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離婚梗】

古早味狗血,你值得青回。

草深煙景重,正是晚春時分。

陳雲谏下得朝來,馬車停在後院中,管家迎他下車,“老爺。”

他點點頭,站在原地怔怔望着遠處一枝樹影,不知在想些什麽,片刻又回過神來,問:“侯爺……可好吧?”

管家低頭答道:“侯爺不曾出府。”

陳雲谏面上看不出憂喜,只是淡淡應了一聲。

他是陳府的主人,仆人們叫他老爺,可從不叫他的正妻夫人。從那人進府起,所有人都只叫他侯爺,尊貴又疏遠。畢竟元樂侯爺母親是皇帝長姐嘉寧公主,父親是靖國唯一一位祖上世襲的異姓郡王。而他陳侍郎連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都無從知曉,只不過萬幸幼時被老太傅收養,好運摘了狀元郎的名頭,一步步才走到如今地位。當年陳雲谏與元樂侯爺成婚,滿京城的人都道是鳳凰栖了雞窩,明珠裝了廉椟。即便是年少有為,意氣風發的狀元郎,即便也是明面上書香陳府的大少爺,那一聲“陳夫人”,終究是遠遠及不上“韓侯爺”貴重。

韓斂入府七年,陳雲谏從未令下人改稱,當年是因為他娶的,并非是心中屬意之人,而如今,更是時隔長遠難以開口。

陳雲谏嘆了口氣,忽然苦笑道:“他只是不想與我鬧得難堪罷了。”

管家識趣地不接話,轉過話題道:“今兒吳師傅親自把給小主子打的金鎖和镯子送來了,留話說要是式樣不滿意就讓他再改。一會要不拿過來您看看?”

陳雲谏方才微微一笑,問:“侯爺可看過?”

管家道:“也就跟您前後腳的事兒,還未來得及給侯爺看呢。”

陳雲谏邊走邊道:“送過來吧,我拿過去給他看。”

丫鬟伺候陳雲谏更換朝服,見他裏衣也洇出汗跡來,奇道:“老爺,今兒也不熱吧,怎出了這麽多汗?”

陳雲谏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低聲道:“一道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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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見他心情不佳,回來得也比尋常晚,想是他被皇帝留下議事了,不敢多言,手上麻利地更衣,道:“侯爺剛傳話,說是等您一道用午膳。”

陳雲谏整理袖子的手一頓。韓斂一般不會等他,更何況今日他回來得晚,早過了飯點。

“他還沒吃?身上不好?”

“侯爺身子重,近些日子都起得晚,帶着午膳也用得晚了,”丫鬟給他系好腰帶,“今日侯爺在書房呆了半天,怕是忘點了。”

陳雲谏撥開她的手,自己匆匆将襟口壓平,直接出門去,差點兒與捧着禮盒的小厮撞個正着。

“老爺,管家讓小的送來的……”

陳雲谏打開盒子看了一眼,眼中閃過歡喜,示意丫鬟接過。

院中楝花開了,清晨陳雲谏走時落了雨,現今地上一地紫白暗香。

一人站在花塵中,一手攏在身前,仰頭瞧着高處的花枝,花影遮去了他的表情。

聽見動靜,韓斂轉頭望來,看見陳雲谏,嘴角勾起笑來,道:“回來了。”

元樂侯爺不光身份無比尊貴,連樣貌都是頂頂好的。少時韓斂風流驕縱,眼中傲得連整個京城都不屑裝下。而今陳雲谏站在幾步遠看他,歲月似乎都偏待他,韓斂的容貌與少時比不減俊俏,只是那雙眼睛靜得像深幽的潭。陳雲谏記不清何時起韓斂看向他時眼裏不再有熠熠光亮,他想的确是他将一顆明珠久置蒙塵了。

韓斂不該嫁他。

“怎麽站在外邊?”陳雲谏走過去,“這楝花确是好看,你若是喜歡,來年叫人多種些。”

韓斂摘下小臂上的落上的碎花,忽而低低道:“一信楝花風,一年春事空。”

二十四番花信風,始于梅,終于楝。待到楝花謝盡,春芳終逝,這一年的春天便結束了。

陳雲谏微微皺眉,韓斂又笑,道:“老了,總也到了傷春悲秋的年紀。”

