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林渡鶴的絕望

“這是什麽?”林渡鶴看着牆上的條幅,眼睛眯了起來。

“我們的職業技能培訓招牌。”

“我知道,可這個內容是怎麽回事?”

——“哈爾濱佛學院校友會”的紅條幅,在白牆上顯得格外耀眼,在風中緩緩飄蕩。

何株抱着本書,慢悠悠問他,那不然該挂什麽?

這裏是菲律賓,在菲律賓的賓館會議室裏弄醫學外科技能培訓,比佛學院校友會可疑幾十倍。

今天是第一次開課。林渡鶴也抽空來旁觀,至少六個組的醫護從全球各地趕來,彙聚在“哈爾濱佛學院”的條幅下,畫面十分朋克。

“弄兩具大體過來當教材吧?”林渡鶴玩着手機,看了眼樸素無華的會議室,“要是沒有合适的大體,讓阿修臨時造兩具出來。還是你空口講?”

何株拿起名單:“先簽到。”

會議室裏的人困惑地在名單上勾自己的名字,接着,更困惑地看何株開始發卷子。

“——簽到完了就考試。一個半小時收卷。”

底下有幾個人交換了眼神,困惑在此刻達到了極致。

“我和諸位解釋一下——傑德醫生已經同意了這個操作,這場考試将和大家之後的手術費分成有關。得到A檔的,将在原來的分成上增加百分之十,B檔不變,C和D檔扣除百分之五的分成,如果是F,分成将扣除百分之五十。每季度會進行績點計算,采取末尾淘汰制。”

他解釋完,四座嘩然。林渡鶴在旁邊發出喃喃低語:“你真是個魔鬼。”

“我會在十月份回來——回來的時候,會把你上次提到的那把古董小提琴帶回來。”

“我可以先給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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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父親會給我預支購買的費用的。不用擔心。”

他提着箱子走到莊園別墅的入口,鈴蘭花園在門口形成了一道供車輛通行的優美弧度,接送家庭教師去機場的車已經等候在了那。

他拉開車門,坐上後座。就在車門關上的前一刻,那個孩子突然撲到了車窗上。

“你知道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我不想被他們推上那條路,”孩子的語調低聲而急促,“你能帶我走嗎?博勒夫先生……”

此刻的廖無非以博勒夫作為假身份,是桑德曼莊園的家庭教師。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只能猶豫地回應孩子的眼神。

“讓我送你去機場吧,博勒夫先生,”加納納輕聲說,“……我已經訂好了和你同一個航班的機票,護照就在我的口袋裏。”

“你在……說什麽?”廖無非難以置信。陽光下,加納納近乎于白金的頭發散發着一層氤氲的柔光,讓這一切都顯得不真實。

“——帶我離開這,帶我走。”他試圖拉開車門,“博勒夫先生,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

一聲輕響回應了他的低語。

——廖無非從裏面鎖上了車門。

夏日炙熱的純白陽光下,從後車窗望出去,加納納的神情被太陽映照得模糊不清。在此後的很多年,廖無非不斷在夢魇裏重複這段過往,可是卻始終想不起那時孩子的表情。

廖無非醒了。他在國際航班上。嚴武備在旁邊用電腦,機艙裏關了燈,只有零星的座位上散發出電子屏幕的亮光。

“……網速很慢吧?”

“你醒了?……嗯,飛機上的網速真的慢,比醫院的電梯還慢。不過很快就到了,好像還有四十分鐘就能開始降落菲律賓了。”嚴武備看了眼窗外,“下面黑乎乎的,連燈光都沒有。”

“旅游旺季或許好些。對了,剛才指揮處來了消息,網速太慢了,加載了半天……他們抓住了一個地下手術組。”

“那真是太好了。”

“——結果你猜他們被抓的時候在幹啥?”

“做手術啊,還能做什麽……”

“不,他們在做題。”

“做什麽?”廖無非以為自己聽錯了。

“做題。”嚴武備說的很認真。

“因為這組醫護最近一直在補課做題,手術做得也慢了,交了定金的客人等得不耐煩,以為對方是騙子,将這件事情報給了警方。”

廖無非的臉上浮現出“難以置信”四個字:“……為什麽?”

“似乎是最近地下組織也開始要定期考核了,每周每月都考,考試成績和績效分成挂鈎,考試之外還要聽講座,講座必須本人簽到,不然扣成績……這個做法嚴重影響了他們的工作效率。”

“……這聽起來,實在不是這個行業的風格……有點耳熟,好像是……”

“好像是咱們那的特色。”

廖無非揉了揉太陽穴,決定把這個魔幻的線索先放到一邊。他的線人送了最新的消息過來,在每周和每月固定的日子,會有三到五個手術組聚在一起,在菲律賓某個賓館的會議室裏待半天。

這是個很可靠的情報,但如果按照這條情報去抓人,最後能抓掉的也不過是這幾個組而已。傑德将他的側重點轉移到了菲律賓,阿修的行蹤成謎,不知被派去了哪——廖無非想針對傑德,逼迫桑德曼派出阿修前來救援。

正當他打算再休息一會兒時,嚴武備的聲音又将他叫醒了。

“網速恢複了一點,今天菲律賓這邊的行動組有行動計劃……快點快點……這什麽破網!”

