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目送着北漠的身影消失在書房中,楚煙再也難以維持站姿,身形狼狽的倒在桌案前。

原本擺在桌案上的東西哐當落了一地。

她雖是嫡系,卻并非純血血脈。

母親在誕下她後去世,謠言止于兄長與父親滴血認親,證明了她确實是楚家血脈相傳的嫡系。

但是謠言能夠破除,封印血龍淵的古陣卻無法完全認同她的血脈,所以需要更多的血液才行。

血龍淵封存在整個楚家主宅的下面,若是出了意外,必定會釀成大禍。

楚煙輕輕吸着氣,努力忽視掉身上的疼痛感。

此時書房只有她一個人在。

不用在人前維持嫡小姐的形象,楚煙難得任由自己放松,調整姿勢依靠着桌案,一邊等着傷口愈合,一邊想起以前的事情。

————

九年前,楚家祭祖大典。

十二年來,只有這麽一次,楚家主宅的上古陣法會撤去,讓外界的四季變幻融入進來。

時值隆冬,紛紛揚揚的雪自天際灑落。滿目晶瑩,美不勝收。

還是幼時的她伸長了手想去接,最後卻是徒勞的看着它們從手邊飄過。

“嗚嗚嗚,雪。”她覺得很委屈。

“煙兒,你怎麽一個人跑到這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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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溫和的嗓音自她頭頂傳來,是年長她三歲的兄長過來了。

“下雪了很冷的,兄長帶你回去。”

她是很喜歡兄長的。

聽到兄長這麽說,便乖乖伸回手,擡頭時帶着幾分濡慕喊了一聲,“兄長!”

随後,兄長将她抱起。那些潔白的雪花飄落在兄長緋紅色的衣袍上,很快就暈染開了濕點。

好像,雪花也沒有那麽好看了。

她兀自收回了目光,視線落在兄長溫雅清俊的側臉上,吶吶開口,“兄長,煙兒不想去前殿……”

“為何?”兄長沒有像其他長輩那般責備她,只溫聲詢問她緣由。

“煙兒不是純血,去了也不能祭拜先祖……而且被先祖們看到,他們一定會很嫌棄煙兒的……”她低着頭,小心的訴說自己的心事。

“怎麽會。”兄長失笑,用溫暖的手掌摸了摸她的頭,“純血只是一種标志,先祖怎麽會嫌棄自家後輩。等今日的祭祖大典開始,我會和父親去血龍淵中,為你向先祖求一道福牌。”

“唉?煙兒也要有字了嗎?是能寫在福牌上的字?”她細細的問着,臉上的期待幾乎要遮掩不住。

“嗯。楚家這一代的嫡小姐,名煙,字長樂。”

“長樂的意思,是希望煙兒能快樂安順的長大。”

凜冽的冬風浸染了兄長溫軟的嗓音,撲面而來的時候,寒冷也仿佛退去。

若歲月能停止,那應當是她最想要停留的時光。因為這樣,就能永遠活在溫暖與期許中。

可惜歲月不能——

祭祖大典過後。

父親帶着渾身是傷的兄長從血龍淵中出來,神情沉重的宣布了兄長不能修煉的事情。

從那後,兄長一病不起,身骨日漸羸弱。時常昏迷,時常不醒,時常危在旦夕。就算是偶爾醒來,也會亂發脾氣。

但凡是人,遭遇過巨大的不幸,性情大變無可厚非。

楚煙原本并不覺得兄長發火有什麽不對。

直到那天,她終于完成了冗長的課業,得到了父親的允許,前去探望蘇醒的兄長。

那時,楚家主宅還有分支的孩子。

是因為兄長得了重病,被長老以“楚家恐怕後繼無人”的緣由招來主宅中培養的。熱熱鬧鬧的談論越過圍牆,肆無忌憚的傳入她的耳中。

“你說,嫡系的那個要死不活的病秧子少主還能活幾日?”

“應該活不了多久吧?不然怎麽輪得到我們進來?”

“這麽說楚家嫡系這一脈是要換主了?”

“噓,你小點聲,當心被別人聽見。不是還有個嫡小姐?”

“我聽爺爺說,嫡小姐和我們的血統純度差不多,也不知道是從哪撿來的野孩子呢,冠了個嫡系的名頭而已……”

“總之,先慶祝楚長生早日升天——啊呀!什麽東西砸我?!”

她和別人第一打架,就在那時候。

向來被當做大家閨秀教養的她,平日最生氣不過使性子摔東西。

父親還沒有讓她正式修行楚家心法,當時也沒有赤月刀。

是她挽起袖子一個拳頭一個拳頭打的。

一直把那些分支的孩子揍得癱倒在地上求饒。

“你們才是該早日升……”打贏了架,她終于可以回擊。

“你這是在做什麽?”

