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可是他們給的太多了
無人的空曠大廳中,所有的桌椅器具都靠邊擺放,蒙着黑布。
現在是中午十二點零三分,再過四個半小時,游輪上的員工就會過來,将賭具全都擺開,點亮正上方的巨大水晶燈。
阿修躺在大廳正中的地板上,無聊的手指敲着地面,其中一根手指上還打着白紗布包裹的固定器。
在游輪的室內,是聽不見任何聲響的,今天的海風很平靜,連船體的起伏都感覺不到。他閉上眼睛,大大張開嘴打了個哈欠。
——有人走向阿修。
那個人沒有穿鞋,赤着雙腳。他身上也只披着一件灰色浴袍而已,白金色的長鬈發還在向下滴着水。
陽光從舷窗外斜落在他身上,胸口有什麽東西在微微閃着光。他蹲下身,坐在阿修旁邊,胸口的閃光物晃了晃,是項鏈上造型細巧的純銀十字架。
阿修黑色柔軟的短發被他溫柔地梳理着。
“——我聽說你還是不肯受洗。”
阿修睜開眼,盯着眼前晃動的十字架。
“我不覺得上帝會給我漲薪。”
“那是因為你沒有把工作完成好……為什麽會出現那種事?”
“你應該看過報告……”
“我要聽你自己說,阿修。”
“他們鼓動‘寝室13’裏的人,要所有O型血一起擡價。‘樓管’處理掉了幾個帶頭的,還有跟帶頭者來自同一個村子的。”
金發男人若有所思。他的瞳色是淡天藍色的,很難從裏面捕捉到實質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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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麽處理的?”
“我接到電話,就先去馬斯克港口的酒吧喝了椰子汁,然後去老虎機廳玩了一會兒,有很多游客在海灘邊沖浪,我贏了五美元,又買了幾個椰子,在海灘邊看他們玩滑翔傘……”
“——直接說那些被處理掉的人吧。我的命令是什麽?”
“我想和你多說會兒話,加納納。”
“我的命令是什麽?”
“……”阿修安靜了一會兒,大概是被十字架的反光弄得眼花,躲開了他溫柔堅定的眼神,“……‘牽扯到屍體的處理,要處理到位’。”
“你處理到位了?”
“沒有,我買了五個椰子,攤主還送了我一個……”
“你把它們原樣丢進了河裏,那條河把它們沖走了,沖到了一個很麻煩的地方。”
“我沒有把椰子殼……”
“——我說的是屍體。”加納納改成跪姿,讓他躺在自己腿上,撫摸年輕人的黑發,“沒有屍體,魂靈上不了天堂。”
“上帝給了你人頭提成嗎?加納納。”
“上帝給予我一切,給予萬物一切。他只需給我零提成,我甘願侍奉他;但我給你月薪、獎金、海邊別墅,你呢?你回報給我什麽,阿修?”他撫摸阿修頭發的手停了下來,很困惑地看着這個人清澈明亮的雙眼,“——你還私自行動去搶回屍體,卻并沒有把你的敵人都送去見上帝……”
“加納納,他們也許不信上帝。或許就像我一樣,我信奉冰鎮椰子汁。”
聽見他的話,加納納合上雙眼,握緊了胸前的十字架,他面朝舷窗外的陽光,神色絕望。
阿修身邊的地上散着幾張皺巴巴的打印紙。其中一張,是國際行動中警方使用的工作證複印件。
在搶回屍體的行動中,他和護衛隊中的一個人纏鬥了很久。搏鬥中,那人佩戴的工作證被打落在地。
——嚴武備。
護衛隊的其他人都可以不管,只有這個叫嚴武備的人,和阿修近身纏鬥過,看見過他的臉。
必須盡快處理掉。
何株的崗位并無法連續請出太多假期。年假更類似于一個擺設,請了年假,後面就要用更多調休來補這些假。
門診時候還被病人家屬介紹對象:“哎,我女兒也是本地人,和何醫生年紀差不多……”
何株勉強笑笑。
“有的醫生不賺,但你們這種醫生賺得多啊。”
“就普通吧……”
——在國內醫生中也許收入較高,但之前為母親還債,已經把幾十萬的存款都交給了借貸公司。他以為這樣慢慢還就可以,結果發現,每個月所有的工資,根本不可能抵消總欠款數額的增長。
國內這種民間借貸,利息永遠不可能高于高利貸的警戒線。但它靠許多其他雜項名目,最常見的就是“拖延費”。
用這些雜項來堆積欠款,讓人永遠都無法還清,只能不斷還,不斷還,最後被徹底榨幹每個月的收入,被逼着抵掉房産,或者和他們合作其他的灰色産業。
“你技術好啊,前途無量的嘛。”家屬顯然很中意這個說話溫文爾雅的年輕醫生。
“資歷低……”
“哦,是是,你們這行就是論資歷職稱的,得熬。但你技術好啊,像你這樣的年輕醫生要是去國外……”
何株聽見他的話,整個人都一激靈,踢到了旁邊電腦的主機箱,電腦屏幕立刻暗了下去。
還好這是今天最後一個複查指标的病人了。
天已經黑了。嚴武備說來接他,兩人出去吃飯。其實他們都會做飯,但都是平時沒空做飯的人。
本來是心情愉悅的事,結果下班前收到了金哥的消息:“好消息好消息,哥請你出來喝酒,咱們商量下一單生意!”
