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最喜歡小孩子了
傑德的工作室,是一個很龐大的體系。除了何株之外,還有主刀資格的醫生共有七個。
與何株搭配的B組主刀是個韓國人,叫李義。但是這人不會回國,是完全為傑德工作的狀态。除了工作,兩人不會有任何交流,李義沉默寡言,就算在準備室外遇見,這人也只是埋頭看自己的書。
他們每天嚴格遵照時間表。何株的時間表和其他人不同,他每天六點起床,大致看完今天所有的手術計劃,然後排序,上臺。大部分時間搭檔都是李義,有時李義不回來,則是他單獨帶組進行手術。
下臺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半。手術室內有給外科醫生做站立輔助的下肢外骨骼與調節椅,但就算是這樣,一天下來,整個人都好像已經魂魄出竅了。
何株很清楚自己是在透支,瘋狂的透支。人根本做不到長期保持這樣的工作強度,這是體力、技術、反應力、精細程度多項合一的工作,不是像金哥說的碼頭扛包,只要吃飽喝足就可以繼續。
慶幸的是手術設備很先進,很難想象這種地下手術室居然有高精密度電子臂。何株上一次看見這個設備,還是在先進外科設備展覽會上,在那時,這還是個類似于科幻概念的産品。後來聽說美國有啓用,但因為過于昂貴,同樣無法普及。
國內采用的電子臂,精密度還處于必須随時調節的程度,但是微感傳導的電子臂,則幾乎是手臂的延伸。
還有一個純電子臂的無菌室,已經能做到手術室內只有病人,醫護純粹在室外控制電子臂進行手術。但那個幾乎是實驗性質的東西,何株只看過一次,從來沒有用過。理論上來說,這個無菌室是真正的安全室,可以百分百做到杜絕感染,對于移植手術極為重要。
排異反應在圈內仍是個時不時被冠上“玄學”的現象,誰也不敢保證絕對不會發生移植排異,大家只能盡可能降低可能性;這類無人手術室,則可以有效減少變數。
何株想試很久了,但光是開機都要幾萬美金的成本,普通手術根本用不了,重大的手術也不敢啓動這類概念性設備。
在下午的手術上,他第一次和李義聊了手術之外的事情。
“——傑德為什麽在這裏造那個天價手術室?”
李義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回答他的,是旁邊正在檢查血管縫合的英格。
“那個不是在這裏造的。據說是用空運。”
“空運?”有個護士好奇地擡起頭,露出和何株一眼的驚異眼神。
英格點頭:“用航空器,直接吊起整個手術室,就像吊起一個集裝箱,然後從中東南部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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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你在胡說。”那個護士笑了。旁邊還有幾個護士,雖然沒有加入讨論,但也跟着笑了。
英格不在乎:“我聽說他們有一艘游輪,所有的東西,都是用那艘游輪運輸的。”
“——‘燈屋’。”
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何株正在縫合主血管的手險些有了震動——那是李義的聲音。合作那麽久,他們對這個男人的聲音仍舊陌生。
李義說:“那是桑德曼的船,叫做‘燈屋’。我曾經去上面的賭場玩過,但僅僅一次。”
何株的眼神盯着開口處,小心翼翼将血管壁縫合起來:“那上面有賭場?”
“那條船上面什麽都有。如果傑德賞識你,他就會邀請你在某個晚上登上燈屋。”
他們的寝室在手術室不遠,差不多相當于國內的三星級簡約賓館,但是在當地,已經算是極為豪華舒适的存在了。
金哥又在屋裏悶了一天,看見何株回來,激動得差點撲上去。
“夠了,”何株推開他,“我要睡覺。”
他已經到了極限,往枕頭上一趴就能睡着。可是金哥锲而不舍,拼命推醒他。
“有事!有事!”
“……我們不能随便外出,我說過很多遍……”
“不是,是有給你的東西!”
