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0415

快睡吧。

媽媽的寶寶快睡吧。

媽媽陪寶寶睡覺覺,媽媽陪着寶寶……

媽媽哪也不去。

昏暗中,何株感受到那只溫暖的手輕輕拍着自己的肩膀。他往溫暖的源頭挪了挪,想蜷縮在母親的腿旁。

漫長的半夢半醒,直到他被窗外的夜鴉叫聲驚醒——身邊是空的。

何秀又丢下了他,在深夜趕赴牌局。

何株驚醒過來,胡亂抓着身邊的東西——他抓住了一只手,這只手的手腕和自己一樣消瘦而冰冷,那是嚴武備的手。他慌張地抱住嚴武備,試圖把自己蜷縮成孩子的姿勢,躲到對方懷裏。

“……我在。”

嚴武備的聲音很輕。

這是他們失去飲食資源的第三天。一場暴風雨又讓氣溫驟降,在雨停後,炙熱的烈陽又将整座孤島變成了無法喘息的蒸籠。

也許他們都會死在這裏。

意識漸漸模糊下去,不知為什麽,何株反而安心了下來。這麽多年,他很少有過這樣安心的時刻。

是那種純然的安心,就像鯨魚向着很深的海底,慢慢地、慢慢地沉沒。

忽然,他聽見了海浪聲。

近而清晰的海浪聲,像一頭巨獸踏上白沙灘。他和嚴武備都醒過來,向海岸望去——堆滿垃圾的沙灘上,有一條充氣閥正在靠岸。

Advertisement

船上有探照燈。何株看不清,他的眼鏡不在。嚴武備拉着他向海岸走去,眼底含着意外的驚喜。

“他們是誰?”

嚴武備沒有回答。

直到走得很近,何株才看清船身的字——是中國的海巡隊。

這是他最害怕的東西,就算是在燈屋上,他也會讓航行方向繞開中海巡的路線。

嚴武備拉着他向救援船走去。何株沒有力氣掙脫:“你說過一起死在這的……”

“定位器。”

“什麽……”

“我在我的皮下植入了定位器。”他說,“一旦我脫離燈屋,但沒有前往彙合點,就會有海上搜查定位過來。”

“……”何株呆呆盯着他,雙唇顫動,“騙子!”

“我騙了你嗎?我只是想救你。”

“——我不想被救!”他用盡全力嘶吼,“我只想和你死在一起!”

嚴武備怔了一下,旋即苦笑:“那你應該抱住我然後拉開一個手榴彈——我只會救你,不會殺你。”

“……你這就是殺我。”他癱坐在地上,徒然地抗拒,“我會受審,然後死刑……”

“你不想死。”

“……我不想死,沒有東西殺得死我,但唯獨想到和你死在一起的時候,我不覺得‘死’是令人害怕的事。”何株低下頭,近乎癫狂的笑了起來,“嚴武備,我根本不是想和你一起生活。從頭到尾,我都只是想要一個會陪我到死的人。”

嚴武備沒有回答。船上的人也朝他們跑來,用燈光确認兩人的身份。

“……讓我再最後掙紮一下吧……”何株輕輕拉住他的手,跪在嚴武備身邊。“就算是被你殺掉也好……”

——警員已經确認了嚴武備的身份,他們從船上帶來了保暖衣和槍帶,把保暖物披在了他的身上,也交還了配槍。

何株輕輕笑了,在許多人的環繞下,四周人影有如鬼影,影影綽綽。

“你的心髒是誰的,你猜?”他側過頭,柔聲似水。蒼白消瘦近乎如死的面龐上,浮現出一種毒豔,“是你找了很久的人。我比你先找到了,我殺了他,救了你。”

嚴武備愣住了。

“知道他是什麽樣子的嗎?他被拐賣到東南亞做了勞奴,先是在泰國,然後轉賣到菲律賓、越南……他連‘嚴文聰’這個名字都沒有,像狗一樣活着。是我讓他解脫了。”他突然站起身,緊緊抱住嚴武備,“——還有你爸爸。是我告訴阿修他的地址,我也讓他解脫了。你們家的人都需要一個解脫,我就是你們的解脫。”

下一秒,在人們驚愕的目光下,嚴武備将何株甩在地上,拔出槍指着他的頭。他完全沒有恐懼,甚至終于看見了自己的解脫,緩緩調整姿勢跪好,握住了面前的槍口。

“真奇怪啊……”何株低喃,“竟然一點……一點都不害怕。”

