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聽不懂狗叫了

在胡志明市做了短暫停留之後,林渡鶴折返回了馬尼拉。在那裏他要處理一些關于燈屋上醫院的文件,直到現在,他還在猶豫是否關閉這家醫院。

“相信我,醫院比什麽都賺錢。”泰荷翻完了燈屋上的所有賬本,把它丢進身後辦公室堆積如山的文件裏。“匪幫的運營也需要錢,你總不能指望所有被抓進去的成員都待到刑滿釋放——那下次就沒人肯跟你出生入死了。”

“賭場也賺錢吧。”

“開什麽玩笑,誰會放着滿地的賭場不去,跑公海上賭?如果這家賭場仍然是桑德曼的産業,那些客人會将那裏視為一個接近頂層人物的跳板,僅此而已。除此之外,皮肉生意也是一樣的,都是近水樓臺。”

說起皮肉生意,林渡鶴忽然想起一件事。雖然想好怎麽處理何株,但問題是,他不太了解那種“機構”。

“是這樣,”遲疑了很久,他還是決定問地頭蛇,“——不是我自己想去。是這樣……就是……那個何株……”

——泰荷放下筆,交叉十指看着他,等他說完。

“所以到底是不是一個你自己想去的地方?”

“不,絕對不是。”

“這樣的好地方,你居然只讓自己的仇家去?”

“我不介意讓你跟他一起滾進去。”

——他讓泰荷派人去處理這件事,也不太想知道後續。從根本上來說,林渡鶴還是覺得,死亡就是最大的懲罰,除此之外的結局,他都不在意了。

之後他會帶阿爾回意大利,把這個孩子還給他的家族。

泰荷送他們前往機場。林渡鶴即将走入頭等艙通道前,他叫住這個人。

“——安排好了。”他說,“泰國的一家地下會館。專門接待那些……喜歡‘無法自己運動四肢’的客人。你的朋友已經處理加工完畢了,他們還傳了照片給我……”

林渡鶴沒有看他手機裏的照片,拉過阿爾,穿過了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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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手有幾根骨頭來着……

舟月三角豌,大小多角頭狀勾……

面顱骨和腦顱骨都有哪些……

滑車神經走向分部……貴要靜脈走向分部……

嚴武備的手機號,是多少?

以前會一天打很多次電話。不是發消息,而是直接打電話過去。那個人都會接,很耐心地等他說完。有時候挂上電話,何株會感到後怕,如果他再啰嗦兩句,那個人會不會不耐煩到挂電話?

要慢慢地、慢慢地把“量”給加上去。讓嚴武備适應他的濃度,适應空氣中無處不在的他。

挂上電話後會有一陣短促的狂喜和興奮,接着便是空虛,想要更多。

有時候啊,會冒出那種念頭……

——想吃掉他。

把他拆分,煮熟,一點點吃下去。讓他變成“自己”。

不過最後還是會随糞便排出體外的啦。“永遠在一起”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實現的。

冰冷的水突然澆在他的身上,随着鎮定劑進入血管,一切又回到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你在吃藥。”阿爾的看着窗外,嘀咕這句話。

“一些感冒藥。”

空姐遞來了水,林渡鶴将藥片咽了下去。緊接着,阿爾說,這是抑郁症的藥。

“這不是,是感冒藥。”

“我從玻璃反光看見了藥瓶,我爸是個醫生,林。”

“你看錯了。”

林渡鶴把藥瓶放回包裏,閉上眼睛,等待藥效升起。每當這時候,他會有一種很平靜、很平靜的困倦感,好像一切煩擾都在漸漸遠去,只要睡一覺起來,一切都會恢複正常。

阿爾很倔強:“這是。”

“在臨床上,有時候針對暫時的抑郁狀态也會用藥物治療。不要那麽刻板。”他嘆了口氣,“而且就算我有嚴重的心理問題,就更好的證明了我不适合做你的監護人。”

“你在逃避責任。你總是在逃。”

