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就算是小孩子也照樣咬
車在林間行駛了将近三個小時。後座上,穿着普通白T恤與牛仔褲的林渡鶴癱在坐墊上,一臉恹恹。
“還有多久啊?爸。”
開車的人沒有回頭:“快了。”
“半小時前你就說‘快了’,這附近到底是哪?森林公園?”
“去一個很厲害的人家裏。”父親這樣安慰他。
又過了半個小時,車終于停在林間一處有安保的鐵門前。林渡鶴朝山坡上望去,在高處,似乎有一棟純白的建築物聳立着。他幾乎以為是自己坐車太久導致的暈車幻覺。
“……我操,強啊,這是私家莊園?”
他的直覺是對的,從剛才進入林間路開始,這片土地都歸桑德曼家族所有。這是他們在全球各地無數産業中的某處莊園,坐落在美國的印第安納。
“你在這裏過一個暑假,鍛煉一下口語。”
“這地方是幹啥的?”林渡鶴看見兩邊的警衛在檢查他們的車輛,所有東西都被徹底檢查了一遍,車子才被放進鐵門,“你怎麽認識這種人家啊?”
父親沒有說話。這很少見,因為父親疼愛兒子,往往有問必答。
“你住在人家家裏,要對人家有禮貌……”那棟白色城堡逐漸清晰,父親的聲音卻黯淡下去,“有個很厲害、很厲害的叔叔,會教你一些事情……要對人家有禮貌,有教養……你能讀上那麽好的學校,都是這個叔叔安排的……”
“他聽得懂中文嗎?”
“他是意大利人。”
林渡鶴心裏的困惑還是沒解開:“那你到底怎麽認識……”
“——別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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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驟然暴怒,失控地錘了方向盤。刺耳的喇叭聲響徹整片花園,引來了幾名巡邏警衛。
林渡鶴被吓得緊緊貼在後座,不安地看着父親。
男人深吸一口氣,控制住了情緒。他擠出怪異僵硬的笑容,讓孩子下車。
“總之……要有禮貌……有教養……等大學開學前,我會來接你。”
林渡鶴遲疑地下了車,拿起自己的行李。就在父親即将離開前,他喊住了男人。
“爸——我七月份能回一次國嗎?”他問,“高中要吃散夥飯,我答應同學會回去的。”
車停了片刻。他的父親搖下車窗,點了點頭。
林渡鶴稍稍安心下來,揮手和他道別。莊園的傭人過來迎接他,拿走了他的行李箱。
“桑德曼先生已經等你很久了。”老婦人說。
林渡鶴的英語還不太好,只能茫然地點頭微笑。他把破舊的MP3用耳機線繞了起來,用手指勾着,跟着她走入大門。
——十五年前,高中畢業的林渡鶴被接往美國。
何株被阿修帶出去,一句話都說不出。他并沒有出賣他們,但是,那些人似乎很篤定他就是叛徒。
傑德最後拿出來的那份文件是什麽?它很眼熟,好像是……
何株從混亂的思緒中抽絲剝繭,那份東西,似乎是簽到本。
——每次講座時的簽到,都記錄在那本本子上。也就是說,每周按規律會有哪些醫護組過來聽課,只要看那本簽到本就能推測出來。
但是,這本東西并不是由他保管的。這類文件,都是給林渡鶴來保管的。
冥冥之中,何株依稀抓住了某條脈絡——他們之中有內奸,并不是他,或許是林渡鶴。這家夥很可能在出事前就把簽到本丢到了何株的房間。
他被拖到一處無人的甲板。從上往下看,下面的甲板上是跑馬場和酒會,賓客雲集,燈華璀璨,而在這,則連一盞燈都沒有,從下面傳來的燈火将阿修的臉照出詭異的明暗交界。
“靠着欄杆。”阿修低頭擺弄手槍,口氣随意。
何株站在那沒動,也不敢動。
“靠着欄杆,不然待會兒要洗刷甲板。”他和何株解釋,“一瞬間就過去了。我會瞄準你的眉心的。”
“我不是叛徒。”
“這和我們要做的事沒關系,啊,就像你們醫生常說的——‘好好配合我的醫囑’。”阿修笑了笑,“你要相信我的手法!如果亂動的話就麻煩啦。不管你信不信,上次有個FBI的卧底,頭上中了三槍才死。我都被他吓壞了。”
何株很難再用準确的英語語法和他交流:“那、那他可真是太惡劣了……”
槍口晃了晃:“靠欄杆站好,醫生。”
何株絕望地挪向欄杆——他考慮過,如果在這空曠的甲板上逃跑,自己能不能跑進艙門。手槍的準确率很低,如果阿修的射擊技術并不好……
顯然燈屋上的人們并不覺得解決一個醫生需要多少人手,除了阿修,這裏沒有其他人。
“——我能最後問一個問題嗎?林渡鶴會被送去哪?”