何株沒理他,直接把消息删了。
嚴武備找了家燒肉店,暖燈和炭煙下,他的神情也有點疲憊。
“我找其他部門同事問了你的事……”
嚴武備的話沒說完,何株的筷子就落到了地上。他反應過來,嚴武備指的“事”應該是何秀的欠款而已,于是裝作只是失手,到桌下把筷子撿起來,換了雙新的。
“你們之前去找何阿姨,他真的沒有限制你行動?你手機為什麽不回消息?”
“……嗯。”何株腦子裏早已準備好了一套說辭,是金哥教他的,“我媽借了好幾方的錢,金哥這邊至少還能寬限一段時候,但其他公司說不好。我怕我和外面聯絡太頻繁,其他公司的讨債人會跟着我找到我媽。”
“那你找到阿姨了沒有?”
“沒有。我媽可能躲出去了。”
“那你怕什麽?……算了,你膽子小,不過謹慎點也好。”
嚴武備教他,要學會收集證據,主要是言語或者行動威脅、人身限制、沒收通訊工具之類。只要有這些,就有名目做文章。
“要、要用竊聽之類的收集證據嗎?但這不是非……”
“不用,有些手機的APP就可以自動化錄音,待會兒我教你。”
說話間,菜已經吃的差不多了。服務員端了兩份甜點過來。嚴武備起初沒在意盤子裏的甜品,他還沒看清那是什麽,何株就把兩盤東西都拿起來還給了服務員:“他不吃巧克力的。”
盤子裏是巧克力冰淇淋。
服務員一怔,大概第一次聽見有人要把這兩盤東西還給自己,連忙笑着回答:“這是附贈的……”
“我知道,他不吃。他聞到巧克力的味道會過敏。”
何株堅持把兩盤東西還了回去。嚴武備沉默着,等服務員端走甜點。
等人走開了,他才開口:“何株,其實……我沒那麽介意了。”
何株握着茶杯,擡眼看他。他坐嚴武備的車過來,看見車裏的平安吊墜上還挂着那個孩子的照片。
嚴武備的弟弟——嚴文聰的照片。
“我知道你怕什麽。”何株說,“我們離了對方,都是活不了的。”
嚴武備有個弟弟。後來“丢了”。
這件事情的詳情,很少有人知道。嚴武備的父母對此含糊其辭,僅僅說孩子是在公園玩的時候弄丢的。
但何株知道,嚴文聰是被嚴武備弄丢的。小兒子失蹤之後的第三年,嚴武備的媽媽因為腦出血過世,至死都沒原諒大兒子。
父親對大兒子也沒有好臉色。小學時候,嚴武備曾經和何株說過自己的“計劃”。
“——下周學校春游的時候,我要逃走,然後去浪跡天涯。”他說的很認真,“這樣我爸會覺得我死了,他就不用每天看我惡心了。我去找武林高手,練成大俠……”
“那我怎麽辦?你走了,他們又會重新欺負我。”
“那等我們小學畢業之後我再走。”
那時候升學,往往是就近的小學升就近的初中。初中開學的時候,嚴武備顯然已經沒那麽幼稚了。
但現實的痛苦也更鋒利地顯露在眼前。從前孩子只覺得“爸爸讨厭自己,自己想走”,後來明白了,這根本不是走就能解決的事情。
自己的家已經完了。
何株的爸爸是在孩子準備中考的時候沒的。他開單位的車,在車排氣管上接了根管子,從車窗把管子另一頭放進車裏。
然後開着收音機,抽了根煙,啓動了發動機。第二天的晚上,才有行人在路邊發現他的屍體。
——那是何株第一次恨媽媽。因為那一次,是何秀賭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讨債人找上她和丈夫的單位,每天堵在他們下班的路上,拉起“欠債不還,天理不容”的黑白幅。
兩個小孩,一個被父親厭棄,一個恨着母親,放了學誰都不想回家,蹲在小區外的河邊打發時間。
第二天上班時,何株發現一個熟悉又厭惡的人影等在自己辦公室門口。
金哥嬉皮笑臉搓着手掌湊過來:“寶貝,你昨天咋不回我消息?”
何株沒理他,想進辦公室,但是被他拉住,往電梯口拖。
“咱們得聊聊‘生意’,有進展,好進展!”
