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生死簿之錯 “我好像見過他……一萬年……
冷汗從眉梢滴露,在這之前,枉死城城主從未想過,死人還會流汗。
汗水滴下的剎那,那個人在他眼前消失不見了。
布防做第二波攻勢的鬼将第一時間進來,卻見裏面除了失去戰力的同僚,已無敵人蹤跡。
只有枉死城城主站在那裏,神情複雜,不知道在想什麽。
“城主,我等這就去攔截……”
“不必!”枉死城城主回神,目光沉沉,“我們這邊的事情已經做完了。剩下的事,與我們無關。”
鬼将心下一動:“那,就這樣放任他去找生死簿?萬一被他發現……”
“你還看不出來,上面正是要他發現!只怕我這個枉死城城主,也不過是別人擺來請君入甕的棋子!”
他語罷一掌拍在桌案上,神情沉郁,心灰意冷。
只盼對方心中警覺,早做打算。
……
天書咬牙切齒:【主人幫了他那麽多忙,他居然一見面就下毒!太卑鄙了。】
冶昙撐着傘坐在子桑君晏肩上,眼眸安靜放空,還在想那杯毒酒,喝下去是不是能變回花。
冶昙:一見面就下毒,手段還那麽粗糙,搞不好真的是個好人。
【你在說反話嗎?明明就是個大壞蛋。還好主人知道生死簿在哪裏,才不需要他們幫忙。】
冶昙:他知道生死簿在哪裏。嗯?他知道?
【對呀,我們來過地府很多次了呀。】
子桑君晏行走的路線雖然偏僻奇詭,在垂直的牆壁上如履平地,不過的确是一條目标明确的路線。
他走得不緊不慢,腳下時不時有緊迫的腳步聲往來,但沒有任何鬼魅發現他們。
冶昙在他的肩上坐得很穩:他知道生死簿的位置,為什麽還要跟地府起沖突?
【你不懂,人類好講究的,好像是叫做——不告而取是為賊。】
冶昙:那,告訴以後他們不同意呢。
【同不同意是他們的事,跟我們有什麽關系。又不是我們讓他們不同意的。】
冶昙:……哦。
【這麽一看,果然可疑,主人不過是想看一眼,他們反應就這麽大,意圖殺人滅口!看來生死簿肯定出了什麽天大的問題。】
冶昙一頓:生死簿出了問題,是,有人強行把子桑君晏……寫死了?
天書觑着小黑眼睛:【主人的名字又不在生死簿上,所有會出現在天書上的名字,生死簿上都不會出現!】
冶昙乖順斂眸:哦,我忘了。
當然不存在另外一位這樣的勇士。
畢竟,真正寫死子桑君晏的,正是眼前一臉氣呼呼,恨不得沖上去揍這些鬼一頓的天書自己。
……
幽都十九城。
最外城是枉死之城。
內城,在幽澤地下,是謂,十八層地獄。
層層重重關卡,往來鬼吏繁忙有序。
生死簿并不是一本書,更像是一棵樹上的萬千葉子。
每一位負責批命的判官閻羅手中都有各自負責的生死簿的一片“葉子”。
但真正的生死簿本體,躺在地獄最深處的十九層。
如果生死簿出了問題,單獨看任何一本都沒有用,只有查看生死簿的本體,才能一目了然。
地府宏大,戒律森嚴,每往下一層,都需要各層的掌司印鑒。
子桑君晏當然沒有印鑒,但他就那麽走了進去,卻沒有任何鬼吏阻攔。
不但如此,每一位地府鬼吏見了他都恭敬行禮。
【是障眼法,主人讓他們以為,自己看見的是那位十方殿主!】
只有十方殿主不需要通行印鑒。
地獄十九層看守藏書館的書吏是一個年輕的書生,舉止溫文爾雅,說話慢條斯理。
他舉燭引路,打開了一層層重門。
重門之後,是一座宏偉的藏書閣。
藏書閣內,是放置生死簿本體的地方,也是十方殿主批閱之所。
天書小聲對冶昙介紹:【地府的十方殿主,就和郁羅蕭臺主人之于修真界一樣,地位崇高卻久不主事。】
“殿主,生死簿出錯,非是一朝一夕之事。而且——”書吏似是感到一絲困惑,微笑說,“這是整個地府都心照不宣的秘聞了,殿主今日何以心血來潮?”
子桑君晏不答反問:“你看守生死簿有多少年了?”
