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何醫生的第一次

從貨車上下來,何株面前是一座破酒吧。

髒辮——自稱金哥的男人,用草帽不斷扇着風,順便和路過的本地美女吹口哨。

他罵罵咧咧天氣熱,一邊焦躁地看着手機。終于,一個瘦得和猴一樣的男人從酒吧裏耷着拖鞋出來。這人穿得很破爛,就是當地常見的白棉背心和短褲,但嘴裏叼着根價值不菲的雪茄。

如果不是一口流利的中文,何株根本分不清他和本地人的差別。

金哥很激動地迎上去,不停寒暄讨好;男人只是懶洋洋擡起三白眼,示意他到邊上說話。何株等了大概有半小時,想看看手機打發時間,但是自己的手機在金哥那。

兩人在樹蔭下說得起初很好,後來又有了點争執,金哥不斷在比着數字的手勢,似乎在扯金額的事情。

最後男人比了個“7”,金哥比了個“3”。

“過來。”金哥對他招招手,和招小狗一樣。何株只能忍氣吞聲過去,寒着張臉。

男人問:“你現在能開工嗎?”

何株沒反應過來。

“現在,馬上開工,有很多單生意在排隊。”他說。

何株呆了三秒,轉身就走。金哥穿過馬路抓住他,想把他拖回去。

“我确認過,這個是不是合法的,你說是合法的!”何株難得語氣激動,在炎熱的天氣下,額頭滿是汗珠,“我只在馬來西亞本地的合法醫院做——”

“是合法的,是合法的。東南亞嘛,醫院不像咱們那兒那麽規範,有的就是小診所,但肯定合法,有雙方的協議的!我讓他帶給你看!”

何株必須給自己找一些底牌,而他唯一的底牌,是嚴武備。

“我警告你,”他一字一句,“我最好的朋友,是警察,是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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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沒說完,金哥猛地捂住他的嘴,狠狠地将他摁到街邊行道樹上,下了死手,何株頓時連呼吸都困難了起來。

何株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被幾個高年級的孩子在午休時候拉到操場角落的樹邊,那些人将他摁住,把毛毛蟲從他衣領口丢進去,捂着他的嘴不讓他叫。

嚴武備從教室窗口看到了,居然從二樓窗戶跳了下來,抓起地上的羽毛球杆就沖了過來。

“——同學我認識你嗎?”

“好像見過,你是住我家樓下的吧?”

“為什麽幫我啊?”

“——剛看了本武俠,想試試當英雄。”

“……你有病吧。”

“X,你才有病吧?”

……

何株回過神,他已經被金哥拽了回去。金哥嘴裏罵着:“MD,哭哭啼啼的幹什麽?神經病……”

那個瘦子皺着眉頭看滿臉是淚的何株:“他行嗎?我第一次看見醫生先哭的。”

“他就這鳥樣,我第一次讨債去的時候他抱頭蹲在馬桶邊哭了好半天。”

“先上車再說。”

路邊有輛貼着“優質大豆”字樣的面包車,兩人把何株拉上這輛車。何株又哭了,他意識到了事态的性質,他們是在中途換車,這絕對不可能是什麽正規手術。

這趟路程足足開了四個小時,車開出城市,四周都是荒野景象;通過一座石橋時,瘦子丢過來兩個眼罩,要求他們戴上。

之後又過了一個小時,黑暗中,何株暈車了,吐了幾次,金哥哇哇大罵,但這都沒能讓他們停車。

面包車最後停在一座歌舞廳前。

何株其實看不見,他只知道自己被拉下車,然後開門聲、蹦迪音樂聲、撲面而來的煙臭味,有點像童年回憶中的迪斯科舞廳,只是音樂震天響,卻連一絲人聲都沒有。

帶路人帶着他們從地面往地下走,七繞八繞迷宮似的;地下反而有人聲,能感覺走道兩側都有人,還有說話聲,但都是用本地的土話,他們聽不懂。

然後,何株聞見了熟悉的味道。

——醫用消毒劑的味道。

眼前乍然明亮起來,他好像身處于一個手術準備室。說是“好像”,是因為以何株的标準來看,這地方更加像是個按照手術準備室場景搭起來的情景劇場。

沒有幾樣東西擺的是對的,就連他們這樣直接走進來,其實都是不對的。

但其他人顯然不在乎,甚至還有人嘴裏叼着煙——只是沒點上。有七八個人等在裏面,穿着不合标準的無菌服。

瘦子和自己人讨論了幾句之後,就遞了份手術計劃給何株。打印紙上都是英語,這是兩份腎髒移植手術,以及一份肝移植手術。

他茫然地擡起頭:“我不能就這樣動手術……”

