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秦則謙點燃了一根煙,含在嘴裏,借着天地之間銀白色的月光和背後淺橙色的燈光,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樣。
她眉眼很亮,中庭微長,嘴唇小,身形細長,不說話時高冷如斯,怎麽看起來都不像是會撒嬌的人。一如現在,秦則謙想,如果今晚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或者之前在飯局那一次,他應該也會被她如今另外一種堅定且溫和的氣質吸引到。
沈珺又穿上了那件駝色羊毛大衣,雙手插兜握緊口袋,擡眸間她看到自己呼出的淺淺白霧和白霧後面的男人。
她很快垂眸,平淡道:“秦總,您這麽晚叫我來是要談論《後悔》的後期制作?您可以提出意見,我回去之後一定按照你的意願分配給後期任務。”
他把她叫來,顯然不是聽她講這些的。
沈珺也知道。
秦則謙的表情漸漸嚴肅,他叼着根煙,煙燃着煙,白霧缭繞的他看起來分外漠然。
“你怎麽變成這樣了呢?”
他說。
沈珺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擡眸去看,他已經褪下嚴肅不羁的表情,又吊兒郎當起來,兩臂擡起架在身後的欄杆處,嘴唇間的煙上下起伏:“你累不累?”
沈珺回答道:“多謝秦總體恤,不是很累。”
秦則謙哂了聲,竟有些推心置腹道:“沈珺,咱倆也算是和平分手,總不至于老死不相往來的境界,你不用對我有所抵觸,這麽多年沒見,看你從頭到腳換了個人,我心裏還真不是滋味兒。”
可能是天太冷了,冷到讓人平靜。
沈珺笑笑說:“哪有呢,秦總依舊春風得意,不懂我們這些平凡人的艱辛。”
他們是耳鬓厮磨過的人,當下被她一句不鹹不淡的話割裂得清晰。秦則謙回憶起她曾經的模樣,那時她嚣張跋扈,锱铢必較。他是亂花叢中過的人,她就是替他清掃花瓣的人,勢必要将他拍打的幹淨,還要重複口頭教育。
那時的她,可真是煩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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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會變的,回憶有時候會給人留下“我們還是很熟”的錯覺。他總覺着小姑娘的倔強是強撐,對他的冷漠是不甘。
變是變了的,無非是時光流逝後的正常現象。
他将手放了下來,朝她的方向邁了一步。
沈珺緊跟着退了一步。
秦則謙頓了一下,蹙眉道:“沈珺,我總覺得你該比從前聰明了,知道我的意思。但上次在浮沱海邊,你讓我感覺你還沒長大。”
沈珺想起他重逢後迫不及待就要重回舊地重溫舊情,又想起自己被氣急敗壞的他丢在寒風蕭瑟裏吹得頭痛欲裂。
還有他曾經選擇的未婚妻,和前不久依偎在他懷裏的女一號。
她正準備開口,兜裏的手機響了。
她撈出手機拒絕來電時,秦則謙看到了她給對方的備注。
——寶貝
他的目光有種深海萬裏的幽深恐怖,看她的時候,竟分毫舊情不顧,似是要将她刀割。
她直視他,在寒風中緩緩道:“誰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重蹈覆轍着實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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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珺下了樓,把兜裏的噴霧揣進挎包裏。掏出手機,給“寶貝”回了電話。
沈默在那頭問她:“媽媽,你怎麽挂我電話啊?”
臘月中旬,天太寒了,沈珺沿着會場大門那條路往外走了幾步,蹲下來一手拿着手機捂在耳邊,另一只手敷在手上取暖。
她回答道:“媽媽沒挂你電話。”
“媽媽騙人。”沈默精得很,一語拆穿她,“我剛打電話的時候,已經通了,嘟嘟嘟嘟響了四聲,然後突然說在通話中,一定是媽媽給我挂了。”
沈珺撓了撓額角,略微好笑。
沈默問道:“媽媽,你還在加班嗎?”
沈珺幹這活,加班是家常便飯,每次沈默問她在幹什麽,沈阿香總回答他媽媽在加班,久而久之沈默也不怎麽給她打電話了,一打電話就問她還在加班嗎?
沈珺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
竟然快十二點了!
語氣裏馬變得兇了:“這麽晚了還不睡?你明天不上學嗎?”
沈默無奈道:“我已經睡了一覺醒了,突然有點兒想你了。明天上學。”說着,便有點兒失落,“媽媽,我好想你,你什麽時候回家啊?”
沈珺不和沈阿香沈默住在一起,原因很簡單,距離公司太遠。沈阿香是個地道的本地人,在城鄉結合部處有位老破小的房子,房子雖小,五髒俱全,周遭教育設施建設齊全,沈默上學十分方便。
沈珺初初入職億華時,億華位于距離沈阿香老破小不遠的城鄉結合部處,不過兩個月,公司便搬遷。
沈珺那時才入職,沈默還小,剛剛斷奶,她舍不得和公司一塊兒搬遠,醞釀着離職,沒成想趙剛看中了她工作上那股兒破釜沉舟的态度,提前轉正還順便升了薪水。
于是沈珺再也沒想過離職,一為趙剛對她十分看好,二為和兩三個舍友共同租下一三居室,平攤下來也能接受。她把工資一分三份,一份房租,一份飯費,另一份打給沈阿香。
這麽多年過去了,億華越遷越遠,薪水越來越高,沈默和她越來越不親。
好在沈默是姥姥養不是奶奶養,姥姥至少不會說媽媽壞話。所以小朋友偶爾小心翼翼地打來電話詢問她加沒加班?再說一句想她。
沈珺從前活着,只為自己潇灑。有了沈默後,突然就覺得人類的本質是為生存繁衍這句話也不假。
人都是有本能的,人還是會變得。
愛我者父母,我愛者兒女。這麽一想,從前商石雄對她的縱容就有了答案。
沈默問道:“媽媽,我下周就要放寒假了,你能請假來接我嗎?”
