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沒什麽大不了的

305室。

昆明這個季節已經有些微熱。李珂拎着兩個塑料袋,腳步沉重地走樓梯上去。

他們都不喜歡醫院的電梯。

嚴武備的病房在305,外面坐着一個本地的便衣,大概是管得不嚴,這個小青年坐在離窗臺最近的等候椅上抽煙。

“他在裏面嗎?”李珂問。

便衣愣了一下。

“我進去了。”

也沒查證件,就讓她進了。李珂起初以為這個嚴重等級的事件,嚴武備的病房外至少有兩人站崗輪班。

病房裏有六張病床,但只住着嚴武備一個人。李珂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窗邊發呆。病員服外披着一件半舊的外套,能清楚看見脖子上纏繞的紗布。

空曠的病房外是昆明少有的陰雨天。煙盒就放在床頭櫃,只是那人沒有抽。

看見訪客,他不禁睜大雙眼,大概是沒有想到她會來昆明。

“我爸讓我過來看看你。”她舉了舉手裏的袋子,“你能喝啤酒嗎?”

嚴武備沒有胃口吃東西。姑娘自己開了啤酒喝了起來。喝着喝着,她忽然說,果然還是覺得,大家不是同一類的人。

嚴武備以為她是說相親之類的事;可她笑了笑:“不,更加像是……不是同一個物種。”

“什麽?”

“現在更明顯了,你也好,何株也好,都有種和我們活在兩個世界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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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武備覺得這個說法很可笑,想随口反駁兩句,可話到嘴邊,卻無法說出口。

“我們這一行啊,其實很容易出事的。不是說那種出任務時的風險,更多還有心理上的,”她的手指在空氣中胡亂畫了幾個圈,似乎有些心煩意亂,“就是那句話嘛……你看着深淵,深淵也在看着你。所以我爸一直很擔心我,他想我找個‘正常人’當男朋友。”

“我不正常嗎?”

“你正常嗎?”她笑了,“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好像只有個空殼坐在我對面。你的本體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控制這個殼子做社會上所謂的‘正常行為’,問我想吃什麽,點單,要手機號,幫我倒茶,買單,送我回家。你發現了沒有,任何一個只要有點社會經歷的人,都知道這套正常的相親流程。”

“所以,這不正常嗎?”

“——我不知道關于你的任何事,嚴武備。你喜歡吃什麽,業餘做什麽,手機上最常用的幾個app是啥,玩啥游戲,除了何株還有哪些朋友,喜不喜歡釣魚?或者,你總看那啥片吧?最喜歡哪個女優?——對吧,正常人,尤其是正常男性,都是由這些很瑣碎、很無聊的東西組成的。”

“我朋友很多,大家不是沒有一起出去玩過。”

“那只是‘關系比較好的同事’。”她無奈嘆氣,“你得想辦法回到‘這邊’來。何株把你拉得太遠了。我讓我爸在你單位那準備了心理介入,你回去之後,還是休個大長假吧。”

嚴武備覺得不用。

“——回去之後,何株應該是……所以很快就會結束了。”他說,“他的事情結束後……”

“你不能把一切的希望寄托在何株身上,武哥。”

李珂看着他的雙眼,這是一雙令人很不舒服的眼睛,它很明亮,但裏面卻好像什麽都沒有。她無法理解,為什麽何株能在這雙眼睛裏看到一切。

“還有一件事……何株暫時被關押在中轉站,做入境的交接手續。但是在昨天,他被人劫走了。”她必須讓他打消幻想,如果把恢複正常的希望寄托于何株,那将是個永無止境的無底洞,“我們還需要把他找回來。等看完你,我就要随隊出發了。”

從無盡的黑暗中,有人摘掉了他的頭套。

“還活着。”

“他一點反應都沒有,以為在路上就死了。”

“有什麽差別……”

何株躺在地下室的一張鐵架床上,手腳都被拷死在床柱。他就那樣躺着,不管周圍的人在聊些什麽,或者運什麽東西進來。

他只是睡了醒醒了睡,連喂到嘴邊的東西都不肯吃。最後只能用胃管強行打食物進去。終于在某次醒來後,他看見的不是拿着針筒打流食的人,而是熟悉的面孔。

——林渡鶴在旁邊坐着,什麽都沒做,只是坐在那看着他。這個人的神色很平靜,從他的臉上,何株無法捕捉到一絲一毫的憤怒。

“說起來奇怪,我以為一抓到你,我就會讓他們把你大卸八塊。”他歪了歪頭,“畢竟,從前我很信任你。我以為你也同樣信任我。”

“你為什麽要生氣?”