何株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最後記挂這個問題。
“聽說加納納的父親很喜歡他,林醫生很漂亮對吧?”阿修眯起眼睛,“老桑德曼非常喜歡他,好像從前被喜歡到連腸子都被掏出來過……”
何株似乎明白了。
“好了,你應該沒有其他問題了。那麽,一槍……”
槍口對準他的眉心,何株閉上眼,他放棄狼狽地逃竄了,如果真的能一槍結束一切,對于他的情況而言,其實也算不錯的結局——至少比扔進鱷魚池要好。
槍聲響起。
但就在槍聲響起的同時,有東西打中了阿修——子彈打偏了,在鐵欄杆上發出詭異的振鳴。還沒等何株看清狀況,黑夜中,一個人影奔向他,抓住他的手腕逃向艙門。
是林渡鶴。
他的長發披散,讓臉龐顯得更加蒼白消瘦。他剛才甩出來打中阿修的是一個橡膠救生圈——這種沉重的救生圈砸在人的頭上,就算是阿修也沒辦法馬上恢複行動。
“為什麽每個人都知道我的腸子滑出來過?”他咬牙切齒地笑着,笑容凄厲卻豔麗,“那次差點淪落到要在肚子上再造一個排洩孔……”
“……你是警方的線人嗎?”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你如果也被那個老頭‘喜歡’過幾年,別說是警方了,就算是更惡的藥販子,說不定我都願意和他們合作。”
林渡鶴熟練地帶他走一條無人的防火通道。空蕩蕩的鋼制船體內,除了他們的腳步聲,還回蕩着其他急促的腳步聲,也許是追兵。他們一直往下層走,當推開一道小艙門時,外面的海浪聲湧了進來。何株看見門外有條充氣閥,上面還有殘餘的疑似血跡的東西。
“……剛才他們把我抓到這條船上運走,為了防止我反抗,還想給我注射肌肉松弛劑。”林渡鶴把他先推上船,“我告訴他們自己願意配合,老頭不會想看見用了肌肉松弛劑大小便失禁的我。這群人信了……”
“這群人去哪了?”
“去遨游海底世界了。都和你說了,混這一行,技多不壓身,練些格鬥術不會吃虧的。”
林渡鶴解開充氣閥系在船身上的帶子。這時,何株看見他背後出現了阿修的臉。出聲提醒已經來不及了——阿修舉槍,對準的不是林渡鶴,而是充氣閥。伴随槍響,充氣閥被打穿,裏面的氣體飛速外洩。
林渡鶴也搶到了槍,但拔槍太慢,被阿修踹進海裏。随着充氣閥的沉沒,何株也陷入到冰冷的海水中。
“上來吧。”他對着在海中沉浮的林渡鶴說。畢竟是加納納的父親想要追回去的人,不會真的讓他死。
至于何株,就直接沉下去喂魚吧。
林渡鶴沒有上去,他真的讓自己向海水裏沉下去。阿修翻了個白眼,無奈地揮揮手,讓其他人下水救人。就在第一個人跳下水的時候,他被半空擊中,頭上帶着一團血花墜入海水。
然後是在艙門口的第二個人、第三個人。
阿修詫異,他及時躲到艙門後,避開那顆對着自己而來的子彈——快艇接近游輪的艙門,船上,是架着狙擊槍的嚴武備。
接近何株時,他放下槍,抓住對方的胳膊,将人拽上快艇。林渡鶴也被救了上來,可還沒來得及調轉方向,旁邊就沖來了燈屋的護衛船。
這些護衛船都是噸位級的武裝船,一共八艘,護衛在游輪四周。快艇剛才憑借速度穿過防線,可一旦減速,立刻就失去了唯一的優勢。