阿爾說到一半,聲音突然停住了。他看見旁邊的林渡鶴在哭,眼淚無聲無息落了下來,又被手迅速擦掉。

“……抱歉。”他坐起身,瞥了眼後座的卡侬。這個人也和他們一起回意大利,“我只是覺得,照顧孩子太困難了。尤其是你和其他的孩子……很不一樣。”

阿爾解開安全帶,應是擠了過來,坐到他身上,讓林渡鶴抱着自己。他懷抱着孩子,輕輕拍着這個孩子白金色的鬈發。

“我知道我有很多選擇,堂親、表親,都有成為我監護人的資格。但我想選你。”他輕聲說着,将小腦袋埋在這人的懷裏,“從很早之前,我就考慮過這種情況的發生……”

“咳,阿爾,正常孩子不會考慮這種奇怪的情況。”

“不,幾乎每個孩子都考慮過如果父母雙亡怎麽辦,”阿爾擡起頭,雙眼平靜地注視着他的雙眼,“總有那麽幾個瞬間,你恨不得自己父母雙亡。”

林渡鶴捂住他的嘴:“噓。”

“在那種情況下,我就會選擇自己父母的好朋友林渡鶴還作為我的撫養人。因為他看上去很痛苦,好像活在地獄裏。”

“……這是什麽理由啊?”

“因為人類就是痛苦的,越是痛苦的人,越是接近人性,”他說出了這個年齡段不可能說出的話,“‘上帝把撒旦投下天堂,它落入凡間,成為人類。’”

這是加納納曾經說過的。林渡鶴記得。

“你是最接近人類的人,所以我想和你在一起。”孩子的聲音很輕,拉住了林渡鶴的手,“我更好奇屬于人類的世界。”

十九個小時後,他們抵達了佛羅倫薩的桑德曼莊園。在路上,卡侬已經能模仿出近乎完美的加納納的模樣。

尤其是那點睛之筆,就是走路時微微低着頭。

“因為他是信徒嗎?”卡侬小心翼翼問。

“不,因為他是懦夫,”阿爾咬牙切齒地笑了,“他曾經想抛棄自己應該承受的一切,去讀神學院,然後去梵蒂岡擦一輩子神像。”

在抵達意大利前,林渡鶴已經讓卡侬以加納納的名義召集了所有的主要成員。加納納失去聯系太久,有許多人對此不滿。

阿爾和他保證,自己能帶着卡侬應付這個場面——只要“加納納”将自己認為下一代的繼承人即可。這個人自己沒有後代,阿爾确實是血緣最近的成員。

所以林渡鶴不會進入莊園——桑德曼的人并不喜歡他,在沃特控制家族的時期,很顯然有很多人把他當成潛在的危險。

和他們一起進入莊園的,是大約十五名史可荷的人。這些人是阿爾要求随行的,雙方乘坐不同航班,最後在意大利彙合——“加納納”聲稱這些是新的随行人員。一旦發生意外,這些人會掩護他們逃離莊園。

阿爾和加納納乘坐專車消失在視野中。

在莊園外的野梨樹下,林渡鶴靠着樹幹,面朝山下的路,看了很久。在許多年前,他曾經無數次看向這個方向,試圖從這裏逃出去。

他的手機響了——盡管說過不想用手機,但考慮到随身帶着一個孩子,林渡鶴還是弄了新的。是通龍父母來的消息,問他是不是有興趣在中秋節一起來聚餐。

中秋節應該是沒有安排的。如果放在以前,可能要陪自己家人吃飯,不過以後就不需要再考慮這些了。

他回複消息,準備按下發送鍵;就在這時,從手機屏幕的反光中,林渡鶴看見身後的莊園主宅起了火。

……這是做夢嗎?