“早上的化驗結果在計劃書下面。”

“不是,我不能……我需要和寫這些計劃的醫生談……這不正規……”

“你沒辦法和他談話的。這很正規,雙方都自願。”

何株還想再問,但瘦子已經不想回答了。他對兩邊的男人說了句話,接着,兩人就朝着何株走來。

“今天必須手術——不能再拖了。”

他被瘦子的人壓住,強行戴上眼罩拖了出去,被塞上車。十五分鐘後,車停了下來,附近有水聲,還有小孩子們的吆喝聲。

何株被拽到水池邊,眼罩被拉去——在他眼前的,是一處大約五十平的水泥池,裏面的水渾濁不清,看不出是養什麽的。

帶他來的兩人顯然不會說流利的英語或中文,男人只會說“Do”,然後搓搓手指,“money”。

“Not、do……”

——然後,男人指指水池。

有幾個黑黝黝的小孩站在對面的水泥壁上,笑着朝池子裏丢小土塊。水波驚動了水下的生物,惡龍般粗糙而堅硬的表皮慢慢浮現出倒影……

那是十幾條體長将近兩米的鱷魚。

“Die.”

他又搓搓手指。

“Money?Die?”

何株被送回了地下手術室。

裏面除了瘦子,已經沒有其他閑雜人等了。參與手術的其他人員正在桌邊做準備。

好在這些人都會英語,可以進行溝通。瘦子把指揮權交給他,沒有再說多餘的話。

“等一下。”何株叫住他,“我不能動手術。移植手術至少需要兩組人員,你們應該再拉一個醫生過來。”

“本來有兩個,都死了。臨時只能找到你。”

“……好吧。但是,我還是不能動手術。”

瘦子深吸一口氣,幾乎失去耐心,考慮是否把他拉去鱷魚池。

“——除非他們把無菌操作做到位。”何株指着那些手術人員,“所有人把身上這堆東西脫下來,換新的無菌服,嚴格按照無菌服的穿戴步驟。”

金哥靠在走廊裏,和那群人一起抽煙,等待手術結果。

或許這是他的一種天賦。不管對方是自命清高的讀書人,還是這些游走在灰色地帶的人,他都能與對方迅速打成一片,就算語言不通也沒關系。

哪怕用比劃,他也能和對方比劃出一個葷段子。

在讨債人的同行裏,金哥的業務水平很不錯。腦子不活做不了這行,讨債所需的技術含量,甚至比寫字樓裏的白領還要細致。

一個對象拿到手,就要掂量出能從這人手裏讨回多少錢,也知道這人能被逼到哪條底線;借錢的目的也很重要,民間借貸中,不乏有借到錢後就自殺的人。

那種就僅僅只是為了錢。

主要的借錢借口有裝修、公司周轉、看病和旅游,前五期一般都能還上,五期之後就是個分水嶺。

金哥在工作中最大的阻礙不是欠債人,不是警察,而是其他的讨債人。一般淪落到需要催債的人,往往會從不同的多家借貸公司借款。如果被其他公司雇傭的讨債人先一步“榨幹”,那晚去的自己就讨不到一分錢了。

要能更快查到對方的下落,要能勸對方相信,優先把錢還給自己,才是最好的選擇。他甚至還要保護欠債人,讓他們免受其他讨債人的騷擾,以此“壟斷”對方的還款能力。

像這次,何株的母親何秀,基本就是個賭狗。她所有的錢都拿去賭了,光靠兒子,根本沒有還清存款的可能。一個年輕的外科醫生,他的身價是很容易被透支的,也許有的讨債人會拉何株去做處方藥的生意,圍繞藥品做文章,長期合作也許能賺個小幾十萬……

但一旦被抓住,何株就将一文不值。

可是,這個活不同。

藥品的灰色生意确實擁有暴利,但是和這個手藝相比……

全球的器官交易利潤,據說,每年已經超過了十八億美金。

這也是個被幾股勢力“壟斷”的産業鏈。十八億美金,和其他大型行業相比不值一提,可如果考慮到,所有利潤都只由幾股勢力來瓜分,那一旦能從裏面分一杯羹,就将有巨額的收獲。

——富貴險中求。

似乎這邊之前的兩個醫生“出了事”,但手術是不能拖的,于是這邊的接頭人——瘦子,決定铤而走險,第一次也從中國去找醫生。

這是風險很大的事。以往,他們能合作的醫生大多來自土耳其、伊朗和以色列等地。

并不是說其他地方的醫生請不來,而是成本太高。

金哥用“物美價廉”的開價,把何株的第一次給賣了。細算下來甚至還有點虧,但無所謂,只要第一次能成,後面就有更大的議價空間……

只要能成……

這時,旁邊傳來開門聲——何株從那個雪白的世界裏出來了,走回了充滿煙臭味的人間。他還穿着手術服,因為戴着口罩,表情含糊不清。

“……回去。”看見他,何株發出顫抖的聲音,“弄完了,我要回去……”

“弄完了……是指……?”