飛機上的廣播在此時響起——由于準備降落,機上無線網絡即将關閉。斷開的網絡連接中,郵件裏的內容僅僅加載了一半。

“……菲律賓那邊最近觀察到有很詭異的聚會在賓館的會議室內舉行,聚會性質是校友會,但人員身份無法核實。其中有幾名出入者,是被長期監視的嫌疑人……”郵件到此為止,剩下的內容無法加載,嚴武備絕望的合上電腦,“——他們也得到了這個情報,但是打算直接抓人!”

在準備講課之前,何株提前過去準備課件。但是他發現,今天的會議室門口有幾個陌生人在徘徊。

見到他來,那些人并沒有回避,反而熱情地迎上來。都是男性,年紀相仿,而且說着很純正的中文。

“——你是幾幾屆的?”他們問何株。

何株呆住了。會議室外,有幾名被林渡鶴指派過來的保镖意識到這個意外,慢慢圍了上來。

“這個啊!”其中一個人笑着指指牆上的條幅,“咱們不是校友會嗎?我兩周前路過的時候就見到了,沒想到在菲律賓還能遇到校友!”

何株的神情僵硬,他連忙示意将那個條幅扯下來:“這個是上次的布置,沒有撤掉而已。這個校友會已經結束了。”

“哦……”人們失望地嘆氣,“你是酒店工作人員啊。”

“對。”

人們走了。何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沖去通知講課臨時取消。他們清掉了會議室裏的所有東西,回到了住處。

在林渡鶴所管轄的手術區,工作人員的待遇比越南那邊要優渥許多。他們有手機電腦,能在區域內自由行動——當然,在區域內所有電子設備的通訊,都在監視程序的記錄之下。

林渡鶴見他提前回來,知道是出事了。何株搜索了“哈爾濱佛學院”的學校論壇,用關鍵詞“菲律賓”作為檢索,結果讓他背後瞬間凝了一層冷汗。

《意外發現咱們在菲律賓也有校友會,有沒有校友報名?》

圖中,就是他們挂的條幅照片。

“換名目呗,”林渡鶴根本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事,“你虛構一個不存在的商會名不就行了?就說是某某商會的華商的商務聚餐。這地方的華商遍地都是,誰讓你用一個冷門學院的名目……”

“會出事嗎?”

“百分百出事,不用想。”

——林渡鶴的直覺是對的。在下午,派去查探的人彙報,賓館外停着警車,有警方在室內進行調查。

而他們面臨的更大麻煩并不是來自于警方,而是來自于傑德。當天,這個據點所有的手術都被取消了,林渡鶴和何株被通知在住處等待。

“拜你的‘哈佛校友會’所賜,我們被傑德懷疑是內奸。”林渡鶴躺在床上,神色木然,這麽漂亮的臉,沒有任何表情的時候,就像個人形玩偶一樣木讷。“……能不能活,就看運氣吧。”

他們被車接走,帶去了碼頭。經過幾個小時的船運颠簸後,“燈屋”的紫彩出現在浮霞璀璨的海面上。這是何株第二次看到這條游輪,他問林渡鶴,自己的結局可能是什麽?

對方指指上方。

——上方甲板上,一個熟悉的少年身影在晚霞中搖晃,是阿修。

他和水手在把什麽東西往下面推。伴随落水聲,裹着麻布的重物墜入水中,飄到他們的小艇邊。

麻木有些散開,露出屍體蒼白的臉。它在何株的注視下,慢慢地向水底沉沒。

一路上,廖無非的臉色都很難看。

菲律賓這邊已經雷厲風行地發動了圍捕,但是撲了空。這就意味着,他們不僅沒有微小的戰果,而且還可能導致線人暴露——盡管警方那邊的線索并非來自于線人,而是來自于華人論壇一條荒誕的帖子,聲稱在某賓館舉行的哈爾濱佛學院校友會并不招收哈爾濱佛學院的校友。

“沒有時間了,我們必須确保線人的安危,他最後給我的消息表示,傑德已經派人将他接往燈屋了。”他和這邊的行動組緊急尋求支援,“他的身份特殊,傑德會親自審問他,如果傑德在燈屋,加納納和阿修很大概率也在——如果我們能證明這條賭船上有明确的人身傷害案件……”

對方的負責人打斷他:“它在公海上。”

“——我們會想辦法讓它回到近海!”