雙方發生撞擊,快艇就像一片枯葉,頃刻間翻覆在海中。護衛船上的雇傭兵架着機槍站在高處,和通訊器裏确認了一遍,就讓人下水将林渡鶴先拖上去;至于海中其他人,應該是得到了擊斃許可。
何株注意到,有個陌生人和嚴武備一起來的。他穿着救生衣,勉強浮在海上,但整個人看上去都憔悴得可怕,帶着病氣。
這個人平靜地對護衛船上的人說:“告訴加納納,我來了。我叫博勒夫。”
接下來的半分鐘,漫長得可怕。
護衛船向燈屋轉達了這個消息。何株他們聽不見回應,如果對方不予理會,機槍随時會掃射過來。
但就在半分鐘後,船上的機槍被卸了下來。他們被帶上了燈屋。
嚴武備和何株被單獨關進了底層的艙房。外面站着帶槍的警衛。
何株披着毛巾,蜷縮在對面的床上,有些委屈地看着發小。嚴武備面無表情,根據何株對他的理解,這應該是惱怒到極致後的反應。
“……你怎麽來了?”
“我不想跟你說話。”
“你不知道這段時間我過得是什麽生活……我的抑郁症又……”
“——你平時是什麽樣子的?”嚴武備問。
何株不解地看着他,眼神無辜膽怯。
“你不在我面前演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
“小武你在說什麽……我被他們綁架過來,一直都在等你救我……”
何株掩面痛哭,但不管他哭得多傷心,對面的嚴武備不動如山。
沒有得到想要的安撫,哭聲瞬間打住了。他擡起頭,冷冷地盯着對方。
“你變了。”他一字一句對嚴武備,“你是打算甩開我了嗎?他們會給你介紹高層的女兒,用婚姻做踏板,讓你一步一步往上走,這時候我就成了累贅……可笑嗎?現在我們一起死在這……”
“發瘋也有個限度。”
何株又哭出了聲:“可是我不能沒有你!我真的是被綁架過來的,一直都相信你會來救我……”
嚴武備揉着太陽穴:“能回去的話,回去再慢慢說吧。現在你怎麽裝都沒用。”
“我沒有裝!你認識我那麽多年,很清楚我是什麽樣的人!”
——外面傳來敲門聲。他們以為是警衛在警告他們安靜點,可是敲門聲很規律,似乎真的有人想進來做客。
門鎖聲響過後,艙門開了。在外面的是個棕發的瘦弱孩子,神色卻老練得像個大人。何株記得他,這是傑德的孩子之一,有先天性心髒病。
“你可以出來了,保姆。”他說,“林醫生承認了自己才是內奸,不管是不是屈打成招——椰子怪拔掉了他的幾片指甲。我讓爸爸留下了你,看在你救過我的份上。”
何株訝異,微微睜大了雙眼。
“但是有個條件,”阿爾從背後拿出一把牛皮槍套,丢給了何株,“爸爸說為了杜絕你的嫌疑,你得殺了這個警察。”
何株捧着那把沉甸甸的槍,把它從槍套裏拔出來。幾乎是立刻,他和對面的嚴武備換了眼神——男人飛快從他手裏奪過槍,對準外面的警衛,開了第一槍——
是空槍。
槍裏沒有子彈。
氣氛頓時略顯尴尬。阿爾扁扁嘴,聳肩:“算了吧。你去死吧。”
警衛走向他們。何株在短暫的空白後,跪在了阿爾面前。
“阿爾,我還有最後一句話要和你說……”他輕輕抱住孩子瘦弱的雙臂,“——我……最喜歡小孩子了。”
話音落,他将阿爾用力抱在懷裏,從孩子的口袋裏摸索出那把瑞士軍刀,将刀刃抵在阿爾的喉嚨上。
警衛們統統停住了,誰都不敢妄動。
“早就想這麽做了,”何株咬牙冷笑,“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