金哥塞過來一張卡片,何株迷迷糊糊收下,但沒力氣看,壓在枕頭下睡着了。他聽見金哥罵:“我又看不懂那堆鳥文……”
不管是什麽東西,何株現在都要睡覺了。
六點的鬧鐘把他再次叫醒。他渾身跟灌了鉛一樣,只能和樹獺一樣爬動起床。
那張卡片的尖角劃過虎口,提醒自己的存在。
何株摸索到眼鏡,借着昏暗的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是用英文書寫的邀請函:
“今晚十二點,帶着它前往快艇碼頭
燈屋登船證”
在短暫的呆滞後,何株才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麽。說來奇怪,倒也沒有多少不安,一定要類比的話,就好像在一個大夜班之後回家睡下了,才想起來自己今天還有講座需要簽到。
去那條叫燈屋的船,和去聽一個幾個小時的無聊講座……差不多吧。
何株把那張卡片随手丢進包裏,開始了新一天的工作。但是宿舍門外站着兩個鐵塔似的保镖,一言不發就将他拖過走廊。
在驚恐中,他被拖上黑色SUV,帶到了之前傑德的辦公室。永遠西裝革履的精致男人面色陰沉地靠坐在辦公桌上,就像禿鹫盯着一塊帶血的肉。
“——你敢無視我的命令?”
看來是因為昨晚被放鴿子的事,傑德醫生正處于暴怒之中。何株混沌的神經終于勉強反應過來,搜羅着“自願”的英語該怎麽說。
“我以為是……自願參與的活動……”
“‘你以為’?”
“卡片上沒有寫‘必須參與’。”
就像不需要簽到的講座,永遠不會有人去聽。
他幾乎能聽見傑德磨牙的聲音,還好最後并沒有太嚴重的後果,男人只是斥責了他一頓,讓保镖将人丢了回去。
何株在手術準備室裏睡着了。
他最近都這樣,做完一臺手術,脫掉無菌服,蜷縮在放替換消毒巾的推車裏小憩一刻鐘。從前在科室,最忙的時候也會這樣,這樣的小憩并不享受,當他被人叫起來的時候,胸口有種心梗的壓迫感。
今天叫他的人是李義,用冰咖啡的罐子貼在他臉上凍醒了他。
自從上次,兩人的交談略多了些。
和影視劇裏那種嚴肅寂靜的手術室不同,大部分非搶救的手術,因為時間漫長,大家都會聊些能緩和情緒的話題。國內的話,可能是院內八卦、球賽比分、股票、食堂的新菜哪個好吃;這邊其實沒有本質的差別,英格抱怨她的原生家庭在她十四歲時把她許配出去,好在她的哥哥把她救走了;李義和他們聊韓國的考試制度,試圖得到一點回應,但因為衆人都不了解,響應者寥寥。他很不擅長聊天,幾乎每句話都會冷場——或許不是因為他不愛說話,只是不敢說。
對于何株,他們最好奇的問題居然是,中國人平時吃什麽家常菜。
“他們說你們不會吃那種美式中餐?你們不吃番茄炒蛋嗎?”
“吃……那個很常見。”
“那左宗棠雞呢?”
“……什麽?”
“左——宗——棠——雞……”英格用走音的中文讀音,報出一個他聽都沒聽過的菜名。
何株沒聽過那個,手術室裏彌漫起一陣失望的嘆氣聲。
今天有一臺手術臨時取消,何株和李義在間隙出去抽了支煙。
“如果登上燈屋……要怎麽做?”
“不用特殊對待,普通的應酬,保持安靜,點頭微笑……我們只是傑德帶去的附屬品,沒人會在乎。”
“他的權力很大?”
“他是桑德曼家族的女婿。這個家族控制這條産業鏈,而傑德是主要負責人……我不該說的,你得保密。”
“那麽那個椰子……”他用手比了個圓球。李義了然。
“你是說‘灰燼’?”
“A-S-H……?”