“它在公海上,沒有明确證據我們也不能武力登船!”

“不需要采用暴力,我可以登船。我需要你們做的,就是派遣武裝在近海處等候,一旦這條游輪越過近海區域,你們立刻可以在合理條件下進行登船!”

他帶着嚴武備趕往碼頭,負責人答應為他們準備好船只,但是沒人知道廖無非要怎麽登上那條游輪——燈屋的登船條件是身份驗證與登船證,就算偷到或者僞造登船證,他們也無法通過虹膜确認。

何株和林渡鶴被帶上了船,有人帶他們來到頂層,那裏并不是辦公室或者會客室,而是一間樸實無華的石室。

看起來,很像文藝複興前的苦行禱告處。

何株聞見了熟悉的味道,是血和消毒水混合的氣味,類似手術過程中的手術室。電刀切開肌肉骨骼,那種焦煙味和蛋白質加溫的味道,哪怕是口罩也無法阻擋。

在石室的盡頭處,聳立着一支巨大黑石十字架。耶稣受難像在十字架上垂死,仿陽光的照燈從上方照亮了它。

十字架上受難的人不是耶稣,是個肥碩的中年男人,他被人從中間均勻的一分為二,消毒水和血水混合的液體,正沿着他的足尖滴落。

“阿修的作品,”林渡鶴一眼就認了出來,“說真的,這家夥如果去讀雕塑系,說不定會成為獨樹一幟的東南亞漢尼拔風格。”

十字架下方,有一個穿着灰布袍的人正跪着禱告。傑德站在這人左邊,而阿修站在右邊,就像是宗教中的三聖像。

林渡鶴知道這是誰:“好久不見,加納納。”

“我比較在意那個被釘着的是誰……”何株嘀咕。但是,在這間石室裏,再小的聲音也會被放大。

他閉上了嘴。

加納納站起身,接觸到這個人的眼神時,不知為什麽,何株感到了安心。這是一種很慈悲的眼神,就像佛像或者神像的氣質,除了悲憫,沒有任何尖銳的情感。

“我的一個叔叔,”加納納輕聲說,“顯然他們并不喜歡我成為家長。但是無論如何,我希望這是最後一個被我釘死的叔叔。”

何株想,這死叔叔還帶複數的,外國真是人丁興旺;換成是自家,估計釘個一輪就絕種了。

“他們必須承認你作為家長,不然還有誰?”林渡鶴尴尬地笑了兩聲。聽話中之意,他似乎對桑德曼家族并不陌生。

加納納藍色的眼睛望着他。答案在不言中。而這個答案,林渡鶴顯然不喜歡。

“……別開玩笑了。”他退開一步。阿修直接上前,将林渡鶴扭住,“別開玩笑了!你爸已經快死了!”

“他還沒死,只是病了。林,他想見你。”

“——你答應過不會把我送回去的!”林渡鶴怒吼,“是你把我從他手裏救出來的,你說過絕對不會把我獻回去!”

“……他很挂念你。或許有你的陪伴,他的病情會有好轉。”

男人的聲音近乎崩潰,何株從來沒聽過這樣絕望的嘶吼:“你知道那個老頭對我做了什麽!那些年他在我身上做的事——”

在這撕心裂肺的嘶吼聲中,阿修用盡全力和幾個保镖将他拖了出去,嘶吼聲在回廊逐漸遠去,随着石門關閉,一切歸于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回來的是臉上帶着淤青的阿修。年輕人委屈地捂着臉頰:“他掙紮得可真兇。加納納,你的父親以前對他做了什麽?”

加納納沒有談論這些,他覺得這并不是阿修該聽的。在送走林渡鶴之後,客人就只剩下何株一個。

“好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我們的內奸先生。”加納納微笑着走到他的面前,其實他的個子很高,只是因為體态勻稱,線條柔和,莫名顯得很無害,沒有壓迫感,“你還有什麽話想對上帝說的?”

這個變故太大,何株一時反應不過來。他的腦子只能勉強翻譯出男人的最後一句問話。

不信上帝怎麽說?無神論……唯物主義……這些用英語怎麽說?

徹底的驚惶中,他只能說,no God。

這兩個詞讓加納納的表情變了,何株仿佛在他五官俊美的臉上捕捉到一絲嫌棄。這兩個詞啥意思?他應該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吧?不會誤會了吧……

不,肯定是誤會了。

因為當傑德拿出了一份類似證物的文件想和他确認時,加納納根本沒有給妹夫開口的機會。他只是看了眼阿修,年輕人就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就像上次在大巴上一樣,不費吹灰之力,只用手肘就夾住了何株的身子,輕松拖往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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