未等她的話說完,一道漠然的話語自她身後響起。

她頓時僵住了身影,音色是她所熟悉的兄長的嗓音,可語氣和情緒和之前截然不同。

仿佛是個陌生的兄長。

她緩緩轉過頭,望向了聲源處。

依舊穿着一身緋紅衣袍的兄長,面色病恹蒼白,皺着眉頭的臉上,看着自己的方向是難以遮掩的厭惡和排斥。

她忽然不敢再說半句話來。

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這一天——自己會被兄長讨厭。

“你看你現在的樣子,衣衫都破了,哪有半點嫡小姐該有的樣子?血脈不純淨也就算了,還和那些分支的貨色成了一丘之貉,真是自甘堕落。”

“……”

想要恭賀兄長蘇醒的話語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了喉嚨,還有什麽想念的語句,也在對面那人的話語中化作了烏有。

“以後別來丢人現眼。”

那個和“兄長”一樣穿着紅衣的人說完這句話後轉身離開了。

她睜大了眼睛,視線沒由來的有些模糊。

擡手想擦擦眼睛,卻聞到了手背上的血腥味。這是方才打架的時候弄傷的,疼痛卻在這時候從手上傳來。

她攥緊了手心。

難過和軟弱,都将會是他人欺負自己的籌碼。

“不許哭!”

也許等兄長痊愈後,就不會這樣對她發脾氣了……

兄長明明說過她的血脈也會被認可的……

————

從古舊的記憶中回神,楚煙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眼角好像有一點點濕潤,可能是她最近真的有些累了。

切開的傷口已經愈合。

楚煙動了動手掌,用靈力點燃了燭火,收拾好這一地狼藉。随後才從桌案邊緩緩起身,端坐在椅子上,抽出一張新的宣紙繼續給自家兄長寫信。

眼下雖然諸事雜亂,但兄長痊愈後,性情再度恢複之前的溫雅。

那楚家一定會沒有事的。

只要自己鎮守好禁地下面的血龍淵,堅持到父親閉關出來,心懷不軌之人也終将被肅清!

楚家主宅,大長老院。

探子給大長老彙報消息的速度,并不比楚煙慢。

“知道了,你退下。”

陰郁蒼老的嗓音隐隐帶着幾分不甘的怨氣,将禀告這個消息的探子呵斥退。

心腹重新關上了房門,頗為擔憂的開口詢問,“大長老,恹城出現惡妖屍骨,我們楚家當如何?”

“慌什麽,楚家明面上不是還有那個黃毛丫頭麽?楚止被血龍淵反噬多年,此時正在重傷閉關,一時半會出不來的。”大長老都聲音沙啞。

“可惡妖……”

“給我住口!那些邪祟與我們有什麽關系,閉上你的嘴,不然就永遠都別說話了。”

心腹識趣的閉上嘴,緘默不言。

“快去把藥給我端過來,上回讓你找的千年極根草,你找到了沒有?”

大長老的聲音比平時多了幾分急促,聽起來有些怪異。

不過,心腹到底還是了解這人的脾性,當即去給他端來了早已熬好的一碗藥來。

等藥碗送到了大長老的手上,他才低頭恭敬的說道,“千年極根草還沒有下落,加上要避開嫡小姐安排的耳目,半個月內很難找到這味藥材。”

“沒用的東西!加快速度!”

大長老将藥碗裏的藥汁一口飲盡,随手便将這空碗砸到了心腹身前。

瓷片碎開,割破了心腹的臉。

心腹不敢言語。

“我若是恢複得比楚止慢,等他休養出來後,你我休想再活着從這座主宅出去!還愣着做什麽,快點給我滾出去找藥材!”

大長老呵斥退了自己的心腹。

夜深未掌燈,暗黢黢的房中只剩下他一個人。

“楚——長——生——”

大長老這話語念出來的時候,一字一句像是飽含着無盡的怨恨與惡毒,卻又不得不壓低了嗓音,唯恐叫人聽了去。

若不是楚長生離開楚家,叛逃出他的手掌心,他如今也不會淪落到這般被動的局面。

他本以為楚長生會是一枚合格的棋子。

沒想到,那是個比誰都會僞裝的狡猾之輩,竟連他也一同被楚長生騙了去。

“哼!”

想到這裏,大長老發出一聲冷哼。

還好他還是留了一手,給楚長生種下的替命蠱裏有毒,若是長時間不解開替命蠱,就算他是大羅金仙也要等死。

“我到時候看看楚長生你能跑到哪去……等三年後的祭祖大典,我便将你煉成傀儡,抹去神智,永遠供我驅使。”

大長老這般陰毒的打算着。

不過,前提是三年後,他被楚止重傷的傷勢都複原。

大長老的臉色變幻了好幾個樣子,最終還是停留在怨恨的一面。

他為楚家盡心盡力了那麽多年,本以為在他壽元将至的大限這幾年裏,楚止會看在往日的情分,将完整的楚家心法交付與他。

沒想到——楚止根本就不打算給他完整的楚家心法!