“放手……我不會再做了。”
“——那我就在這嚷起來。我還沒鬧過你辦公室呢。”
何株站住了,臉色很差。現在距離早交班還有一刻鐘,金哥把他拽到一個僻靜處的等候椅上,根本掩不住笑意。
馬來西亞那邊的“瘦子”,很滿意何醫生的手藝。
其實就算是器官交易,他們也有很激烈的行業競争。好的醫生昂貴且搶手,之前和瘦子合作的兩個地下醫生,是他們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且沒人來搶的醫生。
相對的,水平也可想而知。
這是很依賴于口碑的産業,如果術後的死亡率太高,不要說病人,就算是賣器官的人也不願意跑他們這邊來“出手”。他起初對何株并不抱希望,需要兩組人合作的移植手術,只有何株一個人操刀,而且這人還看上去情緒很不穩定……
但從術後的結果來看,何醫生的手藝比原來的兩個醫生高出不知多少個檔次,并且只花了一半不到的時間。
既便宜,還快捷,還優質全能。
中國的外科醫生真是太神奇了。
瘦子第一次和金哥用那麽激動的語氣通話,他希望在下個月再請何株過去一次,價格比原來高了三成,而且會為他們預定當地最好的度假酒店。
何株聽完金哥的轉述,眼神毫無波瀾:“而你就給我五百?”
“啧,咱們剛開張,都是虧本做生意的,前幾次都不賺錢,賺個名氣。再說,你是為了抵債才過去幹活的,多幹點活,早點把債還清,多劃算。”
“那我要知道,上一次,我還了多少債。”
金哥嘿嘿笑:“這又不是臺面上的生意,哪能有明賬?你放心吧,我都記着……”
“——我不放心。”何株很清楚自己的“手藝”值多少錢,“除非你出個明賬,告訴我上次的手術還了多少,要不然就沒有下次。反正債多了不愁,我習慣當老賴了。”
他丢下金哥,回了辦公室。
“——五千。”
金哥的聲音從他背後響起來。
“扣掉中間人拿的提成,扣掉機票酒店,扣掉我的介紹費,一共還給了公司五千五,有五百是我的讨債提成,幫你抵掉了五千的債。但是這次你去,就可以抵一萬。”
何株的心裏動了動。他心裏清楚,金哥肯定虛報了,但至少能真的抵掉債務。
“我要你幫我預付欠款,”他說,“他們一定是給你定金的。你預付一萬給借貸公司,先讓公司出一萬的還款證明,蓋章。什麽時候看到文件,我什麽時候跟你走。”
下周一的時候,何株拿到了一份還款證明。
金哥已經迫不及待了:“那出發日就定在本月的……”
“你等一下。”何株的臉色不好看,“咱們去幾天?”
“兩場,一場在馬來,一場在菲律賓。大概……六天左右吧?”
“……我請不出假。”
“啥?”
何株的聲音和蚊子叫一樣,頭也低了下去。他請不出假了。
金哥不明白,病假啊事假啊,産假喪假也行啊?扣點工資就扣點呗……
“真的請不出……”
“不是,月末不是還有個小長假嗎?”
“……我們小長假不放假,照樣要上臺和值班的……”
“你們這是當醫生還是當苦力啊?你诳我吧?!”
……
何株最後只能擠出兩天半的假。但瘦子那邊非常願意配合他們的時間,先安排了馬來的手術。
嚴武備昨晚在審訊室通宵熬鷹,大清早的又醒了,要送何株去機場。何株說是去外地聽講座。
“去青島的哪個航班啊?”
何株報了個航班號,那是預先都準備好的說辭。
“行李真多啊……”
“嗯,有些是幫主任送給老同學的禮。”
——其實是專業書。和他搭班的團隊水平太差,何株想幫他們補一補功課,這次把書帶去,下次去要收作業。
“對了,你昨晚通宵去哪了?”
話題總纏在自己身上,總讓他覺得很不安。
“公事。這你就別問了。”
嚴武備昨晚在審一樁很麻煩的案子。有幾個河口人,被親戚報上去,說是往紅河另一頭賣器官。
應該是親戚之間原來就有田地上的矛盾,所以抓住契機就大義滅親了。但因為只是賣出去,買主又是越南那邊的,具體該怎麽界定……
又因為嚴武備所在的特殊事務組,剛剛被卷進那樁器官交易殺人案,這個燙手山芋就被丢了過來。
“真是瘋了。你說,真的有人敢讓那種地下的野雞醫生取自己的腎啊。一個腎,說是只賣了兩千五美金……買主花了七萬還是十萬美金。真是……”
他掐頭去尾和何株抱怨着這件事。但何株的眼神定定的,很詭異地看着他。
“咋了?你是不是不爽,自己讀了那麽多年熬了那麽多年,還不如一地下醫生賺得……”
“……七萬美金?”
“嗯。有錢買命。”
“……七萬……彙率換算就是……”
嚴武備和他開玩笑:“天啊,兄弟你是不是動心了?你可別。”
“怎麽會。”何株笑笑,“也沒多少錢,哪裏值得去坐牢。”
嘴上一邊這樣說,一邊用手機給金哥發消息。
“出發前我們要談一談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