陳雲谏伸手攬到他腰後,“吃飯吧。”

韓斂有一瞬的僵硬,繼而松下肩背,朝他懷裏貼了貼。

陳雲谏一陣心熱,便想起少時韓斂那些昭然若揭的小心思,走着走着就要憑空插進他手邊,将他身邊的人擠開去,一下下撞着他肩膀走。當年他總覺得煩悶,如今卻是懷念了。

桌上菜早已布好,丫鬟們正把保溫的瓷罩揭開,都是陳雲谏喜歡的菜。

韓斂扶住桌沿,伸手撐了一下後腰,緩緩下坐,他尋常走路都是肩正背直的,這時候才顯露出孕态來,陳雲谏忙想去托他小臂,韓斂已經坐了下來,不留痕跡避開了他的攙扶。

陳雲谏盛了湯,正是當季的春筍,這時候應當已經褪去了苦味,切得碎碎的,伴着蛋花,香氣撲鼻,想是開胃,便遞到韓斂手邊。韓斂低頭看了一眼,一愣,在他遲疑這瞬間,陳雲谏又取了一只勺子,将上頭漂的幾朵蔥花撇了去。

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元樂侯爺吃東西自然是挑嘴的,韓斂從不碰蔥姜蒜,陳雲谏總記得他低頭在那挑揀細碎佐料時認真又懊惱的表情。

韓斂啜了一口湯,擡眼靜靜瞧着陳雲谏。

陳雲谏失笑,問:“看我做什麽?”

韓斂搖搖頭,擡手夾了一筷子菜放進陳雲谏碗裏。

這一來二去的,倒真像是尋常人家的一對愛侶了。侍奉的小丫鬟都看得新奇,含着笑低下頭去。

傳聞當年是韓侯爺橫刀奪愛,趾高氣揚進了陳府,也是,京城上下,元樂侯要的東西哪裏有要不到的,更何況是位初出茅廬的狀元郎。都說陳侍郎是天降的餡餅不知恩,心裏頭憋着屈,這對夫夫是貌合神離。小丫鬟初來時也覺得二人相處冷淡了些,可多年的親密默契騙不了人,明面上不做恩愛,心裏頭分明就是有彼此的,這不,年關那會侯爺診出身孕來,府裏整個新年都過得成倍的喜氣洋洋。現在這一瞧,兩人當是漸入佳境了。

小丫鬟心裏頭暗戳戳想着。

韓斂停下筷子,另一只手在側腹壓了壓。

陳雲谏輕聲問:“孩子鬧騰?”

韓斂收回手去:“……還好。”

韓斂吃的不多,孩子月份大了頂胃,陳雲谏見他放筷了,便道:“長命鎖打好了,你看看?”

韓斂未置可否,只是看着丫鬟将錦盒呈到跟前。

韓斂擡掌覆在盒頂,指腹沿着那金繡牡丹描了描,用了點力氣,指尖微微泛白,“……我便不看了。”

“不看了?”陳雲谏稀奇,“鞋上跳錯一根線你都要打回去重繡,這回這麽信吳師傅?”

韓斂将盒子推開,站起來道:“去書房吧,我有東西給你。”

桌面收拾得很幹淨,叫人一眼便能瞧見置在正中的一封書信。

和離書。

陳雲谏臉色沉了下來,不置信般擰起眉毛,道:“你這是何意?”

“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兩供取穩,各自分離。”韓斂偏頭望着窗外,淡聲将書中所寫又念了一次。

陳雲谏打斷道:“你不要胡鬧。”

韓斂嗤笑一聲,終于轉回頭來看他:“陳寧修,當年與你成婚你說我胡鬧,如今我總算想成全你和離了,你如何又說我胡鬧?”

陳雲谏給堵得啞了一瞬,長嘆一口氣,已然明白過來,軟聲道:“聽筠,你聽我說……”

韓斂擡起一只手擺了擺:“我知道,陛下要收我父王兵權,你是君命不可違,”他瞧着陳雲谏,兩道修眉微微皺起,似乎瞧着一個陌生人,眼尾卻漸漸紅了,“今日朝上你聯吏部尚書參我父王結黨營私,與後宮暗聯幹政,皇帝褫奪他郡王封號,流放通州,我母妃被軟禁宮中生死未蔔,你是擔心我出了陳府再無去處?”

