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湯,鍋,母,子

金哥回國了。

何株聯系的蛇頭在深夜去海岸邊接他,金哥穿得人模狗樣從充氣閥上跳下來,脫掉救生衣。他們倆現在出入都需要靠這種方式,風險很大。

雖然按照何株的收入,他們很快就可以達到那種“徹底換一個幹淨身份”的時候。不過金旺也有點擔心那個神經病,到那時會不會一腳踹開自己……

他坐大巴回到老家,先去見了何株。兩人沒去家裏,約在外面的KTV。他湊在屏幕前點歌,那人坐在沙發上看手機,幾天前開始,何株無法聯系上林渡鶴。

這不是個好兆頭。

“你唱啥?給你點個情歌王吧?”

何株沒理金哥,關上手機,靠在沙發上嘆氣。

“你國內這段時間咋樣?那個嚴武備沒找你麻煩嗎?”

“他啊……”

說起嚴武備,何株稍微有了反應。他說,嚴武備在喪假。

嚴峻死後,警方沒有找到阿修。金旺還能通過特殊手段回國,說明海岸線和幾處關口的封鎖已經解除了——阿修應該是出境了。

金哥這次回國,是帶着錢準備和前妻複合的。他覺得只要有錢,一切就有了挽回的餘地。

何株本來還想和他聊點事情,但是收到了一條消息,匆忙離開了。

嚴武備:你在哪?

相識多年,他可以從文字中讀懂對方的意思。有時候“你在哪”是一種審問,有時候,是“我想見你”的意思。

他打車回到家,沒有去自己家,而是去了嚴家。門是虛掩着的,他推門進去,一個高大的人影沖他壓了下來——嚴武備抱住何株,就像一只缺乏安全感的大型犬,将頭埋在他的肩窩裏。

Advertisement

“沒事了……”何株輕輕拍着他的背,臉上帶着微笑,“沒事的。”

——處理喪事時,很多人都來安慰他。

上級也好,同事也好,包括很久沒有聯系的李珂。

這些安穩不一定能起什麽作用,但至少不會起到負面的影響。真正讓他腦中一片空白的,是有人過來告訴他:“你們兄弟倆都要照顧好自己。”

嚴武備呆住了。

“你弟弟……你不是還有弟弟嗎。”同事以為這是安慰,“至少還有弟弟,為了弟弟,也不要太傷心了。”

這麽多年試圖掩蓋的秘密,緊繃的弦,僞裝的沉穩……在這一剎那悉數崩潰。嚴武備好像聞到了巧克力的味道,他走出送別室,在沒人的角落突然嘔了出來,吐得昏天黑地。

在那之後,他就一直待在家裏。

樓下的公園早已拆了,現在是一片冷清的步行街。嚴武備從來沒去過那,他知道每天晚上會有很多年輕人聚在花園裏,彈吉他唱歌,或許嚴文聰在他們之中,弟弟是個很乖的孩子,也許會循着兒時的記憶回到那,每天晚上。

他和何株似乎又回到了最初,什麽都沒有改變。

那人會三餐過來做飯,陪他打一會兒手游,看幾部老片子。何株說的最多的話就是,沒事的。

——什麽都不用擔心,什麽都不用做。不想再回去單位也沒關系,辭職也可以。

錢已經是最不需要擔心的事情了。

就像金哥,這次回國,準備和前妻複合,然後帶妻子和孩子一起走,他們在國內根本沒留下任何有價值的財産,房子是租的,家具是自帶的,只要她和他一起登上充氣閥,到那條被譽為小天堂的游輪上,他就可以給她們從前根本想象不到的生活。

根本不需要什麽進口家電什麽掃地機器人,她不用再做家務,這都交給傭人。那些菲律賓的小孩子會跪在地上把地板擦得閃閃發亮,一個月的工資只需要一千塊。

“跟我走吧,你看,這裏的所有事情都那麽糟心。”他讓嚴武備躺在自己腿上——何株曾經見過加納納和阿修這樣做,他一直都想試試,“我替你包下了一片土地,準備做射擊訓練場,你不是一直抱怨國內的射擊場又差又貴嗎?”

“我哪都不想去。”

“他們知道嚴文聰的事情了。他們就會不斷提。人就是這樣,恨不得把別人心裏所有秘密都挖出來,他的失蹤在當年有報案記錄,有搜查記錄,警方很容易發現……”

嚴武備不想聽下去,他的五髒六腑都好像絞在了一起,痛苦地抱着頭蜷縮起來。

何株的聲音是那麽輕柔。

“和我走吧,小武,我帶你去一個沒人會提起小聰的地方。”

這樣單方面的柔聲撫慰持續了很多天。終于,今天的嚴武備眼神中出現了妥協,緩緩點了點頭。

這一瞬間,應該是何株人生至今為止,最為明亮而愉悅的瞬間。

——按照原計劃,他應該在上周就返回燈屋的。但因為聯系不上林渡鶴,一直耽誤到現在。

再醒過來的時候,林渡鶴躺在那張熟悉的古董床上。

這裏是史可荷收購的羅馬老排房,裏面的家具都可以算是古董家具,因為保養用心,依舊散發着舊木的淡香。

身邊坐着一個人,只是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他以為是通龍,厭惡地轉過頭。

“是我。”