沒有完整的楚家心法,他就無法突破合體期的桎梏,晉升渡劫期,延長壽元。

不能突破,他就會死!!

他不甘心!

為什麽楚止不将完整的楚家心法交給他?為什麽不助他突破桎梏,還想要斷了他的生路。

所以他才要這麽做——

“楚止不義在先,我殺他兒女,又當如何?”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不得飛升終究躲不過一死,我只是要活着,至于代價,也不該由我一人承擔。”

“惡妖又如何,管它是不是邪祟,只要它能拿出上古傳承……哈哈哈……”

桀桀怪笑從大長老屋中的那口藥鼎中傳出來,若不是這間屋子設有隔音結界,怕是滲人的慌。

劍宗,淩絕峰。

楚衍這時還不知道外面因為惡妖屍骨之事傳的風風雨雨,也不知道自己被人惦記和算計。

自從他與謝雲冥從恹城回到劍宗那日起,兩人便在石室中不眠不休的修煉了三天三夜。

這般刻苦修煉的結果,得到的回饋也十分巨大——楚衍和謝雲冥飛快突破了楚家心法第二層,晉升到了第三層。

【楚家心法·雙人卷·第三層——執子之手。】

忽略掉這奇奇怪怪的心法名字,楚衍體內的靈力終于儲存到了半桶水的地步,一口氣突破了練氣五層呢!

簡直就是質的飛躍!

不然按照原先他身體中儲存的靈力,能堅持修煉半天就十分了不得了,哪來得精力去“大戰三天三夜”!

不過,盡管楚衍是晉升了。

在他結束修煉後準備起身的那一瞬間,仍然猝不及防地閃到了腰。

這大概就是凡人在維持着一動不動的姿勢枯坐了三天三夜後,一身筋骨也跟着一起僵硬了。

謝雲冥在一旁攬着他的肩膀,避免這人因為抽搐,而直截了當的摔倒在石室那結滿冰霜的地上。

“師兄,腰痛……”楚衍苦着一張臉,說明自己目前的真實感受。

謝雲冥微微蹙眉。

攬着少年的手微微用力,将人換了一個姿勢攔腰抱起。

“哎……”因為被觸碰到了腰肢,楚衍正想條件反射的痛呼一聲,結果在第一個顫音出現後,他才後知後覺的感覺到——不痛唉,為什麽?

難道腰已經好了?

楚衍有些不信邪的動了,動自己的腰。

下一刻,熟悉的酸爽疼痛感立即從腰那邊傳過來。

“嘶——!”

楚衍痛的倒吸一大口涼氣,眼角也被痛覺逼出那麽一兩分淚珠,加上他結束修煉狀态,五感回歸體內後,能真切的感受到石室中的寒冷,順便被凍得吸了吸鼻子。

謝雲冥:“……”

早在恹城上古之墓的時候,謝雲冥就見識過小病秧子哭鼻子的本事。

眼看着小病秧子露出這副神情,謝雲冥當下想也不想,直接擡手調動靈力,将石室的門簡單粗暴的推開。

“轟隆。”

石門發出沉悶的聲響。

若是用手推開,石門動靜不會這般明顯。但謝雲冥用了非常規手段,石門自然也就非一般的動靜。

還在修煉之地的一些弟子,聞聲都下意識的從修煉中驚醒,紛紛朝動靜的源頭看過來。

一身白衣的首座師兄抱着一道人影從石室中走出來。

在衆人的目光觸及到那片緋紅的衣角後,驚愕的神情紛紛轉為了然。

——噢!原來是首座師兄又抱着小師弟從石室中出來了啊。

“小師弟真是刻苦,雖然天賦有所限制,但是修煉到沒有一絲力氣才肯從石室中出來,态度認真實屬我輩楷模!”

“是啊,我聽說小師弟和首座師兄從恹城回來後,就一直呆在石室修煉,今日還是第一次從石室出來呢。”

“小師弟肯定累壞了,啊,首座師兄和小師弟關系真好,這不,他又抱着小師弟回淩絕峰峰頂了。”

“嗯嗯,自從小師弟入劍宗後,首座師兄好像更有人情味了。前三日還聽白述師兄說,首座師兄托他去給小師弟買糕點呢。”

“啊,這位師妹,你怎麽知曉這麽多,都快與我好生講講吧!!”

