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挽回(^-^)
一只手把手機從阿修手裏抽出來。
嚴峻皺着眉頭,肩上還夾着座機的聽筒:“別随便動別人的手機!——對,我在和這孩子說話……你看電視,看電視——他聽不懂我說的話……英文?我們這把年紀哪裏會說英文!”
他在給社區和派出所打電話。阿修聽不懂中文,表現又很奇怪,從外觀上也沒辦法确定是否成年,保險起見,應該先按照走失兒童的辦法處理。
嚴峻在抽屜裏摸索自己的眼鏡。他以前行動時頭部受過傷,老了之後,視力下滑得非常嚴重,但又不喜歡戴眼鏡露出老态,只有遇到事情才會去找眼鏡。他看不清這個孩子,也沒辦法詳細描述外貌。
“你那邊先別挂,我找一下眼鏡……你們那來個人領他吧……什麽叫做都巡邏去了?派出所夜班沒留人?”
嚴峻罵着挂上電話,轉頭就看見正好奇盯着這邊的阿修。他以為是自己大吼吓到孩子了,稍微放柔了語氣。
“沒事,很快就有人……啊,你聽不懂。”揉着太陽穴,老人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你家裏人呢?你爸爸和媽媽呢?”
阿修能聽懂中文發音的“mama”——很多語言裏,母親的發音都是類似的。
他笑着點點頭。
“知道爸爸媽媽?”嚴峻看見了希望,連忙從茶幾下面拿出了一本筆記本,“爸爸媽媽是誰?你寫下來也可以。”
阿修拿了筆,在紙上亂塗亂畫。嚴峻給他拿了些飲料和零食過來:“你晚飯吃了嗎?”
他做了個吃飯的手勢。阿修搖了搖頭。
過一會兒,廚房裏響起了點火聲。嚴峻從裏面端出一碗熱魚湯面,擺在茶幾上。阿修愣了一下,用筷子戳半天,懵懂地吃了起來。
安頓完這人,嚴峻才有空看自己的手機。這孩子剛才拿着他的手機亂玩,還給嚴武備發了條消息。
好在只是個笑臉的表情,不是啥奇怪的東西。
“這個,你媽媽?”他指着塗鴉裏面看起來好像是女人的畫面。孩子點頭。簡筆畫上的女人有黑色的長發。
Advertisement
“那這個黑乎乎的呢?你爸爸?”
——代表爸爸的人,是個黑色的人影,沒有五官。
阿修指指爸爸,在爸爸身後,還有三個簡單的人影,身上的衣領像是水手服。然後,三個人被畫到了媽媽那邊。
“你媽媽跟這三個人走了?”
點頭。
“她回來了嗎?”
搖頭。
不過阿修想了想,又點頭。
他在媽媽的身上畫了很多海藻一樣的東西,接着把筆記本橫了過來。
——被爸爸賣給那三個水手之後,媽媽第二天是被海浪沖回岸上的,身上纏滿了海藻。
嚴峻在研究最後一張塗鴉,但看不出所以然。他合上筆記本,看見阿修有些失落的臉。
“你休息吧,先睡一會兒也行。”他從一間很久沒打開的房間裏取出毯子,“用這個吧,我兒子以前用的……外面雪太大了,估計民警要過一會兒才來。一群小混球,都不當一回事……”
毯子很柔軟,感覺是小孩子用的,帶着有些過時的孫悟空圖案。阿修抱着毯子呆坐着,然後把它裹在身上,長長舒了口氣。
林渡鶴換上全套正裝。黑色西裝是用于出庭的。
他支着手杖走向門外。通龍剛打完電話回來,看到他的打扮,忍不住想給個擁抱。
“別……”
林渡鶴想躲開,裝了義肢的胳膊那邊的西裝布料很容易變形,變成奇怪的形狀。
“要去法院做準備了。你不用太擔心,桑德曼家族的其他人至少會讓我平安活到作證完畢。”
——他們之前已經在羅馬住了一周。通龍拒絕了法警方面提供的保護,史可荷買下當地的一片古老排樓,用來在當地居住。
推開樟木窗,可以看見外面一片騰空而起的鴿子。林渡鶴每天都會呆呆站在窗前看很久,羅馬的游客永遠不會減少,西班牙廣場上有一對新人在拍婚紗照,他們在羅馬度蜜月。
淩晨四點的時候,林渡鶴會去無人的西班牙廣場。意大利的地面并不是那麽适合腿腳不便的人,手杖好幾次卡進碎磚的縫隙裏。
通龍把他背起來走。沿着三層臺階向上,如果再往東一直走,可以經過萬神殿,最後抵達鬥獸場。林渡鶴在小時候很想來羅馬,後來他去了美國,去了意大利,在意大利的很多地方都輾轉過,唯獨沒有去過羅馬。
他們在午前回到西班牙廣場。那時的廣場已經人山人海,通龍将他拉到靠近地鐵站的拐角,那邊的人稍微少些。
“你想拍婚紗照嗎?”