這個聲音,讓他瞬間清醒了過來,一陣寒麻流遍全身。

“——已經宣判無罪了,所以想在羅馬待幾天,”加納納拿起床頭櫃上的特殊飲水器,遞到他的嘴邊。這是為了卧床病患設計的,飲水口類似吸管,但只要很輕微的力氣就可以出水,“沒事的,林,一切都過去了。你可以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不需要擔憂任何事情。”

“……我唯一想過的生活,就是沒有你們的生活。”

“是嗎?”

“……你們憑什麽……決定我的人生……決定我什麽時候是棋子,什麽時候被歸還自由……”

加納納從椅子上坐到床沿邊,附身輕柔地替他梳理散落出繃帶的碎發:“我知道父親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他已經死了,我不計較他的真正死因,随着他的死,許多事情都結束了。”

“……憑什麽……”

“你覺得你在過去受到的傷痕,是錢無法彌補的?不,可以的,只要錢夠多。一個億怎麽樣?”他開出一個近乎不可能的價格,“我父親身邊所有的情人,沒有一個人拿到這個價碼的補償金。”

林渡鶴看着他,眼神中空無一物。加納納嘆氣:“別說‘我不需要錢’這種孩子氣的話……”

“加納納,你們為什麽覺得人需要那麽多錢?”

“不需要嗎?每個人都喜歡它。”

“……我不需要。或者你來告訴我,我要它們幹什麽?”

“重塑你的生活。”

“生活是什麽?”

“做你想做的。去度假,去邀請你喜歡的明星到別墅裏開派對,拍下你看中的名畫……”

林渡鶴用中文罵了一句,CNMB。

加納納側頭:“嗯?”

“我說你很會享受生活。”

“謝謝。”

這是種很詭異的狀态。他想歇斯底裏地怒吼,讓他們理解自己的心情,讓他們知道自己很痛苦,這種痛苦不是用錢能撫平的,這世上,錢無法撫平任何痛苦,錢能做到的僅僅是平鋪在痛苦之上,掩蓋住那些傷痕。人們看向痛苦時會先看見錢,以為撫平了痛苦,

這麽多年,林渡鶴一直想這樣歇斯底裏一次。但這群人都很平靜,平靜地表示“你的痛苦是可以用金錢收買的”,沒有一個人跳出來說,這事情沒道理,這些人應該都給斃了。

他沒有生活了。

他無法裝作無事發生地回到美國的家,繼續父慈子孝,陪父母演“家裏的孩子是哈佛高材生”的虛榮戲碼。

他知道自己是怎麽進哈佛的。在父母看來最驕傲的事,反而永遠都在提醒他過去的可怖。

無論是旁敲側擊的暗示,還是正面提起沃特過去對他做的事,父母都會表現出和桑德曼一樣的平靜。

“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呢,你想多了。”

在幾年前的一天,他的精神崩潰過一次,他什麽都不穿下了樓,站在客廳沙發前——父母正在那看電視。

林渡鶴讓他們看自己身上的痕跡。老人留下的傷痕,手術搶救留下的縫合……

但父母呆了很久,他期待他們的回答,期待他們露出害怕或者心疼的神色。

“衣服穿上,你擋住電視了。”這是父親唯一說的一句話。

他艱難地從床上撐坐起來。加納納離開了,通龍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只是沒有進來,在門口看着。

林渡鶴讓他過來。自己身上有幾處骨折,還打着固定,連坐起來都很勉強。通龍扶着他躺下,林渡鶴在這時問了一句話。

“你願意為我做任何事嗎?”

“我願意。”

他笑了:“那現在就做——拿着槍出去,殺了加納納。”

林渡鶴以為這人會面露難色或者找借口推脫,這樣,自己就能徹底和他決裂。

但通龍沒有猶豫,從槍套裏拔出槍走出門口。加納納還沒下樓,幾聲槍響很快從樓道裏傳來——之後是一陣保镖還擊的槍響。排樓裏負責安保的史可荷人員,和加納納的其他保镖瞬間陷入混戰,但由于雙方都沒有足以支撐一場大型火拼的火力,這場血戰很快告終,以雙方各有些許死傷作為無終的結果。

