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道不仁 以為自己為道殒身,為天地而……

子桑君晏手中的黑刃消失,墨色眼眸對上郁陶的,一片沉靜淡漠:“不必。”

郁陶掩着嘴咳嗽了幾聲,看着地上的嬰童花:“不是說今日有貴客将至……咳咳……不能亂跑……”

那嬰童花原本睜着烏黑無光的眼睛看着冶昙,聽到她的話轉而看向子桑君晏,定定一瞬,忽然之間毫無預兆鬼氣大盛。

眨眼之間,整個荒原開遍了方才斬落的腐屍之花。

眼前操縱這一切的嬰童花蒼白的小臉更是獠牙猙獰面容可怖,尤勝任何。

但是——

不等它做出任何舉動,一袖半透明的黑色大手一把拍過來按住了它。

“放肆!”郁陶聲音低冷,像是被氣到了,“我百般為你求情,你倒是好,明知故犯,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是嫌自己活得太長了嗎?天道傳人也是你能動的!”

即便被抓到手裏,那鬼童仍舊掙紮不休,怨恨凄厲地望着子桑君晏的方向:“他殺師尊……他是壞人……他是來殺師尊的壞人!我不要師尊死!”

它雖未哭,稚嫩童音裏的傷心絕望之意卻聽得人凄怆不忍。

不只是它在說,滿荒原的嬰童花都在喊着,只是其他嬰童花神智沒有這一個清晰,斷斷續續懵懵懂懂。

郁陶帶着病怒之容的臉,怔了一下,聲音冷意少了些許:“你們聽誰胡說八道的?”

“殿主說的……”

“到處都在說……”

“所有的鬼物都知道……”

“整個九幽都知道……”

“他殺過你一次……他會來殺你第二次……”

“我看見了……”

鬼神通玄幽,那些沒有實體沒有完整魂魄的存在,有時候會看到發生在未來時間的事。

作為鬼聖的郁陶自然清楚,但她神色淡然從容:“你們弄錯了,他不是壞人,他是這世間最公正的人,甚至可以說,是我見過得最好的人。”

冶昙也沒想到她會這麽說。

祂微微偏頭:對子桑君晏說好話,可以讓他不殺人嗎?

天書:【不能。】

郁陶又咳嗽了一陣,勉強平複後說:“天下無人能從天道傳人的天書判令下逃出生天,劍聖、書聖、道聖不行,我自然也不行。我之所以還站在這裏,不是我比那三位聖人更強,只不過是因為,他沒有要殺我。”

冶昙微微蹙眉,垂眸看着天書:你不是說不能嗎?她明明就可以。

天書慌忙解釋:【才不是因為她說了什麽好話主人才不殺她的,是別的原因!】

子桑君晏不語。

荒原上不斷有無形無相的鬼物冒出來:“不可能!子桑君晏是這世間最殘酷無情之人。”

“他不是人,他沒有人的心。”

“他只是郁羅蕭臺主人的一把刀。”

“他的靈魂像他手中那把黑刃一樣,沒有感情沒有溫度。”

“天書讓他殺誰,他就會不計一切後果代價殺了那個人。”

“即便那個人是他的父親,兄弟!”

“甚至是他自己!”

“這是一個沒有靈魂沒有感情沒有心沒有過去和未來的瘋子!”

那些四面八方而來的鬼聲,蒼老篤定而冰冷,沒有憤怒的指責,就好像只是一種陳述。

“郁陶郁陶,你快些逃走吧,但或許你已經無法逃了。”

“他已經來了,他已經看見你了。”

“我們看到了你的死期。”

“你就死在這個人的手裏,就在今日。”

但被滿荒原的鬼神判定了死期的郁陶,眉間神色卻淡然從容,一抹似有若無的堅定和溫柔,微笑着說:“不。你們都錯了。他當然有心,那顆心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一顆心了。他絕不是一把刀,更不是誰的工具和傀儡。他絕不會因為一本書上的名字就認為誰當死,誰不當死。你們所能看見的,我都已經看見。你們未曾看見的,我也已經看見。因此,我知道。”

鬼物陰陰慘慘地說:“郁陶,你會為自己的輕信付出代價。”

“你會死後無存,什麽都留不下。”

“你想詛咒他,都留不下一個字。”

郁陶神情不變,只是摸了摸那顆嬰童花的頭,對子桑君晏說:“請。”

“郁陶郁陶,你躲在十方殿主的結界之內,他或許一時還找不到你。”

“你親自把他請進去,你死定了!”

“死定了!”

那聲虛渺的鬼聲,像是嘆息,像是惡毒的詛咒,像是嘲笑,像是怨恨,像是凄惶,像是不舍。

但在前方帶路的郁陶步履從容,不慌不忙,就好像什麽都沒聽到,無知無覺引着死神走向她的家。

黃沙荒原之中,一片綠洲。

清澈的泉水,嫩綠的草地,鮮花遍開,微風柔和。

紫藤蘿纏在樹上。

一座木屋,一個葡萄架庭,一座木桌,幾把樹椅。

像是忽然來到了凡間一座山間小院。

院中的柴火在熬藥。

匆忙離去的女主人引客人入座,粗陶瓷杯盞倒一碗流經竹筒的清泉。

“這裏向來沒有什麽客人來,唯有一盞清水待客了。”

她甚至還拿了兩個小杯子,給子桑君晏肩上的冶昙和小熊貓也倒了一杯。

子桑君晏的臉上無波無瀾,目若靜潭:“他們沒有說錯,我是來殺你的。”

郁陶手中的動作不變,仍舊耐心地給懷裏抱着的嬰童花喂水。

本來要反應的鬼嬰童因為她的淡然,也按捺下來了,乖乖沒有動。

郁陶像是聞說天氣一樣,微笑說:“找到殺我的理由了?”