陳雲谏默然不語。

陳府的兩扇門,哪裏關得住元樂侯的耳朵。

後宮前朝最忌私相通謀,延陽王拉黨結營,借嘉寧公主與劉貴妃結成一派,朝上争權,後宮争寵,甚至動搖立儲,鐵證如山。他陳雲谏是皇帝的心腹近臣,又如何不當這把刀。皇帝明知韓斂是他正妻,還要他親手将老丈人送上砧板,更是試探他忠心。陳雲谏今早在朝上幾經周旋,才保住延陽王性命,更是護得韓斂不受牽連。

韓斂有孕在身,陳雲谏怕他受刺激,按韓斂這脾性,搞不好還會進宮跟皇帝理論,陳雲谏暗中斷了韓斂的眼線,卻沒料到什麽都沒瞞過去,倒還顯得自己心虛無恥了。

只是陳雲谏沒料到韓斂居然寫了一封和離書。

陳雲谏沒來由總是覺得,他與韓斂之間鬧得再難堪,韓斂終究是他的合卺之人。當初他的确不情願娶他,但他也在心裏默默保證不會負他。

因為韓斂是真心喜歡他。

嘉寧公主與延陽郡王的獨生子,即便是個雙兒,若是韓斂想要權,無論是兵場還是朝堂,總有他的位置,将來理應再同某個世家貴公子喜結連理,貴上加貴才是。可韓斂二十歲那年就與他成了親,老太傅去世後整個陳府都交在他手中打理,他成了陳雲谏背靠的那棵乘涼大樹,助他步步高升。

當初年少氣盛,兩人關系常有劍拔弩張之時,心高氣傲的元樂侯不曾要走;如今七年長路磕磕絆絆也算共同走過,韓斂肚子裏懷着他的骨肉,卻說要走了。

陳雲谏口中苦澀難當,伸手想去撫韓斂後背,道:“彈劾你父王非我本意,終究算我愧對于你,但他罪責也并無虛假,聽筠,你在氣頭上,莫要說胡話。”

韓斂後退幾步避開他的手,輕聲道:“寧修,言盡于此,給彼此留點體面。”

陳雲谏敏銳地瞧清他額角有汗唇色蒼白,忙道:“你怎麽了?”

韓斂抿了抿唇,生硬道:“我沒事。”

陳雲谏擔憂地看向他托在腹底的手,規勸道:“聽筠,你坐下,我們好好聊。”

韓斂未動,只是冷冷道:“你在這離書上簽字按印,我便可以走了。”

陳雲谏愣住了,韓斂并非火氣上頭意氣用事,他是認真的。

陳雲谏心中大亂,急道:“你懷着孩子上哪兒去?”

韓斂冷笑一聲。

陳雲谏抓起那封和離書二話不說撕了,怒道:“韓聽筠,你這肆意妄為的脾性到底什麽時候能改改?這裏不是延陽王府,由不得你胡鬧!”

韓斂雙眸微微一張,氣極反笑,啞聲道:“陳雲谏,好,說得好,好極了!”他擡手伸進一旁櫃中,揚手刷地抽出一樣物什,陳雲谏只瞧見寒光一閃,猛然想起那是什麽,下意識後退一步,可韓斂已經迅速逼了上來,冰涼鋒利的金屬即刻貼到了陳雲谏脖頸上。

“陳雲谏,這把劍你可眼熟?”韓斂眼睛通紅,嘴角卻噙着笑。

陳雲谏早已知道那是誰的劍,不由手腳冰涼,百口莫辯——那是他親手藏進書房的。

“不簽也罷,我便用這把你心上人的劍,殺你。”

韓斂盯着陳雲谏眼裏浮現的痛楚神色,解恨又悵惘道:“我本不欲提這些,徒添難堪罷了,是你逼我的,陳雲谏,你心中既無我,為何不放我走……放我呃……”

