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鯊紅了眼

保持嚴武備生命的裝置,并沒辦法維持太久。心髒與其他器官不同,它的衰變是突然的,誰也不知道受損的心髒在哪一秒會徹底停擺。

何株帶他回到這裏的時候,據點已經空無一人,為了保險起見,當意識到可能有內奸,這裏所有的工作人員就都被疏散了。

又因為傑德的失聯,人們至今沒得到其他的消息。何株一個人做了搶救、控制儀器、第一期的血管修複手術計劃……這個過程中但凡有一絲差錯,嚴武備的心跳都會停止。

除了對他的專業技能表示欽佩,李義和英格都覺得這人莫名其妙。如果是朋友,那就該送去設備完善的綜合醫院急救;如果是個麻煩的警察,那就……

他的心肌神經受損,這是致命的一點。修複血管僅僅是在結構上讓心髒保持泵血的能力,持續依靠體外起搏這個動力,結果只會通向心衰。

氧氣艙裏有恒溫保暖,減輕心髒的負擔。何株向貧民窟優先傳達了心髒移植的需求,在所有手術中,心髒的移植是最少見、也是最困難的。

人有兩個腎髒,但只要留有一個,就還能保持生存。

心髒和肺則不同,它們都來自于死者生前的自願捐贈,如果是與活着的人交易,無論是否自願,都屬于重罪。

何株可以毫無負擔地進行腎髒和肝的移植,但對于心髒的移植手術,仍然在徘徊不定。

他日夜都坐在氧氣艙旁等,那支工作手機沒有回應。英格說得對,這個行業每個人的每個細胞裏都充滿了警惕,沒人願意搭理一個來歷不明的醫生。而且,他還留下了一個怪異的假名……

“Dr.Liver”。

沒人會聯系他的。

何株睡着了。他夢見了以前的事——放學前,兩個同學被他叫住了。

“什麽亂七八糟的,我們為啥要欺負你?”他們一邊說,一邊又對他遞過去的零錢很心動,“你保證不告老師?”

他們只要在嚴武備快出校門的時候裝作在欺負何株就行。

以暴力為主要表現的校園霸淩往往會避開兩類人,一種是身體素質特別好的,另一種是成績特別優異的。學生們都知道,老師是喜歡好學生的。盡管他們不喜歡何株,但沒人想主動招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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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株的童年是在“無視”中度過的。老師們喜歡他,但是只喜歡他的成績,同學們無所謂這個人,至于何秀,往往一連幾個月沉迷于棋牌室或者地下賭場。

他想被一個人注視着。無論是同情的眼神也好、關心的眼神也好……

至少想被人注視着。

人只有被其他人看見,才有種活着的感覺,不被人所注視的人,幾乎就是鬼魂般的存在。

一串鈴聲吵醒了何株——工作手機在寂靜的病房裏振鳴,顯示着一個陌生來電。

“你瘋了?!這麽晚去做配對實驗?”英格緊緊抓着車把手,何株的車速很快,他沒有駕照,東南亞也不管這個,只要能把車開動就可以。“就算配對成功了,我們手邊也沒有保活箱來裝心髒!”

“……直接連身體一起帶回來……”

“我拒絕!我絕不會再坐你的車!”她近乎崩潰,“你瘋了……如果車上拉着一具屍體,半路遇到盤問……”

何株沒有回答。

貧民窟的蛇人聯系了他,找到了合适的心髒“捐贈者”。這個行當,大家對于某些事是有默契的,沒必要的問題盡可能不要去問,唯一要問的就是,“你願意嗎?”

何株以前覺得好笑,簡直和結婚典禮一樣,你願意給他嗎?他願意接受你嗎?都願意那就開膛剖肚吧。

配對成功的概率不到五十分之一,他大概率會白跑一趟。移植手術的配對就是這樣,不斷的失敗,不斷的失望,供體和受體的數量都要足夠多,才可能提高匹配率,賺到更多的錢。

他們在一處偏僻的林中渡口見面。臨近交接,何株才發現最嚴重的問題——他們只有兩個人,但對方是貧民窟裏的地頭蛇,很可能有十七八個帶着武器的大漢在等着他們。一旦談不攏或者臨時加價,他們根本沒有商榷的餘地。

他将車停下,讓英格等在車裏,獨自進了樹林。幾個人影就大剌剌站在渡口,完全沒有隐蔽的意思,這讓何株有些不解,畢竟,他們帶着一具屍體,如果遇到林間巡警……

一共來了五個人,旁邊停着輛面包車。何株問:“屍體在那輛面包車裏嗎?”

和他見過面的蛇人把其中一個青年往前推——這青年大概比何株小幾歲,但皮膚曬得很黑,在幽暗的樹林裏僅靠手電筒的燈光,根本看不清年紀。

“帶他走,給我三萬。”

何株呆在原地,他以為對方在開玩笑。

“……我們要的是心髒移植。”

“他願意捐出自己的心髒。”

“他還……”

“這樣比較新鮮。”

他遲遲未動。這個青年,很明顯還活着。

從活體的身體裏摘除心髒,等同于殺人。

“……這和我們說好的不一樣。”

那些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沒有再多廢話,帶着那個青年走回面包車。何株急忙喊住。

“——等一下,你們是認真的嗎?我是說,你的英語……”他指指那個會英語的蛇人,“我們在交流上是不是有什麽分歧?比如,我想要的是心髒移植,我需要一具剛确定死亡的屍體……或者腦死亡也行!我不是要腎髒或者……”

“我知道你要什麽,你可以自己回去把他弄死。”蛇人說,“他是甘蔗人,在這裏沒有戶口和身份,他原來的雇主需要錢,把他賣給了我們——你不需要有顧慮,他連名字都沒有……對了,那個農場主怎麽稱呼他?”