“……”

那些壓低了聲音讨論的話語說的十分小心,但絲毫不影響它們分毫不差的傳入謝雲冥的耳中。

自從晉升到出竅期,謝雲冥的六感都提升了不少。

唯獨沒有聽清的人,正縮在白衣劍修的懷裏。因為閃到了腰,不敢随意動彈。只能維持着同一個姿勢的楚衍迷迷糊糊的詢問道,“師兄,其他的同門師姐師兄們都在議論什麽啊?好像聽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你想知道?”謝雲冥垂下眼,反問了楚衍一句。

“嗯嗯。”楚衍小雞啄米般的點頭。

湊熱鬧是人之天性!說不定還有什麽好玩的八卦呢。

謝雲冥淡淡的開口道,“他們頭一回見修煉還能把自己修殘廢的人,驚嘆之餘,誇獎了師弟你修煉極其刻苦,是他人不能及的境界。”

楚衍:“……”

好家夥,原來他們說的那麽開心,都是在說自己的牆角嗎?

雖然但是,修煉完閃到腰這種事情說出來真的好令人羞.恥哦。

楚衍臉皮不厚,且薄。

正在他心中産生了羞.恥情緒的時候,耳根和臉頰也開始泛紅。

楚衍的模樣本生就生好看,臉頰的紅暈好似害羞一般,連帶着那神情也生動了起來。

目睹了他這一系列變化的謝雲冥,目光閃爍了片刻後轉移到前方。

那句“騙你的”原本是到嘴邊了,卻又不知為何換成了若無其事的一句,“抓緊,我要憑虛禦風了。”

“噢好……”從羞.恥狀态中回神,楚衍乖乖抓緊謝雲冥的衣衫。

話說回來,謝雲冥最近不知道為什麽,尤其偏好憑虛禦風,而不是禦劍飛行。

這個技能據說是只有出竅期修為及以上的修士才能做到。

楚衍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姑且将謝雲冥這一舉動當做“炫技”來解釋。畢竟晉升出竅期了嘛,能用憑虛禦風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要是楚衍他自己晉升一個大境界。

嗯,前提是如果有可能晉升築基的話——

楚衍也會繞着劍宗禦劍飛行個三天三夜,好好感受一下正常劍宗弟子禦劍飛行時的快樂。

楚衍剛剛結束完暢想未來,謝雲冥已經帶着他落到了淩絕峰的峰頂。

看着周遭熟悉的景色,楚衍下意識的想從謝雲冥的懷中下來。

“別動。”謝雲冥的話語趕在楚衍有所動作之前。

楚衍僵住身體:“……”

“傷疤還沒好就忘了疼,再亂動一下,屆時可不止是扭到腰。”謝雲冥話語聲淡淡,比起嘲諷,這人的聲音仿佛更像是在和楚衍解釋一般。

“噢,多謝師兄……”

沒了之前還有人在背後議論紛紛的嘈雜言語,周遭頓時安靜下來,呼吸聲便被莫名放大了。

——還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心跳聲。

楚衍微愣。

此刻,他被謝雲冥抱在懷裏,耳朵的位置恰好貼上了謝雲冥的胸膛。

咚……

耳畔,不屬于自己的那聲心跳,有力而安穩。

這是謝雲冥的心跳。

咚咚咚……

楚衍只覺着自己的呼吸仿佛變得有些急促了,為了不讓自己流露出異樣,他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卻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正在“狂喜亂舞”一般,跳個不停。

沒由來的,楚衍倏然感到緊張。

他這心跳聲好奇怪,萬一被謝雲冥聽到了,會不好的吧!

但是心跳聲也沒有那麽容易會被聽到……

楚衍從來沒有覺得,從大庭去他院落的那條路有這麽長。

長到令他憋不住氣,屏不住呼吸,最後不得不用力吸了一口空氣續命。

頓時,呼吸間全是謝雲冥身上獨有的氣息。

清清冷冷的味道,明明不近人情,卻又令人安穩的感覺。

那一剎那,楚衍覺得自己好像是沉溺在這股氣息之中。

“吱呀——!”院落的木門發出一聲清響。

謝雲冥将他送回了院裏,因為腰痛,還直接送到了床榻上。

楚衍躺在柔軟的床榻上,耳根紅的好似要滴血一般,卻仍然僵着一張臉,用心中最為“平靜”的姿态,實則嗓音細如蚊吶地說了一句——

“多謝師兄送我回來。”

身前,伫立在床榻邊上的謝雲冥逆着日光,楚衍有些看不太清他臉上的神情。

只能從晦暗的光影中看出一個大概。

謝雲冥似乎是勾起了唇角,不知是心情好還是在嗤笑嘲諷的應了一聲,“嗯。”

那嗓音是這人一貫慵懶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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