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舊事(一)

大夫已經來看過劉嬷嬷了, 阿寧并不是很懂他那些七分真三分假的客套之語,但或許就像小動物總有預知風險的準确直覺一樣,阿寧從大夫的表情和香柳的反應中也本能的知道了些什麽,她又恢複了跪坐在劉嬷嬷床前的姿勢,手緊緊握着劉嬷嬷的不肯松開。

傅荀依稀聽到的聲音正是香柳在勸阿寧。

傅荀走的近了便聽到了完整的句子。

“小姐, 嬷嬷只是睡着了, 您也去休息一會兒吧,這樣跪坐着膝蓋要受罪的。”

傅荀推開門, 便看到了阿寧在床前小小的身子, 她沒了平時高興的樣子, 即使只是一個背影也能看出一絲悲傷的意味。

這件屋子不朝陽, 窗戶又全都封着,一股濃重的藥味在裏面彌散不開, 阿寧卻像沒有察覺似的, 在和床上的人低語什麽。

傅荀走上前叫了一聲阿寧, 床前的人回過頭來, 眼睫上還有未幹的淚珠。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看見傅荀就撲過來,手還是倔強的握着床上的人的手,癟着嘴,可憐巴巴的叫了一聲,“夫君。”

旁邊的香柳這才從突然闖進個男人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跪下來就要行禮。

傅荀沒讓人跪,他視線在這個略顯狹窄的房間掃了一眼,看見西邊靠着牆的地方有一個小杌子, 便讓春柳替他搬了過來。

傅荀把小杌子放到阿寧身邊,扶着人坐在上面,才就着這個蹲着的姿勢問道,“怎麽了。”

阿寧原本就哭了不少時候了,傅荀這一問她的眼淚就又撲簌簌的落了下來,“嬷嬷,生病,睡覺,不理我。”

在阿寧印象裏生病就是一件很嚴重的事了,尤其是剛才劉嬷嬷就和她說了一會兒話就又睡着了且一直不醒,這讓阿寧無比慌張。

傅荀看了一眼床上的老人,上次見面時那還依稀摻雜着一些青絲的頭發已經徹底變成了一頭灰白,臉上的神情雖然安寧但也透出一股垂暮之氣,傅荀不用問也知道這位曾經被阿寧認為是最重要的人已經接近了人生的盡頭。

不同于上次的不悅,當傅荀真正看見阿寧因為這位老人兒如此悲傷時,他甚至是希望她還可以再多活一段時間的。

傅荀恍然之間發現,原來阿寧在他心中的位置比他以為的還要重要一些。

他抱住了眼前這個哭的臉都皺起來了的小傻瓜,低聲安慰道,“嬷嬷會沒事的,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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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寧對傅荀的話是深信不疑的,即使直覺上的危機并沒有解除,她還是靠在他的肩膀上帶着哭腔問道,“真的?”

傅荀道,“真的。”

阿寧終于不再哭了,邊打嗝邊說道,“等,嬷嬷,好了,接回家。”

傅荀應道,“好。”

旁邊的春柳看着小姐終于露出一個笑臉,卻是心裏一酸。

她其實只是程府最低等的那種下人,平時往來于各個院子做些灑掃的活,雖然在這裏呆了沒幾年,但對于府裏這個唯一的嫡小姐卻是知道的,她才十二歲,還沒學會那些捧高踩低的做法,只是偶爾看見堂堂一個嫡小姐卻被一個粗使婆子拉扯長大,過得甚至連下人都不如,便不免心裏存了幾分同情,此刻看着小姐這副滿懷期待的樣子難免就想起了剛才那位老大夫的話。

老大夫雖然說得委婉,但意思卻很明确:就算是用最名貴的藥養着,劉嬷嬷也不過就是這幾月的光景了。

春柳能看得出來這位她從未見過的姑爺是猜出來了這個情況的,可他卻願意哄着小姐,春柳想起府裏下人說得那些姑爺多麽心狠手辣,不近人情,小姐一個傻子不知道會被人怎麽欺負的傳言,突然覺得傳言之所以是傳言,正是因為它并非事實。

春柳也笑了起來,說道,“這些日子劉嬷嬷一直在念叨小姐呢,這下劉嬷嬷見到了小姐,病一定很快就好了。”

阿寧聽見這話,靠在傅荀肩上的腦袋擡了一些,高興的問道,“真的嗎?”

春柳直接這樣在主人間插話是極不合禮數的,可春柳平時并沒有到主人跟前伺候的機會,因此也恍然不覺,繼續哄着阿寧道,“真的,奴婢怎麽敢騙小姐呢?”