“白甘蔗。”有人說。

——這裏很多地方用的工人都是類似的黑工,有的是智力有殘疾,也有從小就被賣過來當苦力。這些人一輩子就在偏僻的果園或者礦場工作,人生完全屬于那裏的主人。

他們沒戶口,沒讀過書,不會寫字識字,就連基礎的交流也做不到,工頭只負責教會他們幹活。

他們在這裏只是長着人類模樣的牲口。

“……我只有之前談好的兩萬,而且必須配對成功才會給錢。”

他瞥了眼青年——青年的眼神很呆滞,從裏面完全感知不到人類的情感。這讓他心裏好受了些。蛇人給供體測了血型,B型,和嚴武備的血型相符,但更詳細的檢測需要何株這邊做,要做配型、驗抗原和病毒,還有許多傳染病雜項。

“我要抽一管血回去。如果是屍體,我肯定可以直接帶走,因為就算自己用不上還能轉手賣掉;但你給我一個活人,事情就複雜了。”

“兩萬,你把這個人帶走。如果帶配型,就是按另外的價格算了。”

何株冷笑,他知道蛇人有其他想法——如果配成一對才付錢,也許找幾十個人才能有一對成的;如果讓何株把同血型的人照單全收,單人的買賣價格可以便宜,但他們這邊來錢會更快,哪怕何株那邊一個都沒配上也和他們沒關系。

“我這邊不‘囤貨’——讓我帶血樣回去,配對成功才可以做買賣。”

那人聳肩,笑容表明他不想再談了。這樣的心髒移植供體很稀有也很搶手——黑工接觸不到煙草、酒精或者禁藥,不會脂肪過剩,是很好的原材料。

談崩了。

蛇人帶着其他人回到面包車上,何株也走回自己的車。英格看見他兩手空空回來,很困惑地搖搖頭。

何株一言不發坐上車。他在駕駛座上坐了一會兒,給自己點上煙。天氣漸漸冷了,他穿着件薄風衣,風衣是灰白的,有些像白大褂。

林子裏亮起車燈光,應該是蛇人他們的車出來了。何株看着他們的車漸漸接近,因為要出林子回公路,只有這一條路。

“坐穩。”他脫掉風衣,熄了煙,然後對英格說。

下一秒,SUV的油門乍然猛踩到底——整輛車離弦之箭般竄出去,沖向對方的面包車。這輛車是據點裏做過特殊加固的運輸車,普通的半舊面包車在它的全速撞擊下,簡直就像玩具車一般凹陷散架。

英格尖叫;車裏也傳來了慘叫聲。面包車的中部癟下去一塊,像被孩子玩壞的橡皮泥。

何株停下車,緊握方向盤做了幾次深呼吸。面包車裏還能動的人企圖從另一扇門逃出去,模樣很狼狽。

他原來還想象過,對方會不會像老港片一樣,被撞車之後直接拔槍還擊;事實上是,這些人根本不敢還手。

黑吃黑的難度遠沒有想象中那麽高。

他下了車,被撞扁的變包車裏有兩個渾身帶血的人,都是比較倒黴坐在中間的。那個青年是其中之一,他痛苦地哀嚎着,但就算看見何株,他也說不出連貫的話,只能像動物一樣嚎叫。

何株把他拖出來,沒再管車裏另一個人。英格在怒吼,但他決定當做聽不見。她在後座替渾身是血的男人做急救,雙手因為剛才的驚變而微微顫抖。

“你是個瘋子……”她哭喊,“你真的瘋了……”

“我們是為了救人。”何株開着車,用沾滿鮮血的手又替自己點了支煙,眼鏡的鏡片上也沾了血,把半邊視野中的道路染得血紅。“他死了嗎?英格?”

英格還沒回答,她擡起頭看見了前方的景象,面色頓時變得和死一樣白——

黑夜中的公路,前方多了一道警燈閃爍的臨檢哨卡。

他們的車毫無疑問被攔了下來。警用手電僅僅在車身上掃了一圈,巡警就要求所有人下車——車頭有凹陷,還有血跡。

何株搖下車窗;英格還想從後面塞過去現金,但他把錢攔下了。

“我們是救護車。”他說,“有人受傷了。”

“請出示你的證件。”

“落在醫院了。”

“你不是本地人,請給我看你的證件。”

何株嘆了口氣:“一定要嗎?”

他從副駕的箱子裏拿出了證件——

一把手槍頂住了警察。

這幾秒中,何株意識不到自己在想什麽。

控制身體的魂魄仿佛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一個蹩腳的自動駕駛模式。它帶着他、帶着他的蚓狀肌、帶着他的手指關節,往一條完全不可控的路上踩死了油門。

子彈打中男人的眉心。他倒落,因為距離太近,骨骼碎片和腦組織碎飛一地;另一個警察沖到車前想拔槍,還未來得及扣動扳機,就被迅猛加速的SUV正面碾過。

他們撞碎哨卡,開回了手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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