“什麽?”
“我們一起拍。”
林渡鶴冷笑:“你穿婚紗?”
“肯定的。”
他背着林渡鶴,走向人群最多的噴水池。噴泉從空中流瀉,許多孩子在下面的池子邊嬉鬧。通龍直接走向池子,邁步進去,然後把林渡鶴放到噴水臺的邊沿。
“你遮着臉幹什麽?”他嘟囔。接着,自己也撐起坐上了噴水臺。
“太丢人了……”
“很多人在拍我們。”
噴泉從頭頂瀉下,在他們身前形成弧形的水瀑,像新娘婚紗的裙擺。林渡鶴在用中文罵“神經病”,頭越來越低,最後卻忍不住笑出來。
“你有病啊……”
“啊?”通龍沒聽懂,這句話是用中文說的。
“——太無聊了,快抱我下去。”
通龍和他一直在噴水臺邊沿坐着,直到廣場的巡警過來請他們下來;林渡鶴寧可直接摔在地上也要掙紮着下去,那人大笑着,抱着他跳進下面的水池中。
“為什麽?”林渡鶴問。
“你問的是哪件事?”
“為什麽這樣對我?你對每個情人都這樣嗎?”
“我沒有其他情人。”他說,“……我很傳統的,先得見家長。中國人不都是這樣的嗎?”
“……你說的是幾幾年的中國人?”
史可荷作為集團名,同時也是通龍家祖上的名字。東南亞地區許多名族的祖上都是華人。
很多習俗以詭異的方式被保留下來,比如通龍覺得,兩個人必須到見家長的層面,才可以考慮睡覺的事。
林渡鶴笑得停不下來:“那麽那群比基尼美女天天在你樓頂泳池走來走去,是幹啥的?”
“是免費來游泳的。”他很認真地回答,“她們可是每天八小時工作制。”
比醫生下班早啊。林渡鶴忍不住嘆氣。
他有些困了。
“說起來,你還記不記得小的時候,在佛羅倫薩的桑德曼莊園……”
通龍說話時,沒發現人已經靠在自己肩上睡着了。
“……我和父親去過那。我一個人亂走,在花園迷宮裏迷路了……”
“我找人問路,有個同齡的孩子躲在迷宮裏,我問他主宅怎麽走……”
“——他給我指的方向,我一直走,一直走,最後居然走到了大門口。那還是第一次有人敢騙我,我就想以後如果被我抓到,我一定要……”
說到這,他回頭看了眼。那人睡熟了,沒聽見他的話。
通龍那種尖銳如刀鋒的眼神稍稍軟化,語氣也變得很輕。
“……我一定要讓我爸見見這個人。”
車經過法院。林渡鶴看向窗外的建築,今天的陽光很刺眼,整個羅馬都籠罩着金色的光芒。
他眯起眼睛,單眼視物的眩暈十分嚴重。
車沿着法院又開了一段,似乎并沒有找到停車的地方。林渡鶴問副駕駛的通龍:“你打算讓司機停在哪?”
——一般來說,他不會管這種事。但今天是很特殊的。
通龍沒有回答。
還有半個小時,加納納的審判就要開始了,而林渡鶴是重要證人。
遲到會被直接算為缺席,基于林渡鶴發起的一級謀殺指控也将失效,最大的可能就是當庭釋放。
“通龍,把車停在這,我先下去。”他不想等他們停完車了。經過法院門口時,從車窗外能看見中方這邊的接引人,接引人在看手表,焦慮地盯着經過的車輛。
林渡鶴想放下車窗,但從副駕駛伸向後方的手阻止了他——通龍已經轉過了頭,眼神很平靜。
他的意思是,不要這麽做。
“……為什麽?”