“全部……做完了……”

何株想用發顫的手指解開口罩,但試了幾次,都沒能摸索到口罩的系帶。金哥掩不住狂喜笑意,想安撫安撫他,結果,何株直直倒了下去,昏死了。

和他日常的工作不同,這樣的手術,醫生僅僅負責到手術結束的那一刻,不需要再跟進後續。

在汽車旅館裏,何株醒過來後就崩潰大哭,哭了吐,吐了哭,鬧着要回國,不要再轉去泰國。

“我以前有抑郁症,我求求你,你把護照還我,我不行了,你放我回去……”

“我們把泰國的活兒幹完了就回去,寶貝,心肝,很簡單的。弄完後哥給你找人妖爽爽,好不好?弄完就——”

“救命啊——救命啊——”

金哥罵了一聲,抄起枕頭壓住他的臉,死死把他的尖叫聲悶住。被悶住的慘叫聲中,何株依稀在喊嚴武備的名字。

“什麽‘鹽五’‘糖五’的……別哭了!來,給你錢,小錢錢小錢錢!”

金哥手忙腳亂從衣服內襯裏掏出一些現金,扯了幾張給何株。看見紙鈔飄落在身上,何株呆住了,竟真的不叫了。

趁這個機會,金哥給他點了支煙塞進嘴裏,他就呆呆抽煙,眼圈血紅。

“我不想去泰國,我請不出假了,我撐不住了……”何株可憐兮兮擡起頭,素日裏自命清高的臉上挂着哀求,“求你了,好不好……”

金哥嘴上說着考慮考慮,但其實剛才就收到了瘦子的消息,說泰國那邊的摘除手術有人處理了,不用他們去。何株如獲大赦,蜷縮在被子裏,哭着睡着了。

回國之後,金哥要跟何株回家,再好好和他“談一談”。

畢竟是國內的家中,人的情緒會穩定些,很多事也能講得通。回去的路上,何株拿回了自己的手機,開機的時候,消息通知爆發式的彈出,幾乎把手機卡死。

嚴:你去哪了?我聯系不到你。

嚴:你單位說你請假了???你人沒事吧?

……

金哥搶過手機看了眼:“這人誰啊?你女朋友?嘿嘿,幸好咱們沒去泰國,否則可說不……”

何株把手機搶了回來,一言不發。

何家的門口,還有金哥帶人讨債時留下的紅油漆印。金哥嘿嘿笑:“趕明我帶人把它抹了。你好好休息哈。”

說話間拐過樓梯,見一個人靜靜坐在臺階上,等着他們。

——是嚴武備。

看見嚴武備的剎那,何株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男人就從上方直接撲下來,扯住金哥滾下樓梯,開始了單方面的痛毆。

何株把嚴武備從金哥身上拖開,嚴武備還補上一腳,啐道:“人渣!”

把人拉開後,兩人去了附近的咖啡店。嚴武備以為他被讨債人非法監禁,但何株說,只是和髒辮一起去找媽媽的下落。

“你有事先和我說好不好?你信我還是信他?你和他去找何阿姨?”

何株還想辯解兩句,但嚴武備自己找到了理由,何株從小就很好欺負,估計是被威脅了。

嚴武備拿他沒辦法:“——去收拾東西,搬我家去。這幾個月,你先住我家應付。”

何株沉默了一會兒。

“……我可能又發病了。”

嚴武備聽了一愣,旋即反應過來,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我在呢。”

兩人回何家收拾行李,從藥箱裏,何株還帶走了一堆藥。雖然都是過期藥,但他一點都不想去醫院開藥。

往公共停車場走的時候,嚴武備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家邊上那家老字號熟食店還開着嗎?買點晚飯回去。”

“好像……”

工作日的中午,住宅區外的馬路上并沒有多少人。兩人在沒有紅綠燈的路口折返,剛剛走出沒兩步,身後就有輛卡車呼嘯而過,幾乎是擦着他們的背過去。

嚴武備罵了句髒話。那輛卡車和瘋了一樣,直接闖過前面路口的紅燈,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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