他呆呆地看着遠處的火光,愣了三秒才反應過來,和保镖一起沖向鐵門。因為沒有開門許可,警衛阻止他們進入,林渡鶴搶下保镖的槍,隔着鐵門對準那人的膝蓋扣動扳機。

“你以前不是負責阻止我出去嗎?”他眼神森冷,“開門。”

——熊熊烈火已經吞噬了這座歷史悠久的莊園。這個起火速度,顯然是有助燃物的縱火。

有許多仆人和保镖都在救火,但火勢顯然已經無可救藥;林渡鶴站在那團沖天火光前,看着莊園被烈火淹沒,注定成為一片灰燼。

忽然,人群中有只稚嫩的手牽住他。巨大的混亂中,沒人注意到一個孩子拉走了林渡鶴——阿爾拉着他的手,神色平靜。

這一刻,林渡鶴似乎知道起火的原因了——阿爾并不喜歡和史可荷沾邊的東西,這次卻要求十幾個人随行進入莊園。

這個孩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買通了那十幾個人,協助他縱火燒了這裏。

“——你瘋了?”遠離人群後,他立刻蹲了下來,抓住孩子的雙臂,“你是不是瘋了?!”

“我沒有活活燒死他們。放火前,夜宴廳裏的人就都被……”他做了個手槍指腦袋的手勢,“你那個相好的人,他的手下們真是殺人的好手。”

“所以——你——是不是瘋了?!”林渡鶴幾近崩潰,他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孩子居然會收買通龍的手下,直接在宴會廳大開殺戒,“為什麽要——”

“因為這是你想做的事!”

阿爾打斷了他的話,稚嫩的嗓音還有些尖利。

“我只是替你做了你最想做的事,你做夢都想做的事!把這一切都一團火燒了,把你的噩夢燒了,然後……”

他的聲音突然哽咽了一下,但是,孩子強行把哭聲咽了下去,繼續說完了這句話。

“……然後,你帶我回到你的世界。”

林渡鶴的雙唇開合:“……我的……世界?”

“那個,正常的,人類的世界。”他仰起頭,神色倔強,“——林,我已經做出我的選擇了。我選擇你那邊的那個世界。我替你做這些事,你就能繼續留在那邊,然後把我也接過去。”

烈火中,遠處的莊園轟然倒塌,騰起巨大黑煙。在莊園外的野梨樹下,林渡鶴緊抱住了阿爾。

“我會照顧你的。盡管我的世界也許并不是那麽的正常,但我會盡力……盡力讓你活在有光芒的地方。”他很輕地嘆息,将自己的額頭抵在阿爾的額頭上,“……我們回那座島吧。有一家人在等我們回去聚餐。”

如果動一動肩膀……其實是能動的。

被直徑五厘米的鐵釘貫穿在鐵板上之後,肩膀的傷口還是有部分壞死萎縮,形成空洞……

就像……就像一粒紐扣,配上了太大的紐扣眼。

他呆呆看着肩頭鐵釘的反光。這樣的鐵釘,在他的雙肩、雙手、雙膝蓋、雙腳踝都有。

就像個蝴蝶标本一樣。

何株木然地睜着眼睛。有一段時間,他除了閉上雙眼睡覺之外什麽反應都沒有,他的身體很快就會在這種環境裏死亡,死于感染、炎症爆發、心衰……無論從門口進來多少人,他都沒有反應。

如今他木然盯着門,因為很無聊。

沒有疼痛感,沒有欲望,沒有多餘的知覺。冰冷的身體被釘在鐵板上,再被一具一具溫熱的、陌生的身體覆蓋。

很快,他開始想象那些是嚴武備的身體。

想象從門外進來的是嚴武備。

想象……努力的想象……

這次,終于想象出了一模一樣的臉。

等等,是一模一樣的。

五官、神色、臉上的痣、脖子上的傷……

一模一樣。

這麽多天,形同行屍走肉的人終于有了輕微的反應。他的喉嚨發出咳咳聲,想竭力掙脫鐵釘起身,看清進入門後的男人的臉。那個人走到鐵床邊,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興奮地拿起手邊的刑具,他只是在床邊坐下,靜靜望着何株的雙眼。

“兩個小時。”嚴武備說,“兩個小時裏,不會有人來打擾。”

“……啊……”何株徒然地動着脖子,想更靠近一些,“狗……”

“什麽?”嚴武備沒有聽清。

“狗……是這樣叫的……”幹裂的嘴唇擰出一個詭異的微笑,“汪。”

嚴武備望着他的臉,笑了:“我已經聽不懂狗叫了。翻譯一下。”

“……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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