件手掌大小的木質物品。

一尊玲珑精致的神雕。

蘇穆武并不認識這尊神雕,與他相對的,卻是戚少芳等人的驚詫。

“這東西怎麽會在你手裏?”

白術拱手道:“在下萬花谷白術。日前随軒轅社在南诏一帶行醫。這尊神雕,正是駐紮于黑龍沼的軒轅社弟子莫子奇托我帶回的。”

莫子奇這個名字戚少芳并不熟悉,但是對于這尊神雕,江津村裏的人卻幾乎每個人都見過。

它是前任村長鮑穆俠的掌上珍玩,而黑龍沼也正是鮑穆俠前往的目的地。

為了追回被天一教帶去南诏的文露與何邪母子,他與女兒一路南下,已然音信全無一年有餘。

眼前這尊神雕,正是唯一的消息。

卻幾乎可以确定,不會是好的消息。

戚少芳從白術的手裏接過神雕,細瘦的手指在光滑細膩的神像表面輕輕摩挲。

那是一種只有明教中人才會知曉的暗格。戚少芳的手指從暗格中緩緩退出,指尖夾着一張折疊起來的泛黃紙張。

四下裏頓時安靜了。紙張在微微的顫動中被一點點展開,留在上面的暗紅色字跡也終于重見天日。

白術拉着蘇穆武退後幾步。村民們随即将戚少芳團團圍住,卻沒有誰發出哪怕半點的聲音。

這讓蘇穆武聯想起了每場戰役過後,生還的天策士兵默默拆看同袍遺書時的場景。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人群中開始唏噓嘆息。重新收起神雕的戚少芳,朝着這邊走來。

“謝謝你帶回鮑大夫的書信。”

她向白術點了點頭,略作停頓之後,尤未死心地問道:“……他如今身在何處?”

白術嘆息道:“鮑大夫為救何邪潛入毒神殿,被天一教所擒,如今……已是毒屍傀儡。”

戚少芳久久地閉上眼睛。明教中人,對情義二字看得深重,尤其是在這舉步維艱的困守之下,鮑穆俠的噩耗,無異于雪上加霜。

一直沉默的蘇穆武突然開口道:“軒轅社一定會不遺餘力将小邪子與鮑大夫的女兒一并救回。”

戚少芳愣了一愣,重新将目光轉向眼前的天策偏将。

蘇穆武仿佛全然看不見她眼底的流露,依舊将方才緘默時所想的事一一道來:

“剛才我一路行來,望見村外的田地數十畝,卻已荒蕪有八成。待到冬雪降下,只怕這村子裏的人都要吃苦了。”

“我們又何嘗不知道這些,” 戚少芳苦澀一笑,“這也不是我們在江津村捱過的第一個冬天。”

“只是,一年不如一年。”

蘇穆武直視進她淺褐色的眼眸,仿佛要将自己的思慮送入。

“李渡城已然如此,你們為何不就此離開,遷去其他安全的所在。若是有意,天策可以護送,如若不便,也可提供物質和錢糧。”

似是未曾料到如此體貼的言語竟會從昔日的敵方發出,戚少芳垂下眼簾:“我不會走;這村子裏的人,也一個都不會走。”

響應着村長的話語,四周的村民也紛紛鄭重地點頭。

“我們這些人,當年與教中兄弟失散,帶着滿身的傷痛隐遁于此處,已有不少人在此娶妻生子,李渡是我們的第二個家園,是生命全部的希冀……可如今那藏龍寨的叛軍卻将李渡變成了一座死城,那裏還有我們的親人、朋友,一想到他們,即便是走到天涯海角,又如何能夠心安!?”

提到傷心之處,不止一位村民低頭垂淚,戚少芳也面色泫然。白術正欲勸慰,卻聽見身旁的蘇穆武又長嘆一聲。

“諸位心意已決,蘇某也不便勉強。但只要你們一日留守此處,天策的大營就随時為各位敞開。待返程之後,我便命人送來兵器、糧草,并且協助民兵重新修建防禦工事,共同安保此冬。”

戚少芳終于動容:“将軍何以……為我等至此?”

蘇穆武看了看她,又看看身旁的白術,正色道:“保護百姓,正是天策府的使命。”

***************

“蘇将軍今日之言,令白某佩服。”

策馬行走在深秋的桉林內,白術伸手拈住了一片飄落的黃葉,極為難得地露出笑容。

被他如此稱贊,蘇穆武面上依舊鎮定,心中卻泛開了一層小小漣漪。

“天策軍紀嚴明,善待百姓本就是軍中法度。”他答道,“更何況那江津村中如今多為婦孺老弱,就算此番不與你來,出手救助卻是遲早的事。”

“沒想到将軍還有如此俠骨柔情的一面。”白術忽然微微一笑:“尊夫人真是有福。”

“尊什麽?夫人?”