他将槍口含在嘴裏,等待那人扣下扳機。

嚴武備的耳畔響起了耳鳴聲。他仿佛回到了那個夢境。

那個向着某個人的嘴裏扣動扳機的噩夢。夢裏,那是個面色慘白而消瘦的鬼魅。

眼前的何株,就像一只走投無路的鬼。

燈屋在那場突變後的一周內成為了人間地獄。失去控制的雇傭兵将船上洗劫一空,手術室裏等待手術的病人都沒有再醒來。

當史可荷的海盜船抵達時,直接對燈屋進行了炮轟。附近的商船與漁船都倉皇改航,那是将近三十支海盜船組成的船隊,近乎碾壓般壓制了那些雇傭兵從燈屋上的還擊。

“可以登船了。”泰荷推開船艙的門,把這個消息告訴裏面的人。那人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拍了拍膝頭沉睡的孩子。

孩子醒了。雖然睡眼惺忪,但立刻死抓住這人的衣袖不放——自從那天争執過後,阿爾就非常害怕林渡鶴找個國際物流,把自己打包郵回佛羅倫薩。

“如果你實在不願意,我不會把你送回去的……但如果有人提出成為你的監護人……”

“想都別想!”

“你需要待在這,燈屋上可能還有殘餘的雇傭兵。”

“你哄小孩嗎?實力懸殊成這樣,怎麽可能有雇傭兵敢還擊?”

林渡鶴嘆了口氣,他沒辦法用和正常孩子相處的模式去哄阿爾。

史可荷的人先行登船。泰荷帶着他們踏上了甲板。通龍死後,是這個人帶人救援了林渡鶴,并主張讓他暫時成為首領。

泰荷是匪幫的律師兼會計,林渡鶴懷疑,他的斯坦福學歷應該是整個匪幫最高的了。

“你為什麽不自己成為首領?”走過回廊時,林渡鶴問他,“他們很敬畏你。”

“就像這樣的場面,首領要負責處理餘下的人……”他指指一個躺在牆角的雇傭兵,“我可不想背這個罪業。你的決定呢,首領?”

“崩了他。”阿爾冷冷地比了個槍。

林渡鶴安靜地走向那人,在他面前蹲下。這些雇傭兵有的還穿着燈屋警衛的制服,看上去很荒誕。

“我的同伴呢?”他問。

那人僵硬地動了動脖子,看向了一扇門——那扇門後的東西,林渡鶴很熟悉,是燈屋的屍體處理機。

所有見不得光的屍體,都會推進這扇門,被粉碎機處理後噴入大海。

他蹲在那,沒再說話;幸存的雇傭兵艱難地喘息解釋:“和我沒有關系……我那天負責的是底層……”

子彈穿過他的眉心,在背後的牆上噴出一片血霧。林渡鶴站起身,手裏拿着槍,走過走廊時,非常幹淨利落地向兩側的幸存者頭部點射。

“求求你別殺我——”一個即将被射殺的人抱頭痛哭,“我只是新加入的……只是替他們跑腿倒酒……我連槍都沒有!”

子彈打在他耳邊的牆上。林渡鶴有一瞬間的困惑,接着很快反應過來,是自己的手腕在疲勞——單手開槍很困難,加上後坐力和連續射擊,手腕麻木了。

然後,又是一顆子彈,打在這個死裏逃生者的太陽穴上。

——林渡鶴轉頭。泰荷正輕輕揮着槍冷卻槍口,将它收回槍套裏。這個西裝革履、頭發梳理整齊、帶着無框眼鏡的男人,完全讓人看不出居然也随身帶槍。

泰荷說:“我不會說出去的——近距離點射打偏,這種很有損首領威望的事情……”

阿爾打斷他的話:“他想泡你,林。”

令人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泰荷用意大利語回答:“你說得對。”

兩個人都呆住了。

“追求首領留下的人是匪幫的風潮,與其自己成為首領,還不如得到那個暫時成為首領的人,同時得到那個人的位置。”這句話,他是用中文說的,“自己成為首領,只能得到一個流氓團夥頭頭的位置;得到他留下的人再順理成章成為首領,人和地位才會都歸我。”

林渡鶴沒有惱怒,平靜地看着他。

“你就算想在現在就答應,我也不會意外,畢竟,中國那句話怎麽說的……‘鶴立雞群’,對嗎?”他笑着瞥了眼大堂中那些扛着機關槍的匪徒,“和他們相比……”