“是這個拼寫,很怪異的孩子。我們都不了解那個人,沒人想和他打交道……據說他是做這個的。”李義做了個割喉的手勢,“別和他們扯上關系,我們做好我們的工作,拿錢,拿夠了就走。我賺夠錢了之後,要換幹淨身份回韓國,回江南區開一家整容醫院。”
他們正靠在牆上聊天,忽然一名保镖向他們走過來。兩人連忙熄了煙,不知道是不是剛才的對話被誰聽見了。
但是保镖只是來找何株的。
游艇從碼頭出發,駛向黑夜的大海。
何株第一次在這種氛圍下坐船,他看不見四周有什麽,全是漆黑一片。身後的海岸被越抛越遠,只留下一串細碎的白光。
過了很久,眼前忽然有了光亮——它在黑色海水上沉浮,近乎于一個璀璨奇觀。
暗紫色的船身,與金色環繞的照燈,是這個龐然巨獸的标志。哪怕還只能聽見海浪聲,那些璀璨燈影似乎都能傳達船內人類的歡笑聲。
“燈屋”。
何株怔怔地擡頭看着這條船,在來到這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會與它産生交集。
保镖們将他帶到登船口,是個海上的微型人工浮島,時而有私人游艇在這裏停靠,富豪們再憑借登船券進入這個天堂。
進入通道時,裏面的聲響如海浪般裹挾着游客,那些笑聲、音樂聲、喊叫聲……當他登上一層甲板時,耀眼的照明燈在船杆上緩慢旋轉,左邊是跑馬場,而右邊則是高爾夫球場。
但這些并不是他要去的地方。何株最後被帶到室內,搭乘電梯到了五層。這裏很安靜,似乎是休息區或客房。保镖們推開其中一扇紅木門——毋庸置疑,這是個裝潢考究的休息室。
室內有不少人,幾個孩子和小麻雀一樣叽叽喳喳在裏面亂竄,兩個穿着晚禮服的美豔女人坐在沙發上閑聊。看見何株進來時,她們都沒什麽意外,似乎知道會有這樣一位客人。
“那我們走吧。”那個發色近乎于白金的短發美人站起身,順手拍了拍兩個孩子的頭,“——他們在半個小時後有拉丁語課,十一點準時睡覺。阿爾需要吃一頓藥,藥盒裏裝着,一粒都不能少。”
另一個女人随着她離開,她們笑着經過何株,把屋裏的六七個孩子丢給他。
“你是新來的保姆嗎?”有個女孩問。
何株懵了。
“他一定是——莉莎請假了。”
“他看上去很無聊。”
“很像新聞裏那個冷血變态殺人魔。”
“你會不會解剖?”
……
在一陣吵鬧中,何株不得不先弄清現在的情況:“我是被傑德醫生請來的……”
“——那是我父親。”有個孩子一直坐在最裏面,之前一句話都不說,“保姆請假了,但是媽媽想去賭場玩,所以他找了你過來當臨時保姆。”
“阿爾,他看上去很陰森,像是那種會偷偷把孩子拐到陰暗的地方……”
“——怎麽會呢,我最喜歡孩子了。”何株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我們來玩吧,玩什麽?”
“模拟解剖,你躺在地上,我們扮演外科醫生剖開你。”
何株質疑地看着他:“……”
“阿爾,他真的是那種會對孩子做些……”
“不,不不不,我最喜歡孩子了。”眼看其中有個小孩準備尖叫,何株連忙坐在地毯上,解開自己的扣子,“你們想怎麽解剖?用卡片來模拟手術刀吧?”
——但是那個叫阿爾的孩子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了一把瑞士軍刀,放在了地毯上。何株的笑容徹底僵住了。
他此刻才剛剛解開三顆扣子,身後的門開了。褐色皮膚的年輕人抱着椰子晃進來,看見坐在地毯上脫衣服的何株,阿修不禁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呃……”何株聽見他發出作嘔的嫌棄聲,“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變态。我得告訴傑德醫生。”
“不要!”