蘇穆武勒馬轉頭,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連連搖頭:“蘇某尚未娶親,哪來什麽夫人?”

這下輪到白術有些尴尬:“是我失言了。”

“沒有的事。”蘇穆武揮了揮手,“普通人到我這年紀,的确應該兒女成行。只是從軍之人經年征戰,也不知哪天就化作黃土一抷,倒不如別去禍害良家女子。”

說到這裏,他又反問白術:“素聞萬花谷中才女佳人雲集,可有你的中意之人?”

白術又笑了起來。

“谷裏的那些丫頭根本看不上我們這些只會利針的郎中,說什麽離經已無用武之地。甚至建議我也去尋個唐門的漢子,藏劍的少爺,亦或是天……”

“策”字尚未出口,白術便急急地住了口,但是蘇穆武已經聽得清楚明白,甚至還稍稍做了一絲聯想。

一白一黑兩匹駿馬沿着洛水南下,漸漸地将随扈落在身後。正午的日光,撒在粼粼的水面上;間或透過頭頂稀疏的枝葉,篩在彼此的肩頭,帶來一些微笑的暖意。

如此一同策馬江湖,感覺倒也不錯。

只可惜這段行程太過短暫,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大營外。眼看旌旗在望,白術卻突然勒住缰繩,翻身下馬。

蘇穆武看見他從馬上的行囊裏取出一柄藥鏟,走向路旁的一株植物。在荒涼貧瘠的林地上,這株開着紫色花朵的植物格外醒目。

“白術,與我同名的藥草。”

他将草藥舉起,放在蘇穆武的眼前晃了幾下,那神情像極了經驗老道的獵手。随後,他取出匕首,動作熟練地剁下了根部以上的莖脈,正欲丢棄的時候,卻聽蘇穆武喊了一聲:“等等。”

馬上的男人指着他手上的紫色花朵。

“給我。”

“哈?”

似是沒有想到堂堂天策男兒也會對花感興趣,白術雖然遲疑了片刻,但還是選了其中最大最鮮豔的一朵遞了過去。

蘇穆武接過花,目光卻依舊停留在白術身上。

“這麽說,你不是姓白?”

“萬花谷中很多孤兒都是以藥材為名,我是藥王孫思邈從俠客島返回中原時,在江南東道越州拾到的。”

白術并不諱言出生,而這讓蘇穆武聯想到了什麽。

“所以那天你才會對着那只越窯的瓷盞發愣?你長大以後就沒有回過越州?”

“沒有。”

白術将收拾好的藥材收入囊中,重新起身上馬。

“我在萬花谷中住到十六歲,之後出谷歷練,也曾順江東下,卻也只到鄱陽湖為止。”

江南東道,那裏距離萬花谷,的确太遠。

氣氛再次沉寂,把玩着手裏的紫色花朵,蘇穆武忽然有了一個提議。

“我有一位故人,他在錢塘玉皇山腳下有一處別業。待到洛道事了,我便與你一起前往江南……”

說到這裏,他直直地看着白術的雙眼。

“只要你願意。”

同行的白馬為了這句話再次駐步,從馬上傳來一聲不甚響亮、卻十分悅耳的回應。

“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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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美的晴天,也定然會有盡頭。

一夜平靜過後,洛道的清晨又回歸于雲遮霧繞的陰霾。

辰時三刻,日光渾渾噩噩,白術已經将毒帳巡視了一遍,轉而向北,前往中軍帳。

按照昨日約定,此刻戚少芳應當已經差人将李渡城內的詳情送到。

守帳的兵士大多是機敏之選,這才不過幾天,就已經牢牢記住了白術的模樣。也許也聽過蘇穆武的吩咐,總之見他前來便直接放行。

白術剛掀開帳幔,便聽見擋風的地屏後,稍遠些的地方有一人正在說話,卻不是蘇穆武。

只聽那聲音嘆了一口氣,道:“将軍仁心,卑職本不應反對。然而可是,近些日子自後方調撥來的糧草物資,一次少過一次。卑職也曾與府中督管糧饷之人交涉,得到的消息卻是,克扣的源頭……竟然在朝廷。”

這是怎麽回事?

白術愣了愣,手裏的帳幔未及放下,突然吹來一陣冷風,凍得他脖子縮了一縮。

接着他聽見了蘇穆武的聲音:“南诏局勢撲朔迷離,藩鎮割據,朝內将相不和。如今終于是要輪到天策頭上……”

另一人又問:“聽說李統領前往南诏之後,亦已行蹤成謎。若是……”

“此事不宜再提,以免折了營內銳氣。”

蘇穆武打斷了他,又安撫道:“營內所囤的糧草尚且充盈,況且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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