韓斂似乎終于強撐不住,渾身一緊,低頭嘶啞痛吟,陳雲谏見他肩膀打顫地蜷起身體,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扶他,沒個輕重地迎着劍鋒往前一走,那利刃便割破了頸上的皮肉,韓斂不知是急忙撤劍亦或是根本拿不住劍了,長劍當啷落在地上。

陳雲谏将他攬入懷中,摸到他腹上,被那裏堅硬非常的觸感驚了一跳。韓斂懷孕剛将七月,遠還未到生産的時候。

“聽筠,我這就叫大夫……”

韓斂緊緊扼住他手腕,咬牙切齒道:“陳雲谏,我韓斂的東西,要是給其他人碰過了,我再喜歡,都情願不要了。”

陳雲谏看着那雙風華絕代的眼睛,裏頭泛着痛楚的潮光,眼神卻決絕無情。

“韓斂,你做了什麽瘋事?”陳雲谏掐住他肩膀,急怒交加。

韓斂居然笑了,只是摁在腹底的手因為劇痛微微打着顫,他低低呻吟着低下頭去,陳雲谏順着他的目光,便瞧見水跡在他腳邊蜿蜒開來,打濕的衣擺貼在他小腿上,漸漸地透出鮮紅的顏色。

大夫跟陳府只隔了兩條街,陳雲谏卻等得整個背都汗濕了。

天暗了起來,陰雲悶悶地壓在天邊,潮濕的熱氣在各處盤旋。

“沒法子沒法子了,胞水都破了,看這血量,孩子十有八九怕是……”大夫用手背砸着手心,惋惜搖頭,“這……這如何是好啊?”

陳雲谏捂着脖頸裏的傷口,後退了幾步,說不出話來。

大夫問如何是好,自然不是向他讨教,到了這種境地,留給他的選擇自然只有一個。大夫問如何是好,是問元樂侯爺狠心抛卻腹中親子,他陳老爺可待如何?

“請孫老務必保侯爺周全。”陳雲谏低頭深深行禮,遮去眼中淚光。

“陳大人言重了,”大夫回頭望了一眼卧房,搖頭長嘆,“哎,何苦來啊。”

可大夫被攔在門外。

韓斂的随身護衛江澤抱着劍,大馬金刀地坐在臺階上,一雙虎目把大夫瞪得不敢上前。韓斂的随嫁丫鬟江晴站在他後頭,白着一張小臉強撐着氣勢。

江澤看見陳雲谏來了,将劍刷地拔了出來,朗聲道:“陳大人,煩請放我們侯爺出府。”

“混賬!”陳雲谏推開護他的家仆,上前怒道,“你家侯爺這時候能上哪兒去,你讓他上馬車就是要他的命!”

“大人強留他在此才是要他的命!”江晴紅着眼睛站出來,強忍抽噎,“七年啊,天大的罪才要坐這麽久的牢!”

“那也是他自己給自己打的籠子!”陳雲谏也是怒火中燒,口不擇言,出口才後悔起來,擰眉捏拳。

江晴抹着眼淚,她哪裏講得過陳雲谏,只得忿忿道:“你……你無恥!”

陳雲谏拾級而上,不顧江澤的威脅,直将江晴拽下來幾步,“你家侯爺心狠起來不分輕重,你得為他性命想想,”他用力指了指那扇死寂的窗戶,“重孕落胎何其兇險,他怕是想一并走了圖個痛快!”

江晴愣住,眼裏盡是驚懼,江澤早已先一步拎清輕重,拽着大夫就推進門去。

江晴攔不住陳雲谏,被他拉去一旁,眼睜睜瞧着陳雲谏也沖了進去。

屋裏彌漫着淡淡的血腥氣。

房裏果然早已收拾清理過,幾個箱子整齊碼在門邊,彰示着韓斂去意已決。

元樂侯入府時,嫁妝行李從街頭排到街尾,七年姻緣,他走時想要的,卻只剩下寥寥幾只箱子。

如同韓斂與他的這份婚約,韓斂攜着一顆真心與後生期許盡數付與,眼下一瞧,卻是輸了個精光,抽身時兩手空空,甚至鮮血淋漓。

陳雲谏疾步到床邊,探頭一看,心神俱碎。

韓斂将臉埋在自己臂彎裏頭,蜷起身體,另一只手死死摁着肚子,在陣痛洶湧時不自覺地微微痙攣。小臂那段露出的皮膚上,布着幾個新鮮的,深可見血的牙印。

韓斂給自己下藥,也不知是何時發作的,怕是等他用午膳那會就在忍着了。

“聽筠,乖,聽大夫的好嗎,別傷了自己。”陳雲谏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僵立床邊。