“——你少了很重要的一步。”林渡鶴說,“見父母。”

泰荷的眼神微微困惑。顯然,這個詭異的風俗,除了某人沒人還在遵守。

将其他活着的醫患都送下船後,林渡鶴站在空無一人的甲板上,面前是救生艇的控制臺。

腦後被通龍偷襲的地方還隐隐作痛。

船長站在門口,不安地等待着。他們只是燈屋上的船工,嚴格來說只為這條船所服務,确保游輪能夠安全行駛運轉。但是這段時間接連不斷的意外,也讓船工們感到如履薄冰。

林渡鶴請他過去。

“可以替我重新設一下密碼嗎?”

“通過系統就可以……所有密碼都可以重新設置,除了無線電通訊碼,也許需要上岸進行調整。”

“——把救生艇的認證密碼改一下就行了。”他叼着煙蹲下,打量這個血跡斑斑的控制臺,“麻煩替我設成0415。”

0415是今天。

手機又響了。是媽媽的消息,催問體檢報告的結果和醫院的預約。

他拿出手機,連屏幕都沒有多看一眼,就将它丢下了游輪。

今天是他和他們徹底再見的日子。

他回到樓下,泰荷在等待他,似乎有消息要彙報;林渡鶴從男人手裏接過阿爾,吐出一口煙霧,堵住了這個人可能要說出口的廢話。

“——我會成為新的首領,”他說,“我不會再找新的愛人,不會有後代。”

泰荷沒想到會面對這些表态,愣了幾秒。接着,他清了清嗓子:“不,是關于那個何株……”

“找到他的屍體了?”

“我們剛才得到消息,他被海巡救了回去。”泰荷很喜歡看林渡鶴現在的表情,好像準備把老鼠撕成碎片的貓,“是中國的海巡——不過人在中轉站關押,正在辦理離岸轉交手續。”

這道驗明正身的手續,大約需要三天。三天後,何株就會被押回國,受審,死刑或是無期。

林渡鶴掐滅煙頭,讓人去調查中轉站的地形建築結構。泰荷無聲無息湊到他身後,拿出手機:“看起來我們的首領定下了新的行動目标——那麽,作為你的屬下,處于行動時方便聯絡的考慮,我能否得到你的號碼?私人號碼。”

“你應該早點上來要號碼。”他冷笑着将阿爾抱起來,走向回廊盡頭那個瑟瑟發抖的冒牌貨——卡侬也在船上,剛才被史可荷的人從房間裏拖出來,帶到了這裏,等待處理,“我剛把手機扔了,決定不做手機的奴隸。”

阿爾環着林渡鶴的脖子:“我們怎麽處理這家夥?林?把他切碎了喂鯊魚怎麽樣?”

“冷靜點,他和你舅舅一模一樣。”

“——我知道,我一直很遺憾沒辦法親手拿我舅舅去喂鯊魚。”

“我有個新主意,阿爾,”林渡鶴走到卡侬面前,這個人連站着面對他們的勇氣都沒有,抱頭蜷縮着蹲在地上。“……你想要一個叫做‘桑德曼’的聖誕禮物嗎?”

中轉站的關押處濕氣很重。何株每天起床都會頭疼,手指關節冷冷發痛。

看守最常來的就是他的窗口,他會懷疑這個人已經死了——一天二十四小時,何株幾乎都躺在那,一動不動。

不吃東西,也不會解決生理問題。他就像死屍一般。

左耳包着紗布。那是嚴武備造成的槍傷。子彈擦着他的左耳打入沙灘,他們旋即被人們分開。但是對何株而言,那顆子彈,幾乎等同于打入了他的腦袋,摧毀一切。

他閉上眼睛,能聽見很遠的地方傳來海浪聲。再有不到二十四小時,這些海浪聲就會徹底和他再見。

不知什麽時候,有其他的聲音夾雜了進來。

是炮聲。他很熟悉。在燈屋上,何株從不陌生炮聲。但是他在這裏——國際安全中轉站的牢房裏聽見了炮聲。

然後是警報聲、煙霧、焦味、尖叫聲……

電鋸聲。

電鋸的頭部從鐵門後露出,硬生生鋸開了他的牢門——伴随外面湧入的濃煙,門被人一腳踢開。幾個帶着防毒面具的人沖了進來,給他套上黑頭套,何株被他們架起來,拖出了牢房。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