子桑君晏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

“壞人!”鬼嬰童叫着。

郁陶點點它的鼻子:“他若是殺了我,那我才是壞人。”

鬼嬰童眼神迷茫不懂。

冶昙變回原來的大小,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指望從子桑君晏那裏聽到解釋可太難了,好不容易有一個願意說話的人,祂不如自己來。

【你不要問啊!】天書抱頭慘叫,【你是天書,天書怎麽能什麽都不知道,主人會發現的!】

冶昙:那,天書令殺她的理由是什麽?

天書:【沒有理由。越是強大的人,天書記載他們的信息就越少。像主人的名字,就只寫了天書判令。你別看她溫溫柔柔的,她的名字僅在主人之下。以前死的那些人,什麽劍聖、道聖的,沒一個比得過她。】

“沒有理由。”子桑君晏一臉寡欲沉靜,淡淡地說,“我沒有時間了。”

即便被打了臉,她方才一力擔保人品的子桑君晏,毫不掩飾直接地否定了她的認知。

他不僅的确是來殺她的,而且,還沒有任何正當的理由,完完全全如那些鬼物所言,天書讓他殺,他便殺了,只是個迂腐頑固,無情無心,一味遵照天書殺人的機器。

但,郁陶唇邊淡淡的笑容仍舊沒有消失,也沒有任何意外和錯愕。

冶昙望着她:“他要殺你,你為什麽不生氣?天書上出現了名字的人,死後是沒有輪回的。”

這個人或許是不知道這一點,才這麽淡定的。

郁陶點點頭:“我知道。地府生死簿上找不到這些人的輪回轉世,早就猜到了。”

冶昙眸光恹恹,祂有一點困惑了,現在的人已經跟祂不想開花一樣,喪失了活着的本能了嗎?

郁陶溫和地說:“他若殺你,你生氣嗎?”

冶昙本來不生氣的,祂又不在意生死,大不了重新長一朵,但人類和優昙婆羅又不一樣。

于是,冶昙反而故意點了點頭。

郁陶笑了一下,眼角和唇邊細細的皺紋浮現,這皺紋卻叫人覺得她很美,她皮膚并不白淨,有些黃,還有細小的斑點,最多只是細膩,這細膩卻讓皺紋更明顯了些,更見年華老去之态,但連冶昙也覺得這樣的她是美的。

那是一種只有在漫長的時光裏才能沉澱醞釀出的絕無僅有的美。

“我不生氣,因為我知道,他為什麽要殺我。”

郁陶的眉眼有一點不明顯的溫柔,像望着鬼嬰童時候一樣,媽媽的悲憫憐惜。

“我不生氣,因為我知道,這世間或許除了我,沒有人能理解,他為什麽要殺人。”

冶昙怔了一下:“為什麽?”

像是受害者同情着一個兇手。

郁陶沒有看一旁的子桑君晏一眼,像是微笑着無聲嘆息:“這世間的人都覺得,他是最相信天書的人,天書讓他殺誰,他就會殺誰,但并不是這樣的。天書每出現一個名字,他都會花很多的時間去親自查證,确認這個人是否當真應該死。”

天書愣了:【主人,從未相信過我?】

冶昙慢吞吞地說:我給你一本書,你去照着殺人吧,上面還有你自己的名字,你信嗎?

天書:【我不信!】

它不但不會信,它還會撕了這本書。

主人卻沒有這麽對它。

這麽想,玻璃心瞬間黏好。

郁陶将煎好的藥倒進碗裏:“皇帝和太子,是世界上最多疑不會輕信的人。子桑君晏是真玉王朝的儲君,他從小就會被教導,在他那個位置,底下有多少人會想去蒙蔽他,帝王是天生的懷疑者。這樣的人,絕不會因為一本書殺人,更不會成為某個人手中的工具。”

“不信,卻還是照做,”冶昙看向子桑君晏,“既然覺得天書出了問題,為什麽還要繼續執行天書判令?”

子桑君晏沒有看祂,那雙永夜一樣墨色的眼眸裏,沒有一絲波瀾:“到此為止,天書都沒有寫錯。我殺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有罪,經過調查,與天書記載一般無二。其罪,當得起兵解地獄道,無轉世輪回的結果。”

郁陶并無意外:“修真界太平不過三千年。更長的時間裏,修真界一團混亂才是常态,打生打死,尤其是那些修為高深的修士之間的鬥法,動辄波及一城一國。當年修真界和凡間之間還沒有明确禁令,凡人死傷慘重,無數文明頃刻銷毀無存,原因也不過是因為兩個修士為奪寶打了一架而已。名字能上天書的人,修為最低也是在大乘期大圓滿,這種事想來沒少做。只不過,人人都并不當一回事。凡人如蝼蟻,朝夕可輪回。死生自然不被當一回事。”

郁陶怔然失笑了一聲:“我還以為,是因為這方世界出現了問題,天地靈氣急劇枯竭,天道需要這些人來補天。我們這些名字上了天書的人,都有這樣的猜測。三位聖人死的時候,都以為自己是為道殒身,為天地而死,死當其所呢。”

這樣笑着說,她眼裏卻流露出悲憫。

不知道是悲那些人不知己罪,還是憫其以為大義,堂堂半步飛升的聖人,卻在天道眼中,也不過刍狗草芥,與萬物并無兩樣。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以萬物,為刍狗,為草芥呵。

全修真界為惡毒蠢貨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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