看阿寧高興,傅荀沒有計較一個小丫頭的失禮,只是在阿寧說出,“那我以後每天都來。”的話之後眉頭幾不可查的皺了皺眉。

他可以陪阿寧偶爾回一趟娘家,但每天都回顯然就不合理了,會有人相信他們回來只是為了照顧一個老仆婦?尤其是現在程府也算是一個是非之地,但他也絕不放心讓阿寧直接住在這裏或者每天一個人過來。

幸好春柳雖然不懂一些做丫鬟的規矩,但卻是懂不少人情世故的,沒有出嫁了的姑娘整天往娘家跑的,尤其是跑的原因還只是因為一個下人。

春柳道,“小姐不必每天都過來,這樣會有人說閑話的。”

“可是,嬷嬷,高興。”阿寧很少關心別人說什麽,更不懂人言可畏,她有時甚至都不知道別人議論的就是她。

春柳也有些發愁,她此時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多言來了,可是看着抱着小姐背對着他的姑爺,她也只能硬着頭皮出了一個她所以為的好主意,“小姐不如去城外的寧安寺替劉嬷嬷上柱香,求個平安吧,聽說那個寺很靈驗。”

上香拜佛幾乎是所有人遇到難事時的想法,阿寧也曾經聽別人讨論過,她從傅荀的懷裏退了一點出來,用詢問的眼光看着傅荀。

去寺廟上香比整天到程府來晃要不引人注意多了,傅荀還沒想好要怎麽勸服阿寧,這個剛才還被他心裏認為有些多嘴的丫鬟卻替她解決了,傅荀答應了阿寧。

“那我們過兩天便去寧安寺。”

小姐和姑爺都答應了,春柳也松了一口氣。

她原本就是個膽小的人,來照顧劉嬷嬷和勸阿寧都只是因為心裏還有一份善心而已,只是剛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後,心就噗通噗通的跳了起來,此時看小姐和姑爺都不介意的樣子,她也放下心來,心裏想着也許當初被選去做小姐的陪嫁丫鬟并不算是一個苦差事。

劉嬷嬷這一覺直到阿寧離開都沒醒,傅荀在阿寧擔心的眼神下吩咐春柳好好照顧劉嬷嬷,又給了她幾張銀票,讓她不論什麽藥材只要有用都盡管買。傅荀知道這一次見面就算不是最後一面也是最後幾面了,為此他還特意找了程遠明讓春柳變成了專門照顧劉嬷嬷的丫鬟。

彼時程遠明剛從他現夫人的荷心小築出來,整個人都顯出一種比之剛才更大的頹然來,對于傅荀的要求連多問一句都沒有就直接答應了。只是在傅荀牽着程寧離去的時候,失神叫了一句阿寧,然後問道,“這些年,你怨我嗎?”

回答他的事阿寧茫然的眼神。

程遠明脫力的又坐回了椅子裏,“罷了,罷了,你……以後好好的。”

阿寧滿臉疑問的被傅荀帶走了。

程遠明看着兩人漸行漸遠的身影,想起了剛才劉氏所說的話。

剛才傅荀離開後他便去了荷心小築,當初他和劉氏成親并沒有讓人去正院,而是另外在府裏建了一個雅致的小院子起名荷心小築,大家都以為他是愛重劉氏,不想他看見新夫人的東西堵心,可只有他知道,他不想讓任何人沾染芸娘曾經住過的地方。

程遠明去荷心小築的時候,劉氏正躺在床上,她身邊的丫鬟和她說着一些閑話趣事,看見程遠明來,劉氏臉上的神情似乎還有一些未褪的少女的嬌羞。

“老爺,你過來了。”劉氏說着,想從床上撐着身子稍微坐起來一些。

因為長年生病在床,劉氏的身子很瘦削,手腳也沒什麽力氣,程遠明揮退了一旁的丫鬟,站在床前冷眼看着劉氏這副用盡了全力也起不來的狼狽的樣子。

換了平時,程遠明會上前扶她靠在自己的身上,然後溫柔的安慰她,劉氏覺得程遠明有些不對勁,但也沒有多想,只以為他遇上了什麽煩心事,心情不好,劉氏對程遠明虛弱的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道,“老爺能不能扶我一把。”

出乎劉氏預料的是,程遠明沒有上前扶她,而是用一種近乎陌生的語調說道,“劉氏,你當初堅持要嫁給我可曾想過會有這麽一天?”

劉氏一直是一個有些柔弱有有些天真的女子,但她不知道有時候她的這種天真會在家人毫無理由的寵溺下變成傷人的利器。

當年她對中舉的程遠明一見鐘情吵着要嫁給他,甚至在知道他已有妻室之後提出願意與他的妻子共侍一夫的想法來,但劉氏的母親怎麽會允許一個鄉下來的女子和她嬌貴的女兒平起平坐呢,她于是暗中多次找到芸娘不是威逼就是利誘,甚至以程遠明的前途相要挾,讓她自請下堂讓出正妻之位,而這些芸娘在他面前從未說過,等程遠明發現芸娘越來越郁郁寡歡時已經太晚了。

當時芸娘已經有了好幾個月的身孕,她最終還是因為郁結于心,動了胎氣,最後不僅早産加難産,更是丢了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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