這麽多天,何株第一次開口了。因為缺少飲水,聲音聽上去好像摩擦着砂紙。

林渡鶴覺得這是個神志不清的問題。

“……我是說,你發現我在再造一個加納納出來的時候,為什麽要生氣?”何株的眼神慢慢轉過去,“——這件事情,不會損害你的利益。我殺了他妹妹一家也是,這些事情,都不會傷害你。”

“利茲和傑德是我的朋友。”

“那又怎樣?你會有很多朋友的。”

“你的膽子太大了。如果沒被我發現,你的下一步就是帶着那個粗制濫造的冒牌貨去意大利,試圖把桑德曼當成提款機,然後被發現,被反撲——到那時,我不可能獨善其身。”他坐到何株的床邊,用僅存的手狠狠拉出整條胃管;床上的人猛地彈跳起來,被禁锢的身體将鐵架床拉扯得發出巨響。“而且你對我動手了。你,先對我動的手。”

嘔吐感過了很久才平息,何株幹嘔了一會兒,臉色慘白:“不然呢?等你對我動手?”

“我不會對你動手,頂多開除你。你的錢已經夠用了,這輩子都花不完了,去東南亞小國買個幹淨身份,弄個白本護照,生活随時可以重新開始。”

何株冷笑:“那不是我要的。林渡鶴,你殺了那個冒牌貨嗎?”

——他的直覺是對的。林渡鶴沒有立即回答“殺了”,說明沒有殺。

“……所以,擺出這一副冰清玉潔給誰看啊?你不是也想要把桑德曼當成提款機嗎?或者更幹脆一點,報複他們。”他緩緩合上眼睛,嘆了口氣,“承認自己的野心很難嗎?”

“不難,我承認,我想報複。但首先,是你。”林渡鶴打開了一臺床邊的儀器,那是電擊器,幾團浸濕的棉球在旁邊的水杯裏沉着,“——讓你回國後被一針藥劑安樂死實在太不公平了。”

何株淡淡地看着那臺東西,他知道,如今臨床上使用雖然不多,但在上世紀,這東西一度被濫用在各個醫療領域。

“……随便你。把我當個死人就好了。”

這話在這個場景裏聽起來,多少有挑釁的意味。林渡鶴正在調解電量,冷冷斜過眼神。

“少自作多情了,靠死讀書當個醫生有什麽自命不凡的?”

“——靠陪老頭子睡覺進的哈佛就很光榮?”

在這句話之後,房間裏陷入了詭異的死寂。

林渡鶴的手停下了,他先是回到床邊,面無表情俯身看何株。

忽然,這張豔麗的臉上出現了笑容。

“那換一換,讓你進哈佛,前提是被一個老頭子睡,睡很多年,你願意嗎?”

何株沒有猶豫:“願意啊。”

這個回答出乎意料,林渡鶴微微睜大了眼睛,好像在幹淨的廚房裏,看見一只蟑螂爬過晚飯。

何株直視他的雙眼:“有什麽不願意的?靠陪睡就能得到別人奮鬥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挑三揀四什麽?裝什麽烈婦?”

“……”

“你以為找個大款少奮鬥三十年只是人們說着玩玩的?真的有個大款從天而降願意給他們幾百萬和一條游輪,多少人連自己老婆孩子的屁股都能送上去。”

“……”

“你還好嗎?你看上去快吐了。”他疲憊地笑了,只是眼神卻漸漸明亮起來,“——到底是沒經歷過天天在國內的醫院加班、辦公室內鬥、搶升職、伺候老板、一輩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出頭的滋味啊。”

“……你這個人,沒有自尊廉恥嗎?”

“那是吃飽了撐的人才會有的東西。你爸媽是不是以前很疼你啊?會給你每天十塊錢零花錢下課買零食?周末帶你出去玩?告訴你你是最可愛的小寶寶,把你養成知道什麽叫自尊的人。不是每個父母都這樣的。就像我媽,如果誰告訴她,賣屁股就能還債,她毫不猶豫就帶着我去賣——我也願意啊,只要下班路上別再被讨債的人堵。”這雙眼中的光芒,與其說是光,不如說是在淤泥裏搖曳的腐葉水光,“林渡鶴,你還沒嘗過為了錢走投無路的味道。想象一下,你媽欠了幾百萬,你弄不到錢,做什麽都弄不到錢,每天手術排滿都弄不到,出去擺攤也弄不到,這輩子就這樣為了錢不斷掙紮,做到退休也只是個一無所有的人。你說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這樣的,得認命,得安分守己當顆螺絲釘……人啊,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就這樣被馴化了。”

盡管能塞住他的嘴,但林渡鶴還是等他說完。他發現,何株并不是想刺激他,而是真的覺得“那沒什麽”。

如果自尊可以換錢,何株可以毫不猶豫做任何事。

他關掉了電擊器,起身走向門口。在門口,林渡鶴回頭和他告別。

何株以為他走了。但林渡鶴說的是,那就讓你試試吧。

“——那就讓你試試,體驗一下我經歷的那些事情。”他說,“泰國有很多‘店’,很樂意讓你去那邊‘工作’。你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體驗,直到所有腸子都被弄出來,變成一灘爛泥。”

早上七點半,在預計八點的出發前,李珂打算再去看望嚴武備。

她輕快地上樓,出示了證件,然後推開病房門。但裏面的場景讓她目瞪口呆——

窗開着,窗簾随風飄動,而病房裏一個人都沒有。

嚴武備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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