韓斂拽起薄被裹住自己腦袋,決意不見他。他并躺不太住,兩條腿耐不住地起落絞蹭,身下被褥一亂,便清晰瞧見上頭洇開的血跡。

陳雲谏站不住了,繞到他對面,俯身将他被子扯開,強迫地捧住韓斂的臉,看見對方慘白的面色,眼睛倏地紅了,低聲道:“聽筠,我答應了,我放你走,你不要我便不要了,跟我相關的都可以不要,唯有一樣你保證,好好地出這陳府,好不好?”

韓斂咬着唇,怔怔地瞧了他半晌,嘶啞又執拗道:“陳寧修,我不要你了。”

陳雲谏立刻便想起當年韓斂吃醉了酒,在席上振臂高呼:“陳寧修,我要定你了!”他還伏低身來貼着他鼻尖,醉醺醺笑嘻嘻,卻也是這般執拗地又重複了一遍,“陳寧修,我要定你了!”

韓小侯爺一醉許陳郎,京裏笑談月餘。

陳雲谏伸出手輕抹他臉上的汗水,慘淡一笑,柔聲道:“不錯,我實非良人。”

陳寧修實非良人。

只因當初他婚約期許之人,并非韓斂,另有其人。

陳太傅終生未有婚娶,只在陳雲谏五歲時将他帶回了陳府,給他賜姓取名,納入族譜。陳雲谏是陳府唯一的少爺,卻不是陳府唯一的孩子。

陳雲谏七歲時,陳太傅的胞妹因丈夫早逝,帶着兒子投奔哥哥。那是陳雲谏第一回見“表弟”俞溶。俞溶是個不一般的小孩,安靜,古怪,異想天開。陳雲谏剛适應有了父親,緊接着就有了兄弟,自然是喜不自勝,況且俞溶懵懂可愛,他不太喜與其他孩子玩,偏生愛跟着陳雲谏,陳雲谏很是寵他。

俞溶十二歲那年生了場大病,被送去山裏道觀養了三年,習了些武藝強身健體,回來時已是勃勃少年,像是深山裏肆意生長的一棵小樹,野得有種蠻橫的漂亮。

歸來那日俞溶着一身粗布袍子,翻身下馬,從懷裏取出一枝龍女花遞過來沖自己笑,陳雲谏看得便有些癡了。

兩小無猜再到舉案齊眉,本來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只是非浮于世的花朵,他陳雲谏瞧得見這份特立獨行的美,其他人自然也瞧得見。新帝來陳太傅壽宴,在後院遠遠瞥見抱了個木桶下池去掰荷葉的俞溶,站在那眯着眼睛半晌沒有講話。

又一年後,皇帝坐穩了位子,隐晦向陳太傅提說想納俞溶進宮。陳太傅不欲俞溶飛鳥囚籠,便推說俞溶與陳雲谏早訂了娃娃親。帝王只是笑說,映之怕是對表哥并無鐘情。

不錯,俞溶不愛陳雲谏,可也不愛皇帝。

他是只世俗困不住的鳥兒,江河湖海為家,勢必要枕雲嘗露,振翅遠翺。

有天夜裏俞溶爬到陳雲谏床上,黑暗中一雙眼睛清亮單純,他道:“寧修哥哥,我若跟你睡過一晚,皇帝便不能再娶我了,畫本裏都是這麽說的。”

他拍拍懷裏的枕頭,狡黠地笑:“你瞧,我連枕頭都帶來了。”

陳雲谏哭笑不得,卻也徹底明白。俞溶不通人情,也不曉事故,他只守着自己那顆自由的心。

他嘆了口氣,回道:“不管用的。”

俞溶靠在他肩頭想了又想,道:“那我便騎上最快的馬,逃到很遠的地方去。”

陳雲谏摸着他的頭,苦澀道:“映之,你可以走到很遠的地方,可姑母不行,義父也不行,我……也不行。”

帝王坐擁天下,生死取奪,何其容易。

俞溶并非愚笨,很久都沒有說話,末了悶悶道:“你會常來看我嗎?”