“你問的是哪一件事?”
“為什麽要阻攔我?你被他收買了?他給了你多少報酬?一座城市?一條醫用設備産業鏈?菲律賓的官職?”
車已經繞過法院,開向東方。
“不。”通龍搖頭,“僅僅只是一個‘機會’。救你的機會。”
法院在後方,漸漸遠去。
“不要去作證。我們去鬥獸場,去米蘭的高奢街,那裏有你喜歡的那個牌子,我能替你買下一整家店。”
“我不明白為什麽!不是哪一件事,是所有事!”他崩潰地抓住副座的通龍,“——告訴我!你說過你不會背叛我的——”
“我沒有背叛你。”
車輛沒有被車內的争執影響,平靜的、堅定的開向鬥獸場的方向。
“我發誓,我沒有背叛你。”
深吸一口氣之後,通龍決定和他坦誠一切。
“——他給我從莊園救走你的機會。沃特的死将成為懸案,史可荷将和加納納·桑德曼看似決裂。反對加納納的那些桑德曼會來接近我們,收買我們……”
林渡鶴已經明白了。
“……你們也得以接近他們。”
“是。”
“然後,暗殺掉那些反對加納納的桑德曼。誰來試圖收買你們,誰就是家族中反對他的人……他以此引誘這些人出面。”
“是。”
“遺産交割完成,他無罪釋放,擁有一切。而我是他給你的獎品……”
“不,不是獎品。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
——下一刻,林渡鶴解開後車門的門鎖,拉開車門跳了出去。車輛經過鬥獸場外的古遺跡,他沿着遺跡外坡沿摔向下方,墜入警戒線後的遺跡群中。
嚴武備給嚴峻發完消息之後,立刻打電話聯系本部。他沖入雪天裏的人群中,試圖在裏面尋找何株。
街上的人很多,接近小年,滿街都是過年時的裝點。炫目缭亂的燈火裏,嚴武備終于嘶啞喊出何株的名字。
很多人好奇警惕地回頭看他,不着痕跡地離他遠了些。他站在路中間,白雪落在身上,現出無比的頹然。
忽然,有人從後面跑向他,緊緊抱住他的雙臂;嚴武備驚愕轉頭,是何株。
——何株在哭,他抱着嚴武備,慢慢滑下去跪在地上。
“我不行……我還是不想沒有你……”他哭得很傷心,眼睛因為動作歪了下去,掉在地上,鏡片後的雙眼近乎絕望。“求求你別不要我好不好?求你一直看着我好不好?”
在短暫的死寂後,嚴武備伸手,伸向何株,好像要把人推開。
但是沒有,嚴武備把他拉了起來,疲憊地将人回抱住。
“沒事了……”他說,“我們回家,洗個熱水澡,然後什麽事都過去了。明天一切重新開始,我回到你身邊,你回到這個世界。”
電視機還開着,放着蹩腳的足球賽。
嚴峻靠在沙發上,手裏握着遙控器,可是人已經睡着了。人老了,總會不知不覺睡過去。
阿修裹着毯子蜷在旁邊,好奇地看着這個老人。他替嚴峻關上電視,将身上的毯子蓋在男人的腿上。
嚴峻的手機裏消息不斷。盡管阿修看不懂中文,但他看得懂嚴武備三個字的中文寫法。都是嚴武備發來的,估計是知道自己在這裏。中間還有來過幾次電話,但是都被阿修按掉了,直接把手機改成了靜音。
他蹑手蹑腳下了沙發,朝門口走去,想趁夜離開這裏。
阿修拉開門。聲控燈的樓道亮了起來,門外是兩個年輕的小民警。
雙方驚訝地打了個照面;民警對着裏面喊:“是這個孩子吧?——嚴老師,我們來了。”
嚴峻醒了。
同時,房門被阿修關上,民警被關在門外;他躍回嚴峻身邊,眼神有點難過。
“對不起,”他用很生硬的中文道歉,“我不想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