何株知道,如果這種事情被傳出去,自己會有什麽後果,背後這幾個小魔頭一定會煽風點火,繪聲繪色和傑德敘述“那個男保姆是怎麽進來就脫衣服的”。
那就不是鱷魚池能解決的後果了,他應該會先被傑德的保镖分成幾截,然後一點一點被塞進碎木機。
阿修明亮清澈的黑色眼眸盯着他,就像是一顆無機質的黑曜石。何株被他盯着,就像被蛇盯死的青蛙,一動都不敢動。
接着,阿修笑了。
“——保姆,不管孩子們了?”
背後的休息室裏傳來一陣尖尖的孩子笑聲,一群孩子嘩得逃出休息室,四散奔逃。何株近乎崩潰,只能折回去把他們一個個抓回來。
他花了足足三個小時,才把孩子們徹底抓齊帶回去。時間已經十一點半了,是孩子們準備睡覺的時間。
何株還記得那個叫阿爾的小惡魔需要在睡前吃藥。藥盒就在桌子上,他打開蓋子,被裏面藥片的數量小小震驚了幾秒。
似乎是心律和心電調節的藥物。這一小把藥物有十三顆,何株把藥片遞給阿爾,孩子很麻木地接過,喝了口溫水,一口氣全部咽了下去。
金哥看見他在淩晨三點回來,整個人都蓬頭垢面的,吓了一跳。
“你被幾個人強了?怎麽這麽慘?”
何株倒頭撲在床上,比了個“6”,又想了想,改成了“7”。
只有三個小時的睡眠時間了。第二天的手術就要開始了。
何株喝了比以往更濃的咖啡,好像因為今天有很重要的手術。但是李義看到的手術計劃都是常規手術,全是單腎移植。
穿無菌服的時候,李義打量他的憔悴:“你昨晚去燈屋了?”
“嗯。所以沒睡多久。”
“說明他很看好你。你開始真正融入團隊了。”
這種職場雞湯,對何株根本一點作用都沒有。他融入團隊的程度,完全取決于給的錢多少。
手術過程比以往快,上午的幾臺手術很潦草地就縫合推出。血液組甚至還在觀察移植後的血流量,何株就喊了下一臺。
“你是急着早點下班去約會嗎?”英格抱怨,“我們需要休息。”
何株敷衍地點頭,他和李義一直在聊燈屋的事情,比如說,傑德的家人,一般會在燈屋上待多久?
傑德的妻子是一個桑德曼,燈屋對他們來說是個随時可以去的地方,每次去,大概會在船上度假半個月左右。
所以他們今天大概率還是在船上。
何株結束了下一臺手術,趁着沒人注意,他将口袋裏的一個小紙包丢進了醫療廢物箱裏;就在下一秒,門外響起了騷動——準備室的門被狠狠推開,沖進來的是個頭發散亂的棕發男人。他們幾乎沒認出那是傑德,這個人近乎失态,懷裏抱着個蒼白的孩子。
“——他有先天性心肌神經異常,給他做搶救!他沒有心跳了!”男人尖利嘶啞的聲音十分駭人,“何株!給他做搶救!”
沒有任何的意外和錯愕,何株鎮定地将昏迷不醒的阿爾抱到推床上,讓英格準備搶救藥品;傑德無力跌坐在椅子上,雙手合十,顫抖着祈禱。
“他應該吃了藥的……藥應該是有作用的……他不該出事……”
——阿爾昨晚的藥品,少吃了四粒。那四粒藥片現在就躺在醫療廢物箱裏。
半小時後,何株從手術室出來。他解下口罩,告訴傑德,孩子已經沒事了。
話音剛落,傑德就撲過來抱住了他;盡管因為潔癖,男人很快就松開了何株。
“謝謝你……”他擦掉眼淚,深呼吸了幾次,“我會記住今天的事,你會有很好的報酬的。”
阿爾連帶推床一起被運上車,由直升機接走。何株很平靜地收拾東西,口罩下,是掩不住的笑意。
可他的笑意還沒持續多久,手術室外,猛然傳來了一陣交火聲。看守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有人襲擊這裏!馬上銷毀裏面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