陳雲谏有一瞬的沖動,只想大手一揮說“映之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可他終究講不出口,只是一遍遍撫着他的發道:“我會做你在宮外的助力,護你不受委屈。”

于是皇帝借着韓斂對陳雲谏有意,順水推舟賜了婚,娃娃親一說成了兒戲,半月後,俞溶風光入宮成了靜妃。

此次皇帝發難延陽王,也正是後宮争儲,劉貴妃一派毒害靜妃之子,小殿下至今昏迷未醒。

陳雲谏前一日進宮見了俞溶,他坐在樹下擦劍,別的妃子入宮帶的都是首飾書畫,而俞溶只帶了随身佩劍,攜兵刃入宮是大忌,可皇帝依然準了。

陳雲谏沒問孩子的狀況,也沒說安慰的話,只是伸手揉了揉俞溶消瘦的肩膀。

俞溶将擦了半天的劍送入鞘中,遞到陳雲谏手裏,輕聲道:“寧修哥,幫我一個忙,把這劍埋在我母親墳邊可好。”

陳雲谏喉中幹澀。俞溶喚這把劍映之,這是他自己的字,他一直将他的劍當做另一個自己。

如今,他要陳雲谏将映之葬了。

俞溶見陳雲谏不接,笑了笑,極輕道:“映之再走不遠了,實話講,映之一步也走不了了。”他趴到石桌上,望着遠處宮牆,喃喃道,“死池裏的魚活不了多久,終究是要跟水一塊爛的。”

陳雲谏捧過劍,不敢久留,他見不得俞溶不複明媚的眼睛。

回府後,陳雲谏看了那把劍許久,終究不忍将它埋了。如何能叫他陳寧修親手埋了映之呢?陳雲谏最後将劍藏在一卷畫中,置于書房儲櫃深處。

陳雲谏不敢想,韓斂見到這把劍,該是何許誅心。韓斂或許可以不計他彈劾延陽王害他家破人亡,但俞溶最是韓斂的逆鱗,韓斂決容不下枕邊人有二心。

大夫煎的藥韓斂喝一半吐一半,好歹身下的血是漸漸止住了。

七月的胎兒已然發育全乎,這月份堕下,便也只能如同尋常生産,将孩子娩出來。只不過孩子胎位還靠上,即便宮縮劇烈,下行還要些時候,大人便只能幹熬着。

韓斂跪在床上,伏低身體,一手蓋在腹頂,絞着那處的衣料,不曾發出明顯的痛呼,只是粗重喘息。江晴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給他推按後腰,好叫他稍微好受一些。

陳雲谏見她慌得不得章法,輕聲道:“我來吧,你去換盆水。”

江晴抹着眼睛,一聲不吭地退下了。

陳雲谏掃了掃韓斂僵硬的後背,只摸到了滿手的冷汗,他躊躇着探到韓斂膨隆的腹上,想看看孩子墜勢如何,卻被韓斂半道截住了手腕。韓斂的手心也是厚厚一層冷汗,他微微撐起身體,低弱道:“別碰……”

陳雲谏鼻子酸脹,順從地移回手,貼在韓斂腰上,稍加力地按揉緊繃的肌肉。

這個孩子好動,老在韓斂腹中翻騰,擾得韓斂腰疼,難以入眠。陳雲谏總要耐心安撫,掌心感受小東西頂撞的時候,陳雲谏便覺自己的心也要化了。此時韓斂不讓他碰,怕是孩子沒了動靜。

陳雲谏低頭看着韓斂露出的小半張臉,精致又蒼白,仿佛是瓷做的像,死氣沉沉。那些解釋的話堵在喉頭,似乎割傷了他的喉嚨,叫他嘗到血的苦腥。

解釋些什麽呢?說那把劍是誤會,他對俞溶早已意消情止?可事已至此,他是要韓斂徒增愧疚嗎?他彈劾延陽王是真,早年心向他人,冷漠無情也是真,韓斂是該恨他。

便讓韓斂恨他吧。

他與韓斂成婚七年,別人都道是七年之癢,相看生厭,可他倆卻是堪堪破冰,明明正是感情升溫之時,不曾想戛然而止,反生仇怨。只是稚子無辜,只願這孩子……下回投胎去個好人家吧。

