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黑夜裏,葉訣一手提燈一手牽人,二人穿過小石子路,來到浴室。
浴室寬敞幹淨,窗子密封以防寒風侵入,許是葉訣要用的緣故,浴桶邊緣還新添了白紗簾,葉訣讓阿楓脫衣服,自己走到浴桶邊探了探水。
“尚可。”
水溫尚可,藥力也适中,蕭鳴泓遞給他的靈草乃是能舒緩疼痛、愈合外傷的溫玉靈草,此水系靈草可遇不可求,撕碎了放入熱水中,成了一鍋淺碧色的藥浴。
蕭鳴泓還給了他一瓶藥粉,專門溫養靈脈,可阿楓沒有靈脈是個凡人,根本用不到。但本着不用白不用的原則,他一起倒進去了。
“脫完了麽?可以進……”葉訣轉身催促,然而看到身後這一幕,話語卡在嗓子裏怎麽也說不出。
阿楓脫下了上衫。
雖體形消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但依稀可見身骨奇佳是個練功修行的好苗子,可鎖骨似被人用鐵鏈刺穿,留下皺縮的死肉和暗紅的血痂,以及碗口大的青紫瘀傷,而持劍的手臂也被生生撕下一層皮。
少年身上還有數不清的烙鐵痕跡,分布均勻有規律。他本欲研究研究适合刑罰,但看見這副慘樣,心驚肉跳不忍再看。
“進去吧。”葉訣忍住顫抖的聲調,吩咐道。
阿楓低頭,順從地踏進浴桶,熱水對于他這個遍身傷痕的人稍燙,藥浴浸沒小腿時,他忍不住痛呼了一聲。
葉訣便去舀涼水,誰知一轉身,阿楓整個身體都已沒入浴桶,一口小白牙倔強地咬着下唇,不吭一聲。
“這身上的傷是誰幹的?”他向浴桶中添涼水,随口問。
“不知道。”
“不知道?何處被抓、何人傷你,便是連衣服的模樣也想不起來?”葉訣道。
阿楓被傷成這個模樣,此事不斷不能輕輕揭過,提早問出些線索,等哪日遇到先上去揍一頓再說。
青松派已被記在小本本上了。
而面對他的反複詢問,阿楓的神情沒有一絲反感,甚至毫無表情,沉默半天才吐出兩個字:“忘了。”
“忘了?”
“嗯,許是……太多了。”
葉訣一挑眉,注視着少年的面龐,少年雙眼空洞泛白,無助之下帶着茫然。
因為受過的折磨太多,所以也大體不記得具體過程……
“罷了。”葉訣索性不去管,從儲物袋中拿出兩瓶藥粉倒進了浴桶,剛倒完第二瓶,他發現隔着蒸騰的水汽,阿楓的神情似乎不大對勁。
不安?
“為何不安?這藥粉刺激傷口疼到你了?”葉訣問。
“不、不是的。”阿楓小聲否認。
然而他只慌張否決,具體原因也不說出口。
“奇怪。”葉訣嘟囔着,覺得無聊便開門看看外面情形。
而浴桶中的阿楓顫抖着捧起一捧藥水,眼睫微微抖動,心中的震驚已讓他喉嚨哽住,說不出一個字。
原來、真的是藥浴,這人真的在救自己……
可為什麽?為什麽要救他呢?
葉訣看了小院一圈,撩開紗簾回到浴桶旁,阿楓已經閉上眼睛享受藥浴,似乎睡着了。
可他看少年鼻翼翕動不太明顯,生怕是暈死了,伸出手指探到少年鼻子下方,嗯,還好還好,呼吸微弱但綿長,沒死。
他收回手指,藥浴浸泡需要兩到三個時辰,怕出岔子只能守在少年身旁,然而等待太過無聊,他甚至開始撩水玩。
玩着玩着便開始向水中抛光球,這光球裏頭蘊着十足的靈力,一接觸水面化作氤氲的白霧,進入少年體內。
——葉訣還是聽從了蕭師兄的建議,畢竟他也怕少年心脈有損。
“啪!”
屋頂上方突然傳來一道瓦片碎裂的聲音,阿楓從夢中猛然驚醒,忙看向房梁,屋頂似乎走人在飛速走動。
“大人,這裏……”
“沒事。”葉訣含糊道,打了個哈欠,換只手拄下巴。
話音剛落,外間的小院忽而響起尖銳的劍鳴聲,數十把劍同時出鞘,似乎是要将客棧血洗,隔着薄薄一層窗紙,狐三高呼一聲“上”!而後劍戈相擊,打鬥聲不絕于耳。
“唰啦。”一道鮮血濺上透白的窗紙。
阿楓雖然眼盲,但卻能聽到鮮血滴落的粘稠聲,忍不住發問:“大人,外面發生了何事?”