“不記得了,該有上千載了。老朽依稀記得上一任殿主在位時候……”
那書吏外貌如同凡間的書生,堪堪弱冠之年,一派斯文俊秀,溫吞和軟的樣子,卻以老朽自稱。
子桑君晏聽着對方說話,即便是些斷斷續續少有關聯的廢話,也并不出言打斷。
“啊,殿主恕罪,獨自一人在這地方久了,少有與人言語的時候,一時之間忘了禮數,人老了廢話就多了起來。”書吏微笑說着。
冶昙看向他,燭火的陰影落在書吏年輕的臉上,微笑的弧度有些許寂寞而不自知的意味。
“無妨。”子桑君晏神情冷靜。
書吏的眼睛是灰白色的,像是蒙着層灰翳,目光總是若有若無落在子桑君晏右肩上縮小的冶昙身上,本該是可怕的鬼瞳,或許是因為他的氣質太過溫和無害,并不詭異,反而有些許暖意。
他像是想對冶昙說些什麽,又極快地忘了方才想說的話,怔了怔,欲言又止,便只拿眼神微笑看着。
冶昙也在看着他,絲毫沒有被人發現不好意思的閃避。
天書看祂一臉無辜盯着人家的眼睛發呆,完全不懂人類社交禮數的樣子:【你看他幹什麽?】
冶昙眉睫微斂,眼眸清澈溫軟的樣子,安靜怔然:我好像見過他。
【咦,】天書驚得差點從傘上掉下來,【他在地獄十九層,你怎麽會見過他?】
冶昙:唔,不知道,我有上萬年都沒出過地獄道雪谷,若是有見過的人,就得是一萬年前。
天書瞪大眼睛,微微窒息:【一萬年前,那不是跟我一樣大……這個鬼修真的就只是個看守藏書閣的嗎?你知道他們的老大,那位十方殿主都才做了三千年!】
子桑君晏目視前方,行止從容,聲線冷淡低沉,無波無瀾:“地府的普通差役一千年輪值一次,你一直沒有重入輪回。”
天書松口氣:【看來主人也發現他不對勁了。】
書吏言語謙和,就如人間書院裏性情最和軟,與世無争年輕文弱的書生:“這藏書閣少有人會來,清寂得很,上面一直沒有派來頂替老朽的,就這麽一日日的輪下來了。老朽的記性不大好,若不是殿主問起,竟不知道已經過了幾千載了。”
冶昙眼眸無辜安靜:他們怎麽不聊,生死簿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這兩個鬼說話,完全沒考慮過讓別人聽懂。
冶昙本來沒什麽興致,但他們這樣,連鹹魚都忍不了了。
【你沒聽這個書吏剛剛才說,生死簿的問題地府上下都心照不宣。心照不宣的意思就是說,大家都知道,于是就不放在明面上直接說。人類就喜歡這樣。】
冶昙眸光一頓,看向天書,慢吞吞地問:那你知道,生死簿出了什麽問題嗎?
天書:【我也不知道。生死簿又不是人,我上面沒有它的名字。】
冶昙:原來你不知道啊,那我就放心了。
天書:【……?】
冶昙伸手,拽住走在身側靠後一點位置的書吏的衣袖。
那書吏對上那雙翡色安靜的眼眸,并無任何意外,眼眸緩緩彎成月牙的形狀,溫和又慧黠:“小少爺有何吩咐?”
“我想知道,生死簿出了什麽問題。”
天書呆了一下:【不是說了不可以這麽直接!人類遇到這種事,一般都會徐徐圖之,迂回套話。】
冶昙眸光恹恹:哦,可我不是地府的鬼。我也不是人。
祂想了下,拽着對方衣袖的手,輕輕晃了晃:“請說得詳細一點。”
天書驚得差點從傘上掉下去:【你從哪學會碰瓷的!】
書吏笑了笑,娓娓說道:“小少爺可知,凡人雖然壽命有限,但總會出現一些特異之人。陽壽将盡卻又死而複生;明明身死,卻又借屍還魂;陰司勾魂,偏生卻能躲過。凡此種種,古已有之。在生死簿上,便如同人間做生意的壞賬。雖然頭疼,但不過是結算得遲緩些。可是,地府每百年複盤一遍,卻發現這壞賬的數目比預料得更加龐大,越來越龐大。”
冶昙一眨不眨看着他:“發現了壞賬,不解決嗎?是不想解決,還是解決不了?”
書吏依舊微微彎着眼睛,笑着看祂,像最是性情和軟的年輕書生一樣,連聲線也像:“老朽只是看守着生死簿,具體事宜是上面那些大人物做的,老朽只知道,什麽都沒有發生,生死簿上一切正常。”
子桑君晏墨色眼眸無動于衷。
出了這樣大的問題,生死簿卻一切正常,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冶昙的眼眸完全睜開了,難得認真。
祂的瞳仁很大,占據整個眼睛三分之二,翡冷色層層加深,完全睜開後,眼睛留白的部分格外清澈剔透,專注看人的時候,說不出的無辜和靜谧,眉間卻一片冰雪清聖,像傳說中的天人:“哦,之後呢?”
天書噘嘴,奶氣的聲音酸酸的:【我跟你說事情的時候,你可沒有這麽捧場呀!】
還總是蹙着眉,神情随時放空,像是一條曬不到太陽潮濕憂郁的鹹魚。
這個鬼吏說話跟說書似的,有那麽快樂嗎?
書吏斂成月牙的灰白色的瞳眸微怔,不慌不忙:“經過核查,生死簿的确正常,無一錯漏。那些壞賬上被劃去的名字,也都全都按時回歸冥府,轉入輪回。只是——”
他頓了一頓:“少爺可知,這些已死之人的名字,仍舊反反複複重新進入等待被審判的生死簿名錄裏。明明已經被陰司審判,進入輪回,這些人的名字卻還是一再出現。”
這話說來平平,卻叫人後背起一層寒意。
也就是說,生死簿上的賬目的确沒有問題,是生死簿“自身”出了問題,不認,甚至在排斥那批鬼魂。
子桑君晏斷言生死簿出了問題,并未有錯。
可是,他是怎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