疼痛過甚,韓斂跪不住了,栽倒在床上,抱着肚腹簌簌發抖。

陳雲谏趕緊托住他,攬進懷裏。韓斂控制不住地揚頸使勁,拽着陳雲谏的衣襟,齒間終于洩出呻吟。陳雲谏的心怦怦直跳,一面揉撫韓斂後背,一面喚大夫過來。

“它呃……它是不是出來了……”韓斂的聲音打着顫,他的睫毛被淚水打濕,沉沉地壓蓋了眸光。

陳雲谏聞言探頭往他身下看了一眼,便瞧見一只小小的紅紫的腳丫随着羊水滑出來了點兒。

他眼睛脹痛,連忙轉頭不再看了,只是給韓斂拭去眼角的淚,道:“快好了,就快好了。”

大夫拿燙過的毛巾清了清韓斂身下,壓住他肚腹不讓孩子縮回去,沉穩道:“侯爺,聽老夫的令使長勁。”

韓斂閉起眼睛,眼尾通紅,将頭抵在陳雲谏胸口,悶聲使勁。他疼得眼前都是明一陣暗一陣的,汗水落進眼裏,澀得發疼,腹中像是墜着冰冷堅硬的鐵塊,往下碾轉的同時切開了他的身體。很快,陳雲谏給他的唯一那樣東西就徹底離開他了,身上的這些痛楚也一并會停息,可心上的呢?心上的痛楚是否也能一同帶走?

他将頭重重壓在陳雲谏心口,聽見陳雲谏的心飛快又毫無章法地跳着。

韓斂怒己不争,這時候還想從陳雲谏那求取幾分安定。

京城百姓說起韓小侯爺,總會先欽羨韓斂出身高貴,又是延陽王府的獨苗,接着就會嘆息可惜是個雙兒,到底總要便宜了哪個貴家公子,末尾還要啧啧贊嘆也不愧是個雙兒,模樣生得好看極了。

自小韓斂身邊的人,或是羨慕他或是嫉妒他,更多的是不懷好意想要娶他的。是以韓斂恣意乖張,不好相與,卻也只是擺出些張牙舞爪的陣勢來罷了。

韓斂至今仍記得當年他與哪個世子打了架,負氣縱馬從皇宮一路奔到了依雲湖,過橋時遠遠瞧見湖邊淺灘,一人正将另一位年紀相仿的年輕公子從水裏拖拉上來。水裏那個抱着一坨黑糊糊的淤泥,拽人那個捧着他的臉給他擦,兩個人笑成一團。

正是陳雲谏跟俞溶。

俞溶向來是一時興起便要去做的,路過見到淺灘有荷,二話不說就蹚水下去挖藕了。陳雲谏被俞溶蹭了一身泥,剛給他擦了臉,俞溶将懷裏的東西一摟,臉便又花了,好一頓白忙活。陳雲谏只得将他懷裏的藕搶過來丢在岸邊,按着俞溶的背叫他洗手洗臉。

韓斂認得陳雲谏。半月前,新晉的狀元郎挂着紅綢花,騎在高頭大馬上,從城東游到了城西。那日的陳雲谏當真是春風得意,俊雅風華,卻并未給韓斂留下多少印象。可今日的陳雲谏一身白衫被俞溶蹭得滿是泥點,卷着袖口紮起衣擺,偏生笑得燦爛又溫柔,仿佛是一抔被夏陽照得暖而透亮的水。

韓斂看入迷了。

韓斂看陳雲谏将手裏的東西洗了半天,才露出白生生的真面目來,總算弄明白兩人在作甚,不由微微牽起嘴角,卻正撞上陳雲谏察覺橋上目光擡頭望過來。陳雲谏自然是認識韓小侯爺的,愣了愣,低身行禮。明明算得上一身狼狽,可陳雲谏這禮行得依舊風度翩翩,氣度從容。韓斂慌忙轉過頭去,臉上滾燙。