沈珺笑道:“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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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珺不愛吃甜食,那東西看着好看,全是熱量,吃下一口發胖幾斤,要用幾次夜跑來抵消。
她不吃,也很少買來給沈默吃。
“童甜家”的百度百科寫得清楚,就連官網都做得粉粉嫩嫩,牛角包、雲朵包、奧利奧蛋糕、桃桃包、莓莓包、髒髒包……
沈珺坐在駕駛位上,粉嫩指尖滑着屏幕,有些錯愕地撓了撓額角,勾敲了一縷碎發,側了側身體:“沈默。”
沈默從後排座位竄出來,瞪着兩只亮晶晶的眼睛:“媽——”
沈珺是位年輕漂亮的媽媽,此時她坐在車上,高高的紮起馬尾辮露出一張未施粉黛的臉,皮膚白皙又透亮,好像發着光。
上次沈珺來接他時,幼兒園裏的老師對他說,沈默,你媽媽好漂亮啊,好年輕啊。
還有一句——你長得好像你的媽媽。
沈默看得有些呆。
車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幼兒園的彩虹跑道顏色愈發豔麗,車上車下兩個溫度。
沈珺按照沈默轉述的話,找到一個自認為很是符合的莓莓包圖片,點開給他看:“是這個麽?”
沈默想了想:“可能是吧,方語嫣說那個面包是草莓味道的,裏面的夾心是粉紅色的巧克力,咬起來的時候咯吱咯吱響。”
“那待會兒我們直接去店裏看。”沈珺收起手機,“你問一下店員哪一種咬起來咯吱咯吱響,我們就買哪一種。”
沈默小聲嘀咕:“可是媽媽——方語嫣說……”
小小年紀學會說半話,沈珺扭過頭看,笑着看他:“方語嫣說什麽了?”
“方語嫣說她是從頤澤港買的。”沈默朝沈珺乖巧一笑,眼神裏寫滿期望。
頤澤港不僅距離遠,東西是出了名的貴。
沈珺道:“那就去頤澤港。”
她收起手機,發動車子。
為了來接沈默,她特地提前兩個小時下班,臨走前趙剛給她發消息,讓她去一趟,交代了些工作上的事情。
趙剛耽誤的時間不長,可沈珺開車的時候定錯了位,車子都快開到郊區才發現不對勁兒,一番操作下來,半個多小時過去了。
她到太陽裏幼兒園的時候,幼兒園放學已經快一個小時。
今非昔比,沈默總歸是長大了些,又或者說五歲多和六歲多不太一樣。
她遲到,沈默一丁點兒生氣的意味不顯,松開老師的手慢騰騰地走過來,半句話都沒說。
沈珺怪害怕的,終究是工作忙碌疏于照顧沈默,這才六歲就不坦誠相待了,再過個七八年關系更要惡化。
沈珺事業有所起色,養家漸漸不成問題,最為困難的時間都過去了,往後只會越來越好。她沒有結婚的打算,這輩子只能和沈默、沈阿香生活。
所以沈默的沉默令她有所感觸,正斟酌着怎麽開口道歉,沈默支支吾吾地說自己餓了。
沈珺問他想吃什麽?
他說想吃童甜家的小蛋糕。
童甜家就在頤澤港一樓,位置很是顯眼。
沈珺把車停在路邊,雨勢變小了些,水珠順着透明玻璃滑落,留下一道道猙獰彎曲的痕跡。
沈珺摁了雙閃,摁開安全帶準備開門,夏季雨夜,風還有些涼爽。她轉過身對沈默說:“你在車上等着,我很快回來。”
沈默“啊”了聲,情緒很跳躍:“可是你買錯了怎麽辦?”
沈珺想了想:“那要不你去買,我在車上等你?”
沈默點頭如搗蒜:“好!”
沈珺看見沈默打着小黃傘的嬌小背影,小心翼翼怕濺到水卻又忍不住雀躍地跳了兩下。
許是走路姿勢和動态與某人過于相似了些,沈珺看了一會兒就不看了,頭偏向另一邊,想起沈默這次與上次的變化,不由得笑了笑。
頤澤港側門出來一對年輕男女,她坐在車裏,本來是再想看一眼沈默,可很快覺得那兩道身影有些熟悉,盯了一會兒,确認了秦則謙的身份。
她想真是奇了怪了,分開七年兩人從未見過面,可是最近這種頻繁程度,超出她的想象。
可轉念一想,頤澤港本來就是富人商場。
細雨中的男人身高體長,身旁女人高貴冷豔,不是那位女一號。
其實這點,從秦則謙對女人的态度就能得知。他一手撐着一把黑色的傘,傘身傾斜女人的方向,另一只手虛虛在女人身後護着,姿态尤為小心。
沈珺的嘴角上揚了,與此同時心底一陣鄙夷。
秦則謙護着蘇棉緩慢靠近黑色卡宴時,撐着黃色小雨傘的沈默拎着一盒新鮮出爐的莓莓包邁着俏皮歡快的步伐走出甜品店。
沈珺看見這場景,不知道為什麽有些心酸。
可能是知道沈默對生活中缺失的另一位家庭成員的渴望,也清楚秦則謙到老到死都難免招惹紅塵。
可是如果他們在将來的某一刻得知,就在曾經一個下着雨的下午,他們和彼此如同彗星交錯,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
會不會,也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