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翌日,東方泛白,清晨的一束曦光淡淡打在少年的眼睫處,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
少年睜眼,入目便是一件純白的棉質內衫,他早就習慣了滿身泥污的破爛外袍以及長久浸在雨中的潮濕,驟然□□燥柔軟的布包裹,不自在地動了動肩膀。
他急忙望向周遭,然而眼疾令他看不清周圍事物,自己似乎在一處室內的床榻上,室內幹淨整潔,香爐中還燃着檀香。
“醒了?”耳邊傳來一道清越的嗓音。
少年條件反射般蜷起身體,瑟縮着蹭到床角,可惜薄薄的內衫下是新舊的青紫傷痕,蹭一下便刮到傷口,疼得他直發抖。
饒是如此,少年顫抖着伸出遍布血黑殘痕的手掌,想用自己一點微弱的力量阻擋他人的敵意。
葉訣坐在桌前喝茶,見少年醒來,随口問:“你叫什麽名字,為何流浪至此?”
他既打算救人,便得提前問問底細,若再冒出一個“天命之子”,他可受不了。
而少年雙目迷離失神,幹裂的唇緊緊抿在一起,不肯發出一句聲音。
葉訣想了想,提及昨日之事:“昨日的瓷瓶,是我贈你的。”
瓷瓶?少年一愣,印象中昨日的确有人塞給他一個瓷瓶,叮囑他服藥,是他?
少年沉默良久,嗫嚅道:“忘了。”
名字和過往,他已記不得了。
“忘了?”葉訣心道怪不得被折磨得這麽慘,失憶被捕,又說不出過往,難怪被重點懷疑拷打。
“名字,名字該有一個吧?”葉訣追問。
少年為難的低下頭,他早就忘記名字了,可這人對自己和善,他不想讓恩人失望。
腦海中回顧自己被拷打的過往,記憶大多是混亂模糊不清,只記得有人不住喊自己什麽楓?
“楓。”
“峰?山峰?”
少年用力晃了晃腦袋,直覺告訴他不該是山峰的峰,半晌後,沙啞的嗓音吐出一句:“楓葉。”
葉訣了然,這孩子實在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倒給自己臨時起名了,“楓葉?不如就叫你阿楓吧。”
少年縮在床角,小心地點點頭。
“阿楓,阿楓!”葉訣興致勃勃地在房中踱步念着名字,越念越順口開心,像是早就熟悉了一般。
“楓葉流丹,雖簡單,卻很配你這個小可愛。”葉訣見阿楓像雨夜流浪的小貓兒一樣警惕地抿唇,心裏癢癢的,便伸出手指去點他的額頭。
然而阿楓眼前籠着一片茫茫白霧,猛然被人接觸,驚吓不已,一掌揮開半空中的手指,用被子裹住自己,顫着聲音大喊:
“別、別碰我!”
葉訣一怔,尴尬地收回的手指,暗道自己冒失了,以往少年遇到皆為惡人,自然畏懼,他看了看少年,道:“你外傷頗多,明晚泡一泡藥浴吧,治傷快一些。”
說完離開了房間。
聽到門“嘎吱”一聲關上,足足一炷香後,裹住少年的棉被終于有了動靜,先是消瘦的手掌,後是傷痕累累的面龐,一點一點,警惕的小貓兒才鑽出棉被。
藥浴?這人是要救自己麽?他懵懂地想。
葉訣轉身回了孤鶴峰。
夜深人靜,月明星稀,孤鶴峰上下的亭臺樓閣像是睡着了一般寂靜,只有巡夜弟子拎着燈籠走過層層石階,他随手掐了個隐身訣,白衣身形一晃,入了藏藥閣。
他指尖燃起一簇冰藍的火焰,打開櫃子挨個翻找靈藥瓷瓶,先翻了整整一層的青花瓷瓶,臨到末尾一看,竟用小楷寫着一行字:築基丹藥。
……打擾了。
葉訣一臉郁悶合上櫃子,準備去翻隔壁的木櫃,誰知一轉頭,眼前兀的出現一個猙獰的鬼臉。
鬼!!!!葉訣心中一陣狂吼。
誰知那鬼臉悠悠開口:“師弟,原來是你啊。”
叫我師弟?葉訣平複下心情,将指尖的火焰湊近這張臉,這面龐溫潤柔和,眉若楊柳,眼如春水,極為俊逸,常年籠罩着一股愁怨氣息,若他沒猜錯的話,這人是——
“唉。”鬼臉輕輕嘆了一聲。
葉訣不動聲色收回所有的情緒,微微躬身:“蕭師兄。”
此人正是孤鶴峰門主,蕭鳴泓,也是太虛仙尊的大弟子。
葉訣知自己深夜來藏藥閣,定惹人生疑,随手抓了個理由:“師兄,我打坐時偶然對靈草有所感悟,便……”
“師兄知道。”蕭鳴泓輕輕道,自顧自走到旁邊打開了一格靈草,抓了幾顆在手中。
“既深夜前來,定有不想被外人所知的理由,便如本師兄深夜前來偷拿靈草,不是就是因為我那徒弟,南昀,他訓導竹節妖結果被反咬一口傷到手指骨,覺得自己是大師兄,此事極為丢臉死活不肯喝藥。”蕭鳴泓又尋了幾味散藥,碎碎念:
“最後只得我來出手,把藥粉磨碎了哄他喝!”
葉訣:“……”
這蕭鳴泓容顏俊逸,修為已至元嬰境,修真界數一數二的大能,偏偏生了副軟心腸,偌大的一個孤鶴峰非但沒撐起他的氣勢,反而變成了處處操心的老媽子。
蕭鳴泓一邊尋藥一邊念叨:“據說一處秘境即将開放,秘境危險重重,若南昀的傷口不愈合,只好我帶人去探秘境了!”