葉訣懶得解釋,糊弄道:“狐三他們互相比試功法呢。”
話說完,他便被打了臉——
屋頂的青瓦徹底破碎,一溜鮮血順着木板縫隙流淌,滴落到少年的鼻梁處,阿楓擡手一抹,一抹殷紅的血,新鮮溫熱,剛從某人的脖頸處流淌出來。
“青松派、青松派要來抓我了!”阿楓喃喃着,呼吸也不禁變的急促。
“說了沒事。”葉訣揮手補好屋頂的破洞,他見浴桶中水已清澈,藥力已被少年吸收,便讓他出來了。
阿楓顯然沒有被安慰到,他戰戰兢兢地用浴巾擦幹身體,穿上外衫,扯住葉訣的衣角。
葉訣牽着少年向外走,他擡手正要推開門,突然,一聲痛徹心扉的慘叫在門外響起,那人哭着邊喊邊爬,“別殺我、別殺我。”,一道蛇影掠過,青松派弟子瞬間斃命,鮮血濺紅了半個門扉。
濃厚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阿楓聞到後不想起了何時的殘酷回憶,踉跄着後退幾步,像只受傷的小獸一樣發瘋亂竄。
“有本仙君在,你怕什麽?”葉訣怕他跌跌受傷,一把扯過阿楓的衣領。
而少年的手指觸到白衣衣角,似乎找到了的庇護所,猛然撲到葉訣懷中,瘦弱的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腰,瑟瑟發抖。
葉訣眉頭輕皺想拒絕,但見阿楓驚吓畏懼的樣子,最終還是緩緩放下手臂,寬大的衣袖将少年小小的身軀籠罩,仿佛将所有浸滿鮮血與傷痛的過往隔絕。
“沒事的。”他像哄孩子一樣哄道。
外面的厮殺聲越來越響,一牆之隔的門內,葉訣捂住少年的耳朵,靜靜聆聽着。
不知過了多久,随着最後一道血肉被劍尖撕裂,小院恢複了靜谧,蟬鳴響起,身體矮小的小妖們“嘿呦、嘿呦”擡着木桶,開始清洗血跡。
狐三敲響了木門,道:“老大,屍體都已處理幹淨,石子路也清掃好了。”
“嗯。”葉訣淡淡應道,擡手推開木門。
血,滿目盡是豔紅的血,不過空氣中竟無血腥味,而是濃郁的牡丹花香。
葉訣看小妖們拿着刷子刷青石地板,知道他們定是撒了香粉。
“你們怎麽樣?”他望向狐三,狐三身上的狐貍毛濕噠噠,應是被血污後洗掉了。
狐三一聽這個,立馬神采飛揚:“嘿嘿,他們的修為都是築基以下,一點都不費力,有小妖受傷了,不過都是輕傷。”
葉訣點點頭。
他是金丹大妖,狐三修為築基以上,未突破金丹。然而妖族修行比人族艱苦千百倍,稍有不慎便會因雷劫突破失敗,故築基期的妖往往能與人族金丹大能打成平手。
葉訣将一瓶丹藥抛給狐三,轉身牽着阿楓穿過濕漉漉的庭院,二人一直走到卧房。
這一路上阿楓都沉默不語,直到葉訣把人摁上床要離開時,阿楓突然扯住葉訣的衣角,張口道:
“所以,青松派的人都……”
“死了。”葉訣幹脆利落道:“來一人便殺一人,來一群便滅一群。”
他知道青松派底蘊不小,定有修行大能,倒也不怕,大不了讓小妖們回妖域,自己拎着阿楓躲到孤鶴峰去。
阿楓輕輕點頭,他雙眼無神讓人瞧不出他心裏在想何事。
葉訣以為他吓壞了,便拿起一塊糖糕塞到了他嘴裏。
“唔,這是什麽……”
“桂花糕。”葉訣一本正經道:“極甜的桂花糕,每天睡前必須吃兩塊,如此便能長胖了。”
照此下去,不出一個月就能把阿楓養得肉乎乎、白嫩嫩,屆時掐起臉蛋時,手感一定很不錯。
葉訣暢想未來的美好日子,心裏美滋滋地離開了卧房。而阿楓手持半塊桂花糕,一動不動坐在床邊。
他思維混亂,腦海中一時浮現方才的血滴,一時又想起軟糯适口的桂花糕,心裏亂亂的找不到方向,不知為何,他腦海中突然浮現一個問題:“甜麽?”
甜麽?
桂花蜜糕上撒滿了糖霜,那糖霜觸到舌尖的溫熱,融為糖水,桂花的蜜香占據了口腔,甜膩。
“甜。”少年輕輕道。
阿楓今夜睡得很安穩,以至于第二日醒來整個人懵懵的,好長時間都沒緩過來。
日上三竿,該吃午飯了。
“午飯是炖雞,嘿嘿,每日必有一道雞肉,臘肉炒莴筍,還有兩個清炒的小菜,快下去吃吧!”狐三一邊疊被一邊絮絮叨叨。
阿楓順從走到門外,昨日的藥浴效果斐然,雖然傷痕未見淡化,但穿衣行走時已不再疼痛,腿部的腫塊已經消去了。
眼疾也有所好轉,面前白茫茫的霧氣變淡了,他扶着樓梯的扶手下樓,樓梯的盡頭便是餐桌,一群小妖正在叽叽喳喳吃飯。
他走到轉角處,突然聽到一條黑色吐血蛇信,刻意壓低聲音:“昨晚我去倒浴桶裏的水,你們猜怎麽着?”
“怎麽啦?怎麽啦?”一群小妖湊上來聽。
“昨晚浴桶裏,好濃厚的靈力氣息!”
“靈力氣息,莫非是白……莫非是老大的靈力?”
“當然是老大的靈力了!還不少呢!”
小妖們嘩然。
一只貍貓啧啧感嘆道:“你們說這阿楓是何人?竟能讓老大不僅拿出天階靈草,還釋放靈力為他治傷?”
昨夜知曉藥浴中為天階靈草時,他們已經羨慕得不行,今日竟又得知這樣一個重磅消息。
“老大和阿楓肯定關系菲淺!”小白虎篤定道。
“可狐三說,阿楓是老大收留的!”
“別聽他糊弄你,老大留下他肯定另有隐情!”
……
“另有隐情?”阿楓重複着幾個字,同時望着自己殘破的手掌,他一個廢人,
半晌後,他突然想起什麽,轉身向樓上走去,憑着記憶摸索到一個房間,敲響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