五分鐘後,通龍回到卧室,把手槍擺在他身上。

林渡鶴在笑,笑得很激動,僅剩的一只手掩着臉,笑聲尖銳到近乎癫狂。突然,他抄起那把手槍,對準通龍的眉心扣動扳機。

沒有子彈。

子彈已經打空了。

通龍并不惱怒,只是靜靜看着他。他厭惡這種平靜的表情,狠狠将手槍砸在那人臉上,放任自己陷入柔軟的靠枕裏,合上雙眼。

和金旺不同,嚴武備無法說走就走。嚴峻的喪事還有一些收尾,比如骨灰盒的領取、存放。

但這些事,何株可以拿着嚴武備的身份證去代辦。

他在周五辦完了大部分手續,回到嚴武備家。然而,家裏似乎有客人。

從樓道窗口望進去,客廳裏有兩個到訪者,一男一女。

居然是李珂。

旁邊坐着的老人應該是她父親,也就是嚴武備的上級。他讓女兒和嚴武備單獨聊聊:“年輕人嘛,有時候吵吵鬧鬧的,都很正常……”

嚴武備和李珂對坐着,偶爾在長輩的引導下聊幾句。何株在門口等了很久,這場會客都沒有要結束的跡象。

他看了眼懷裏抱着的骨灰壇,然後轉身走回自己家;何秀正在打電話,看見他回來,鬼鬼祟祟地立刻挂上電話;何株懶得管她,走進了廁所。一陣馬桶沖水聲後,他出來了,手裏拎着一個空罐子。

“你今天……不去小嚴家啊?”何秀小心翼翼問。

他太了解媽媽了:“要多少?”

——應該是打麻将的錢又花完了。

何秀又顧左右而言他。她既然不開口,他也沒再管。

今天的晚飯好像格外豐盛,何秀在廚房買了很多菜。這是唯一讓何株感到意外的。

“……你也辛苦了嘛。”她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媽媽其實知道錯了,這段時間,把你弄得很難受……你從小到大,我也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對。”

何秀是第一次說這種話。盡管他沒回答,但心裏稍微舒服了些。

廚房裏傳來菜香,這讓他不禁感到安心,何株很喜歡聞家裏的家常菜香氣。

但是,這種歡愉沒有持續多久,他們吃飯的時候,樓道裏傳來一男一女的說話聲。

是李珂。

“那我們走了,你好好休息。”她說,“你下周能來上班嗎?別聽我爸瞎催,該休息就休息。”

嚴武備回答:“我沒事……”

嚴武備說:“我下周會回去上班的。”

何株的筷子停下了,面無表情。

“怎麽了?鹹了?”何秀很關切地問。

……算了,家裏難得一起好好吃頓飯。

何株嘆了口氣,決定暫時不去想嚴武備。正當他想夾菜時,母親忽然起身,越過桌子給他夾了菜,然後,她又小心笑着,坐了回去。

這讓何株有點不舒服,他本能意識到,其實她有事情瞞着自己。

“——到底怎麽了?”

“……你先吃飯。”

“你不說,我吃不下。”

他丢下筷子,筷子敲在鍋子上,發出幾聲輕響。

何秀低着頭,摸摸索索的;就這樣僵持很久,何株先不耐煩。

“——說。”

“我……”

她像擠牙膏似的,說一句話看一眼兒子的臉色。

“……我又……想翻盤……”

“——又借錢去賭了?”他冷笑,“借了多少?”

“線上牌局介紹的借貸……借的有點多……”

“五十萬?”

她低着頭,沒說話。

何株嗤笑:“一百萬?”

“……”

“說啊!”

“……我……我又把房子……兩套都……”

在這艱難而零碎的吐露中,何株聽清了,也算清了。

在自己不在的期間,何秀撬開保險櫃拿到房本,将兩套房做了抵押,借了八百萬。

已經全部輸完了。

何秀說完後,眼神躲閃許久;飯桌陷入寂靜,家裏只有電視裏的新聞聲。

有整整一刻鐘,桌上沒人說話。何株坐在那,看着眼前的湯鍋,裏面炖着老鴨湯,鴨油蓋在湯面上,将湯的滾燙封鎖在鍋裏。

何秀以為兒子會掀桌,砸鍋碗瓢盆。可一刻鐘過去了,何株只是突然笑了出來。

他掩着臉,吃吃笑,笑得停不下來。一邊笑,他一邊斷斷續續地說:“才八百萬……”

“才……才八百萬?”

“沒事……八百萬而已。”他笑着走到母親身邊,輕輕拍着她的肩膀。“很快就能掙回來。八百萬而已……不就是八百萬嗎,輸得起。”

何秀呆了呆,也跟着笑起來:“厲害了……你真厲害了。”

“不是以前了,拿着那點死工資,等着績效和獎金,可憐巴巴讨好主任。”他又拍了拍她的肩,“我不是以前了。你年紀也大了,累了一輩子,既然有個愛好,那就賭吧。”

“哎呦,”驟然,她松了口氣,拍着兒子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我這次可吓死了!起初啊,只敢賭五千試試,畢竟是線上,雖然是熟人介紹的……後來不知怎麽的輸進去二十萬,想想不甘心啊。哎!五十萬時候還翻盤了!差點賺回來了!接着你猜……”

何株微笑着,站在背後聽她眉飛色舞地說。他松開了她的肩膀,走回自己的座位。

随後他退回母親身後,揪住她的頭發,将她的頭按進滾燙的湯鍋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