陳雲谏帶着俞溶走上橋,見着韓斂臉上還挂着彩,便遞出帕子去,道:“侯爺,得趕緊上藥才是。”

韓斂接過帕子,後知後覺地懊惱起來自己竟然是一副鼻青臉腫的樣子。

韓斂記這帕子記了好些年,很久之後才幡然醒轉,陳雲谏給自己遞的是帕子,可他給俞溶擦臉,用的卻是雙手。

韓斂氣若游絲地輕輕呵着氣,痛得厲害時擰起眉毛,無奈又力竭地繃起全身的力氣。

大夫支着他的一條腿,搖頭道:“孩子的屁股卡住了,侯爺,再使點勁兒。”

韓斂的腿根都在打顫,他的手在身下胡亂地抓了抓,灰心般又松開去,微弱道:“不行……将它……拽出來……”

“使不得,會大出血的,”大夫苦笑,看向陳雲谏,“将侯爺扶起來。”

陳雲谏心中惶惶,輕拍韓斂的肩,哄勸道:“聽筠,我們再試試,就快好了。”

韓斂不得已抱住陳雲谏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帶起來,後腰的那條脊柱被一拉扯,酸得他牙疼,還未等他跪穩,腹中一陣洶湧收縮,裏頭的東西被急扯着深深下沖,韓斂只覺得身下一股濕熱,“呃——”韓斂痛得心慌,腦袋深深埋下去,壓着腹側控制不住地順着宮縮榨幹身體的每一分力氣。什麽東西蠻橫地撐開他後頭,不管不顧地往外擠,韓斂狠厲捏着自己膝蓋借力,指頭恨不得插進骨頭裏,直到呻吟都帶了哭腔。

“侯爺,侯爺,快将下身擡起來!”大夫接住了孩子滑溜溜的屁股,可韓斂此時什麽也聽不見了,陳雲谏趕忙托住他的臀往上提,韓斂整個人便栽進他懷裏。

韓斂的肚子硬得要命,直直抵到他身上,陳雲谏怕摔到韓斂,更是下意識在他後背一按,這一擁,變相給韓斂又壓了次腹,韓斂抽了一大口氣,腹中激烈的收縮猛又拔高一級,他撲在陳雲谏身上,擡手壓着他肩膀,挺身痛苦地拼命推擠。

韓斂身上的薄紗早已濕透了,陳雲谏清晰瞧見他低垂的肚腹緊縮蠕動,小腹那處最高的弧度緩緩地往更下頭滑落,他知道,那是孩子的腦袋。

片刻,大夫高聲道:“好了好了,出來了。”

緊接着,兩人都聽到一陣細細的,小貓似的哭聲。

韓斂軟軟倒在陳雲谏懷裏,瞪大一雙淚眼朦胧的眼睛,茫然又無措地盯着陳雲谏。

陳雲谏愣愣地瞧着大夫手裏那個滿身血污的小東西,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可是沒一會,那細微的哭聲便漸漸小了下去,再沒了蹤跡。

大夫朝陳雲谏搖搖頭,提袖擋住他視線。

韓斂緩緩合上雙目,兩顆淚珠先後砸在陳雲谏胸膛上,似有千斤重,直壓得陳雲谏無法呼吸。

陳雲谏走出來時,外頭已是大雨滂沱,天地失界,只有雨幕重重,水聲震耳欲聾。

陳雲谏頭腦昏沉,癡癡望着廊外風潇雨晦,失魂落魄。

這雨也不知何時下起來的,看這陣勢,想必之前是雷嗔電怒的,可他一點兒也沒聽見。他只有一室的窒悶痛楚,深入肺腑,鑽心蝕骨。

他将韓斂安置回床裏時,韓斂在餘痛中微微蹙眉,輕不可聞地問:“寧修,七年來……你可有一時半刻……喜歡我?”

陳雲谏背過身去揩了揩眼角,回身握住韓斂的手,鄭重道:“聽筠,我愛你。”

韓斂嘴角微牽,偏過頭去,沒做回應。

這句回答韓斂信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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