“師兄您不必過分擔憂。”葉訣禮節性地安慰了一句。
蕭鳴泓拍了拍他的肩膀,頗為寬慰地笑道:“還是師弟你好,除了當年你突破失敗後幾乎身隕,我徹夜難眠擔憂了你一段時間,之後便再未讓我操心過。”
葉訣的唇角僵硬地揚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幹笑了幾聲。
呵呵,蕭鳴泓,你要是知道你乖巧的葉訣師弟是人妖混血,還修煉邪妖功法,更是因邪妖而突破失敗,不知你臉上會是什麽表情。
一想到這裏,葉訣心中不禁又要痛罵原主,好好的師門和師兄自己不珍惜,到頭來被祁泊楓複仇折磨,倒是活該。
而一旁蕭鳴泓猶自不覺,還反複叮囑:“你就是不愛出門,避世絕俗,稍微有點心結便容易把自己困住,聽師兄的,多舒舒心。”
“好。”葉訣随口應道。
“所以,你能告訴師兄,你今晚來有何目的?”蕭鳴泓笑眯眯着看向自家的師弟。
葉訣:!
葉訣:“我打坐時突然有所感悟……”
蕭鳴泓:“別騙師兄哦,再說謊小心不給你飯吃。”
葉訣:“……”
他早就應該想到,門主到底是門主,蕭鳴泓生了一顆七竅玲珑心,随口扯來的謊自然瞞不住他,而他逼問也必有緣由。
“今日所拿丹藥并非我用。”葉訣斟酌說了一句。
“嗯。”蕭鳴泓點頭,逼問的神色頓時減緩了不少。
“我偶然接到一人求助,那人全身淤青、燙傷、腫塊,普通藥粉灑上去根本無法治愈,便準備找些天階的外敷靈藥,最好湊一鍋藥浴。”葉訣道。
果然,蕭鳴泓一聽傷者并非自家師弟,沒再追問此人是誰,悠悠地走到一處暗格旁開始挑選可藥浴的靈草,并扯了一張黃紙仔細包裹。
當黃紙包放到葉訣手中時,蕭鳴泓的手突然一頓,神情凝重道:“不對。”
葉訣心裏一跳,問:“哪裏不對?”
蕭鳴泓直視葉訣,眼中閃過一道精光,沉聲道:“這人全身傷痕,普通藥粉都無法起作用,定被人重傷過,既然如此傷的怎麽可能只是外表,靈脈難道沒問題?”
葉訣仔細回想了一下,回道:“這人似乎……沒有靈脈,且五髒六腑都無異樣。”
他用靈力探查過阿楓的身體,全身上下無一絲靈脈游走,可見并非修行人。
“不管怎樣,他很可能體內受重創,你最好用靈力護住他的心脈,以免發生不測。”
“好。”
葉訣關心阿楓體內的重創,拿了藥後也沒留下,匆匆回到狐來客棧,讓狐三立刻準備浴桶要沐浴。
狐三吩咐個小白虎去做事,自己卻一臉緊張告訴葉訣:“老大,方才有幾個黑影鬼鬼祟祟從屋頂劃過,怕是青松派的人要有所行動。”
“嗯?”葉訣分揀靈藥的手指一頓,瑩白的手指緩緩搓動幹枯的藥葉,目光笑着移到狐三身上:“青松派不是一向自诩名門正派,也搞暗殺?”
狐三道:“如今的流浪人士比靈寶還珍貴,他們當然撕破臉皮了,今晚情況特殊,這藥浴……”
“一切如常。”葉訣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去外面守着,若是打不過,再叫我。”
“好嘞!”狐三一溜煙兒跑沒影,去忙活藥浴的事。
葉訣則将藥材分揀好後,去了後院,抄手輕柔推開了阿楓的房門,饒是如此,床上一團棉被中的某只小動物還是狠狠顫了下。
“起來,去藥浴。”他簡單說道。
某只小動物藏了半天仍是不肯露頭,謹慎窩在被子裏猶豫,仿佛面對的不是個劍修美人,而是洪水猛獸。
“給你治病,怎地?要我抱你嗎?”葉訣催促道。
這句話的效果十分明顯,小動物明顯地慌亂了一下,生怕旁人觸碰到自己,手飛速撩開被子,摸索着爬向床榻邊緣,而後不出意外的——
“等等!”
“咣當!”
阿楓動作太急,以至于手接觸到床榻邊緣的那一刻,手掌直接脫力滑下去,整個人摔到地上。
葉訣這才記起少年有眼疾,僅能看到一臂之外的事物,而當自己腳步踏近,阿楓不顧疼痛又向後挪動了一下。
于是他關心的腳步硬生生止住。
在僵持了片刻後,葉訣終于放棄了堅持,他提起右臂,将衣袖邊緣遞到阿楓眼前,道:“拽着。”
阿楓眨了眨無神泛白的眼睛,不明白他的意思。
“腿能走嗎?能走的話就牽着我的衣袖,浴桶在院子對面,你确定你能自己走到對面?”葉訣問道。
阿楓又停頓了好久,衣袖中緩緩探出兩指,輕輕捏住柔軟的白衣布料。
葉訣心中本窩氣,心想着自己費力不讨好,但看到阿楓手側一道明顯的刀削留下的血疤,腦海中忽然浮現當時滿手鮮血、白骨森然的可怖模樣。
他又突然心軟,輕輕嘆了一口氣,想着慢慢來,擡腿便向外走。
“抓緊。”他叮囑。
“嗯。”少年輕聲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